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權力的遊戲》以一句“凜冬將至”,橫跨劇中八季,人間八年,悲歡激盪,酣暢淋漓。

那些關於生與死、光榮與恥辱、高貴與卑微、道德與慾望、慈悲與殘酷的故事,儘管是發生在以英國中世紀為原型架空的魔幻世界裡,但依舊讓不同國度的觀眾都身臨其境,沉浸其中。

畢竟權謀、金錢、愛恨,以及性和暴力,對全人類而言,沒有邊界。

《權遊》中,這個古老的世界,東起神秘的玉海,西至落日之海,南到世人未知的索斯羅斯大陸,北達絕境長城以外異鬼沉眠的永冬之地。龐大的世界觀,城池井然,鉅細皆詳。

九大家族,七個王國,權力更迭,愛恨情仇,深陷其中的萬千大小人物,都不過是命運棋盤上的棋子。這一切就像我們真實歷史上的戰國,齊楚燕韓趙魏秦,諸侯割據,七雄爭霸。其手段,無外乎謀朝篡位、三十六計、政治聯姻、合縱連橫。王侯、將士、軍師、巫師、異士、刺客、皇室遺孤,輪番上陣,爾虞我詐,殺伐四起。

《權遊》的好看,在於它的真實感。

場景、建築、服飾、妝容、布光、特效上的精雕細琢,一磚一瓦完成一場浩大的造夢工程。儘管它披著魔幻的外衣,但仍然能讓你感覺到真實的質感。飛龍在天是假的,但龍翼之下的雪山看起來如此真實,你甚至能看清陽光灑在雪上反射的泠泠白光。魔法和巫術假的,但術士身上每一寸針線都看起來如此真實,你彷彿能聞到他們斗篷中散發出來的溼漉羊毛和皮革的味道。巨人和異鬼也是假的,但他們所受的每一次戰傷都看起來如此真實,你甚至能聽清他們每一次骨頭碎裂的脆響。

除了這些細節上的真實感,還有眾生命運的真實感。

無常,才是命運真實的面目。高大英武、睿智慈悲的臨冬城城主艾德·史塔克,在第一季閃亮登場,出任首相,本以為他要大展拳腳,不料在第九集就領了盒飯。手起刀落,頭顱跌落,死得利落到讓人不敢相信。

等到羅柏·史塔克上場,他智勇雙全、意氣風發,成功晉級為二代北境之王,妥妥一臉的主角相。眼看他就要替父報仇,一雪前恥,結果在第三季新婚大喜的日子,就被奸人亂箭射死,連同身懷六甲的妻子被捅死,一屍兩命,老母親被割喉,死不瞑目。

高庭公爵之女瑪格麗·提利爾,論姿色、智慧、手段、口才,無不一流,關鍵時刻能屈能伸,不光成功上位王后寶座,在被大麻雀囚禁之後,還能審時度勢,佯裝被洗腦以自保。其城府之深,心機之巧,料想必成大事,誰知在第六季的末尾還是被炸得屍骨無存。

這便是權力的遊戲,凡人皆有一死。縱然你每一步棋都下得精彩漂亮,但並不代表你就一定能贏,也並不代表你就一定可以躲過死神的鐮刀。

在這場遊戲裡,聰明未必能戰勝惡毒,惡毒未必能戰勝野蠻。但野蠻無敵如卡奧,又被巫女一點巫術整得慘不忍睹。在一條網狀的食物鏈裡,任何人容不得一點閃失,不論你是誰,要麼成為贏家,要麼成為炮灰。

《權遊》的好看,也在於它的氣象。

瓊恩·雪諾和拉姆斯·波頓的私生子之戰,盾牆長矛,箭雨屍山,不足六千人的戰爭,卻拍出了伏屍百萬、血流漂櫓的宏大氣象。

身材高大,反應遲緩的僕人,只會說一個詞——Hodor,大家於是叫他阿多。直到第六季他死時,大家才知道原來他是為了替布蘭擋住異鬼,以肉身抵門,倒地後仍一直在喊“Hold the door”(抵住門),最後喊快了,就變成了“Hodor”。僅僅一個僕人的名字,也如此埋伏千里,拍出了草蛇灰線的史詩氣象。

《權遊》的好看,還在於它的色相。

原版的《權遊》幾乎每集都夾雜著暴力、情色的畫面,在刪減版裡把這些都被剔除。我們早就見識過國內影視稽核機構的刪減手段,足以把任何神作閹成廢品。我以前聊到影視劇裡的刪減問題,有槓精跳出來說,說來說去不就是露肉問題嘛,想看露肉找蒼老師不就行了!

這就像是一個假裝懂行的食客,當你在討論一家重慶火鍋夠不夠正宗的時候,他跳出來說,說來說不就是辣椒的問題嘛,想吃辣椒自己買瓶老乾媽不就行了!

我只想回一句——頂你個肺。

《金瓶梅》曾因過於寫實及大量情色描寫而被列為禁書,解禁後,不少評論家紅口白牙地說,即使刪掉書中的所有性愛描寫,也不妨礙它的藝術價值。就這好比一個攤餅的大媽告訴你,即使去掉了煎餅果子裡的所有面醬,也不妨礙它的營養價值一樣,拿範偉的話就是,忽悠,接著忽悠。

任何好的故事,都不是對現實的逃避,而是成為一種載體,承載著我們去追尋現實、挖掘出眾生婆娑中的真理。

一部偉大的作品,應該是一個鮮活的比喻,告訴我們“生活就是這樣”,而不是粉飾太平,截掉那些令人不安的殘酷與誘惑,帶著讀者一起掩耳盜鈴。再經典的文藝作品,都不負責提供具體的救世方案,它只是給世人一劑保持清醒的良藥,把人類世代生而為人必須解決的問題,赤裸裸地拖到在太陽底下,接受萬古風月的洗禮。

《權遊》儘管只是一部商業美劇,但它的刪減,也絕不只是單純的露肉問題。

它的劇情固然不會因暴力、裸露鏡頭的刪除,而發生傷筋動骨的崩塌,但在權力的遊戲裡,又還有什麼能比暴力與性更逼近人性的真實。

在任何文藝作品裡,慈悲只有跟暴力糾纏在一起,才能顯出慈悲的力度和深度。否則,慈悲就會淪為無力而淺薄說教。

當《權遊》刪除了所有的暴力的場面後,相對應的,也削弱了劇中所有展現出來的善良。當刪除掉所有的裸露場面,也就意味著削弱了劇中所有展現出來的張力。儘管它們在時間上其實只佔總劇極小部分,但損傷了全劇的流暢與縝密。

比如龍媽的裸露戲,當她哥哥撫摸她的胴體時,眼裡沒有淫慾,純粹將她當成聯姻的棋子把玩,她的內心充滿悲哀。當卡奧在海邊和她交合時,盡是獸慾,只是把她當成洩慾的工具,她的內心則充滿屈辱。但隨著她和卡奧體位的變化,他們的感情也發生了變化,她開始恢復自信。到她浴火不死的裸露戲,她從灰燼裡爬起來,在精神上已然涅火重生。

這三場裸露戲,其實是龍媽內心轉折的三個關鍵點。如果沒有這三場戲,她的形象是立不住的。你也就找不到她從亡國公主變成政治新娘,從性奴隸變成卡麗熙,又從寡婦變成了龍之母的蛻變脈絡。如果你沒看全這三場戲,就很難深入理解後來她為什麼那麼想要征服一切,為什麼擁有那麼強大的信念與毅力。

女巫梅莉珊的裸露戲,拍得極自然唯美。她勾引瓊恩·雪諾時,在窗邊掀開長袍,袒露上身,面目恬靜,魅惑卻不淫蕩。雪諾本能地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但眼神裡沒有情慾,像是欣賞藝術雕像般,眼醉而不神迷。僅僅幾個細節,就把女巫的雍容、瓊恩·雪諾的鎮靜,刻畫得入木三分。

女王瑟曦的裸露戲,漫長而粗糲。她被大麻雀的教徒扒光衣服,牽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地遊街示眾,被丟臭雞蛋、爛菜葉子,被吐唾沫,被潑屎尿,即便是最低賤的男人,也以她的裸體創作黃段子。她的恨,和她受的屈辱成正比在迅速升級。

最終,埋在第五季的恨,終於在第六季的末尾被引爆。她在紅堡之上俯視著遠處的聖貝勒大教堂,看著它炸成一片廢墟,連同那些給他屈辱的人,頃刻間灰飛煙滅。

如果沒有之前那場戲作為蓄勢,你勢必就很難感受到她後來斬草除根的決絕與狠毒。甚至由於這種反彈力,讓她的反擊顯得痛快淋漓,你彷彿都能感受到她鬱積的一口悶氣,突然吐出時的那種神清氣爽。沒有那場戲,你就不會懂得,她俯瞰教堂分崩離析時嘴角一抹淡淡的微笑,是多少恨的驟然釋放。

對原作而言,刪除這些片段,就像騸一匹馬,看似只騸掉了馬的極小部分,但騸掉的是它整體的烈性。

《權遊》的好看,最後還在於它只塑造人,而不塑造人渣。對於藝術工作者來說,去塑造一些人渣,是最容易的事情,但也是最不負責的事情。

不論是喪盡天良的弒君者詹姆·蘭尼斯特,還是恩將仇報的席恩·葛雷喬伊,都一度在往人渣的道路上狂奔。就在你以為他們要爛透的時候,他們的人性竟然漸漸復甦,峰迴路轉,一個人的面目又漸漸清晰。

在第一季,詹姆·蘭尼斯特將小布蘭推下高塔致殘,是一臉人渣的模樣。你在他的眉眼間,看到的全是自以為是的桀驁,全是對生命的輕賤與冷漠。到第八季,他再次遇見布蘭,布蘭已經長大,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他微張著嘴巴,眼神裡充滿了滄桑、憐惜與愧疚。你忽然覺得他老了,他的身上居然有了一絲悲憫。而布蘭坐在輪椅上,不動聲色地望著他,彷彿一尊雕像。兩個眼神的碰撞,蕩不開的恩怨,不知如何了結。

《權遊》裡什麼人都有,但就是沒有絕對的人渣和絕對的聖人。

故事的藝術,從來不在於人渣和聖人的兩極狀態,而在於人性不斷在兩極之間的擺盪。我們進入一個令人神往的夢境,是去體驗一群看起來和我們截然不同,但內心又與我們息息相通的另一些人的人生。

美劇、英劇之所以能夠吸引我們,是因為我們已經不再滿足將時間耗費在單純的感官世界裡,而更願意將大塊時間耗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我們想知道的是,在另一個世界,在刀鋒上活著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在這個真實的世界,做一回人又到底意義何在。我們希望透過故事的藝術,去過一種虛構的生活,從而增加我們現實生活的厚度。

我們希望《權遊》把我們的內心帶到極限,帶到所有問題都得到回答,所有情感都得到滿足的世界,帶到它的終點,那凜冬已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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