菩薩最早唯指佛陀覺悟前的生活,後來凡發誓救度苦難眾生者皆稱菩薩。大乘的菩薩道以大慈大悲以及相應的大願、大行為主要特徵(Nakamura,1987,p。153),它的產生自然是以佛教傳統的菩薩思想為重要資源。然而,從原始佛傳的樸素生平故事,逐漸演變產生佛菩薩出於大悲的系統拯救行為,從

早期佛教

自利、避世、消極的取向,轉變為

大乘菩薩

利他、入世、積極的精神,沒有外來思想的影響是不可能的。有學者指出,作為菩薩行基礎的慈悲觀,可能受到波斯盛行的密特拉崇拜啟發(三枝充惠,第109頁),而且作為大悲象徵的觀世音菩薩,也可能有波斯來源(印順,1994年,第483頁)。但筆者認為,由吠陀-奧義書傳統與克里希那崇拜融合、並吸取波斯文化因素而產生的《薄伽梵歌》,對大乘菩薩思想的影響要更大一些②。印度教徒以《薄伽梵歌》攝奧義書之精華,稱之為“奧義書的奧義書”(Pandit,p。27),其主要內容的成立遠在大乘之前。本文試圖闡明,

大乘菩薩重悲的、利他的、積極入世的、行動的基本精神,與重禪的、消極避世的小乘立場判然有別,而與奧義書-《薄伽梵歌》的立場根本一致,說明前者是受後者影響而來。

【②埃略特也指出大乘的菩薩行實質上與《薄伽梵歌》的主要原則一致。(Eliot,p。72))】

首先,《薄伽梵歌》與早期佛教的精神,有自利與濟他、寂滅與作用、入世與離世之別

(Up-adhyaya,p。483)

,它的基本宗旨是涅槃與世間、出世理想與入世實踐之調和

(ibid,p。467)

這是因為,

一方面,

《薄伽梵歌》繼承奧義書的否定精神,認為世界如幻如化、為苦、不淨、無常,故以離舍為修道之理想(BG,IX。33,VI。2),

但另一方面,

它又與早期佛教主張斷滅、離世、無為不同,而更強調世俗生活的意義,強調慈悲與責任,故標榜有為瑜伽,以業道(入世的實踐)為修行之綱要(Upadhyaya,p。480)。瑜伽行者必將舍離與有為結合才能修得圓滿,已得圓滿者仍要獻身於濟世之大行(BG,V。25,IV。38,XVIII。45)。而在早期佛教,涅槃和世間是不可能融合的,故它缺乏入世的精神,也不重視悲行③,其所謂解脫旨在離世間、絕名色、斷生死(優婆底耶充分闡明瞭早期佛教與《薄伽梵歌》的這種區別。[Upadhyaya,p。409])。發展到部派佛教,僧院生活甚至往往與世俗完全隔絕。故大乘菩薩不住生死、不住涅槃的大行(如最早的《六度集經》所謂的在穢土修行,在穢土成佛度眾生),當然不可能從這樣的實踐直接發展出來(凱思,第209頁),其在印度傳統中也無其它資源,所以它必是奧義書-《薄伽梵歌》調合涅槃與世間的理想,深刻地滲透到佛教中的結果(Nakamura,1987,p。153)。

【③早期佛教基本的宗教實踐包括八正道、五停心觀、四念處等,其中慈悲的實踐不具有根本意義。其所謂慈悲喜捨四梵住,只是一種禪觀的方法,且本身是從婆羅門教而來的(瑜伽派有相同的內容)。】

其次,大乘菩薩與慈悲相應的平等性智(證自他平等、諸法平等),也肯定是從奧義書-《薄伽梵歌》傳統發展而來。第一,

早期佛教講不害,理由完全是“經驗的”,僅著眼於眾生同有樂生畏死之想,而奧義書-《薄伽梵歌》講慈悲,理由則是“形上學的”(Upadhyaya,p。417)。奧義書宣稱人必愛自我方能愛其妻、其夫乃至眾生,因為此我是眾生共同具有的。(BriUp,II。4。5)在此基礎上,《薄伽梵歌》標榜同體大悲,謂真我平等(“samatva”)、不二(“nirdvandva”)、遍入一切眾生,故瑜伽行者視眾生之苦樂屬我,歌雲:“彼入瑜伽者,視一切有我,我亦有一切,故一切平等。”(BG,IV。29)聖者出於自他平等之智,才有濟世利生之大行。(BG,XVIII。45)而大乘以平等性智為慈悲之基礎,當淵源於此①。

第二,《薄伽梵歌》又從自我平等引伸出苦樂平等、諸法平等。

其以為慈柔與暴戾、淨行與不貞、正直與邪偽,以及凡聖、苦樂、勇怯等一切對立之相,皆從我出,皆以我為共同本質(BG,X。4-5),故聖者等視萬有,歌雲:“世間眾有為一體,萬千差別各相同”,“視苦樂平等,視自他平等,乃真瑜伽士。”(BG,XI。13,IV。30)這與悲心菩薩依空慧觀苦樂平等、凡聖平等,在精神上是一致的,故應視作後者的理論先驅②。

第三,與此相關,“不二”作為菩薩深智的境界,也是來自奧義書-《薄伽梵歌》傳統。

奧義書提到心、物不二為認識的最高境界,主客對待是因為有二。(BriUp,IV。3。30-32)《薄伽梵歌》則把心、物的不二擴充套件為一切諸法的不二,其以為“有二”或“雙昧”(“dvandva”)統攝一切虛妄分別,就是創造萬物的幻力,世界由此顯現出一多、同異、妍媸、苦樂、香臭、好惡等差別對立,導致貪慾和鬥爭(BG,VII。27);聖者得“不二”之智(BG,II。45),等視一切,復歸於一味之自我(BG,VII。28)。大乘的“不二”法門在早期佛教中不存在,它必定是來自奧義書的影響(松本史朗,第141頁)。

另外,

大乘講的不二既是諸法不二,也是涅槃與世間、真與俗、有二與不二的不二,因而它接受這種影響應當是以《薄伽梵歌》的不二論為中介,且對後者有進一步的發展。

【①大乘所謂的平等性智,必以眾生皆有的普遍、常在之自我為其形上學的預設,而這恰是為早期佛教所拒斥的,這意味著平等性智只可能襲自奧義書-《薄伽梵歌》傳統。】

【②像平等、無差別、無分別之類的觀念,都預設了一種與早期佛教的多元論相反的絕對一元論立場。這類觀念不見於巴利五部經中,而是“在反佛教的印度一元論的影響下發展起來的”(松本史朗,第133、137頁;霍巴德等主編,第251頁)。奧義書即已開示“無差別”(“nirvikalpa”)(BriUp,IV。4。19-20),“平等”(“samatva”)則為《薄伽梵歌》最早提到。】

再次,菩薩化身的觀念也印證了菩薩思想與奧義書-《薄伽梵歌》傳統的關聯。

有學者指出:“佛菩薩降臨下界、開導眾生的說法,只是毗溼奴化身的翻版。它乃是源於巴克提運動,尤其是克里希那崇拜。”(Mittal,p。20)例如,觀世音菩薩有光焰之身,充滿全宇宙,每一個毛孔都包括一個他方世界,其中有無量多的眾生、菩薩,這與克里希那在阿周那面前呈現幻身,顯然出於同樣的思維圖式(參見凱思,第258頁)。《薄伽梵歌》的影響也使大乘佛教透過佛菩薩實行拯救的外力得到強調。(Nakamura,1987,p。153)另外,大乘特有的諸法如幻、心性本淨和如來藏的觀念,也暗示了與奧義書-《薄伽梵歌》的關聯(BG,VII。25,XIII。31,VII。4-6)。

與此相關的還有以下事實:

(1)最早的大乘菩薩眾是成立於公元前2世紀末印度西北的在家佛教信眾團體(印順,1994年,第378頁),它的興起與《薄伽梵歌》的流行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是重合的;(2)《薄伽梵歌》極力貶低出家修道,推崇在家持法,主張慈悲濟世,反對棄世無為,以及強調真俗不二,都與居士佛教運動的精神根本一致③;(3)在家信眾團體由於獨立於僧團存在,使包括薄伽梵崇拜在內的印度思想滲入佛教更加方便。

因而可以肯定是《薄伽梵歌》透過影響在家信眾團體,逐漸滲入佛學之中,最終導致了大乘菩薩道的產生。

【③優婆底耶說:“《薄伽梵歌》的精神,在於對世俗生活的肯定”(Upadhyaya,p。464),這一點與作為凡夫修道的人間菩薩的精神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