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桃金娘當然沒有忘。

他將我收拾好,而後瞧著我眼巴巴地看著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郎君急甚?”

我巴著他不撒手:“桃金娘明知故問!”

他垂眸看我:“自然是要給郎君看的,只要郎君肯吻一吻妾,妾什麼都給您看。”

這樣簡單?

我想起白日自己忸怩的姿態,簡直是沒眼看,眼下可不就是一個好機會?

心裡突然生起莫大的莽氣,我摟住桃金娘的脖子,把他的臉頰額頭親了個遍,親得他滿臉通紅,眼波生霞才肯罷手。

“現在可以給我瞧瞧,是甚好東西麼?”

我捏了捏桃金娘的後頸,見他不出聲,又要作勢探頭去吻他嘴唇,卻在即將觸碰到的那一瞬被他阻止。

桃金娘手指貼上我的唇,顫著聲音:“可以了可以了……妾這就去給郎君拿來。”

說罷轉身去了偏室,背影頗有幾絲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深覺自己掰回了幾分顏面,興奮地在床上滾來滾去,一邊又好奇他要給我看什麼好東西。

桃金娘沒有讓我久等。

他很快從偏室捧來了一方扁木盒,殷切看我,示意我親自開啟。

我迫不及待地開啟,映入眼簾的,是兩套玄紅婚服,精美異常,看得出來,裁製它們的人花費了不少心血。

我抬頭看著桃金娘,臉上的笑意淡下去。

他見我臉色不好,頰邊紅意也褪了些許,小心翼翼地相詢:“……可是討不得郎君歡喜?”

我搖頭,拉起他的手,極認真看他:“非我不歡喜,只是剛剛說過大母,現下又要說你了——先前黑伯說你病了一場,想來定是為了趕製這衣裳。這點子小事,哪裡就須得你親自操心?再者,我又不是迂腐之人,只要成親的人是你,我穿爛麻粗衣,又有何不可?”

話雖這樣說,桃金娘卻不聽我的說教,顧左右而言其它。他放下木盒,拿起我的那套婚服在我身前比了比,滿意極了:“……好看。”

“郎君穿了妾做的衣裳,更好看了。”

我拉過他的大掌,輕輕咬了一口,漂亮的手背上霎時留下一個淺淺的印子。

“你如今,都不肯聽我的話了。”

我十分不滿,剛想要繼續咬他手背,卻突然被他摟進懷裡。

“郎君——”

桃金娘壓低了聲音,溫柔喚我。

我學著他以前的樣子,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耐心地迴應他:“嗯?”

“妾甚慶幸,能得郎君愛顧。”

“說這些傻話作甚?”我覺得好笑,本想掙開桃金娘的懷抱,卻發現他抱得實在太緊,只好作罷。

“郎君只能穿妾裁製的衣物,連您的小衣都是妾親手縫製,更何況是婚服?”桃金娘蹭了蹭我的臉頰,怪磨人的,“……妾很期待與郎君的婚禮。”

不知怎的,我驀地回想起年前的時候,也是他給我做新衣裳,我情意綿綿地要他嫁我,他卻開口說要做個妾室,還被我弄哭了一場。

如今想起實在好笑,於是我便真笑出了聲:“那現下……可還想著只做個妾?”

或許是覺得羞人,桃金娘沒有迴應,只是將我抱得愈發緊密。

我任由他去,等到他情緒恢復正常,才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將我放開:“好了好了,讓我仔細瞧瞧你做的婚服,剛剛瞥了一眼,尚未看得清。”

桃金娘依言放開我,眼神裡泛著光亮,看得我心癢癢,又想親親他。

但偏偏這時候又覺得有點害臊,只好低著頭去看婚服。

玄紅交錯,是我喜歡的顏色。

“妾知道郎君喜歡熱鬧顏色,便沒有裁製時興的白色婚服。”桃金娘溫聲解釋,眉裡眼間全是賢惠。

我認同點頭:“可不興白泱泱的晦氣,紅色多喜慶呢,看著就叫人高興。”

濼邑那些郎君們,慣愛吸食五石散,又追求玄學道說,身體早已經被掏空了。

穿一身白花花的衣裳,好顯得自家清俊飄逸,帶得連婚服也盛行黑白兩色,說得好聽些,是追求安寧淡泊的生活,說得難聽了,便是頹靡悲切不知所以然。

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蒲草,人們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只圖一晌貪歡。

但這些個氏族子弟,佔良田,受封蔭,竟也如此喪志,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免有無病呻吟之嫌。

反正我向來不愛同他們來往,見了心煩。

尤其是看著他們病殃殃還氣洋洋的模樣,更嫌棄了,等齊晸把北陳打下來,真得好好整治一下風氣。

想到這裡,我放下婚服,看向桃金娘:“……這幾日恐我不能多陪你。”

怕他誤會,我又連忙解釋:“桃桃放心!我可不是出去瞎鬼混,實有要事須得我親自去辦,等事一了,我定然多多疼你!”

“好。”桃金娘爽快應下,我剛要誇他賢惠,又聽見他問:“但妾想知道,郎君要如何多多疼我呢?”

我被問住,是啊,我要怎樣疼他呢?

實在想不出來,我老實搖頭:“不知道呢,桃金娘想要我如何疼你呢?”

桃金娘凝眸,唇湊近我耳邊,傳來一陣陣溫熱的氣息:“妾想要……郎君現在就疼疼我。”

說罷微微遠離,與我四目相對。

“郎君……”

他的聲音夾雜著清清淡淡的嫵媚,渴求似的咬了咬柔嫩的下唇:“吻我。”

我臉皮燙得將欲滴血,手臂卻很誠實地圈上他的腰,靠了過去。

四十九

或許是昨晚同桃金娘胡鬧到太晚,翌日一早我起來時,眼下還掛著睏倦。

匆匆忙忙用過朝食,趕去看了看阿翁大母,我帶著程蛟出邸同趙赫在重苑碰頭,當務之急,還是要摸索出個遷都的章法。

固然這事急不得,但總歸越早越好。

趙赫昨晚倒是睡得不錯,精精神神的,我和程蛟到重苑時,他已經在那裡候著我們了。

幾個半大少年拉著他嘰嘰喳喳,看見我,立馬雙眼放光地圍過來。

“小郎主!”

“您下次去巡營,帶上我們吧!”

“是啊是啊!我們都想去見識見識。”

這些小兒郎們臉上帶著稚嫩的朝氣,他們尚才十二三歲,卻已經能拉開兩石鐵弓。

“自然可以。”我爽利應下,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但是還得等你們再年長些才行,誰最勇猛就帶誰去!”

“我立馬去練勾挑劍!”

“等等我,我也去!”

“還有我!”

……

庭院裡頭霎時寬敞起來,我和趙赫交換了一個眼色,帶著程蛟去了內庭。

“小郎主放心,十步之內,無他人耳。”

我點點頭,先請程蛟入座,趙赫也隨之坐下,率先開口:“濼邑近來無大事。”

他來得早,自然和重苑的線人碰過了頭。

“白謝王三氏一如往常,宮中變化其一是蘇美人產子,其二是陳嗣開始寵信一個閹人。”

蘇美人運氣極好,女子生產如過鬼門關,她這般小的年歲,母子平安實在難得,至於那個閹人……我輕敲桌面,倒是個機會。

“那閹人,姓甚名誰?”

“陳嗣親自給他賜名劉智。”

我挑了挑眉,嚯,陳嗣真是好大的心氣,“智”音同“彘”,他這是把武帝踩在了腳板下頭,也不怕折了壽,死後被無常割去舌頭。

“劉智?”

扯了扯嘴角,我看向趙赫,他立馬會意:“郎君是說……”

我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頭詢問程蛟:“聽聞淮陰多細腰美人,盛產美酒,屬實?”

程蛟思索片刻,堅定點頭:“嗯,兄長說過,淮陰太過糜媚,前齊便是在酣歌醉舞之中,被奪取了社稷,搗毀了宗廟。”

如此,再好不過。

我蘸了酪奴,在桌面畫下一個圈:“遷都最大的阻礙——白謝王三氏,北陳的老氏族,勢力根深蒂固,難以撼動。”

緊接著又畫下第二個:“其次是北陳皇室,但除了安慶王,其餘都不足為慮。”

“其三麼——”我頓了頓,繼續說道:“便是陳嗣本尊。”

“有美人有美酒尚且不夠,濼邑不缺,他最忌辛苦,遷都意味著舟車勞頓,他不會點頭。”

趙赫同程蛟對視一眼,遲疑開口:“那您的意思是……”

我壓低聲音:“我欲陳嗣御駕親征,討伐南趙。”

陳嗣荒淫無度不假,但他也好大喜功,御駕親征,算得上是一個帝王最有分量的美名,白謝王不好明目張膽地阻止。

而閹人劉智慧得到陳嗣的寵信,必然有過人之處,我要他瞞著三個氏族,說服陳嗣以討伐南趙為藉口,遷都淮陰。陳嗣本就不是個有主見的皇帝,更何況征伐南趙不過是做做樣子,他便能得到百官讚譽——至於後世人如何評價他,那就不干我宋閔的事了。

“待我阿耶回來,我等便輔佐陳嗣,率十五萬大軍,名為攻趙,實則遷都,來一出先斬後奏,將北陳帝都遷至淮陰,修繕宮殿,為齊代陳趙早做準備。”

“赫,以為可行。”

趙赫肯定了我的計策 ,我看向程蛟:“程蛟君以為如何?”

程蛟看著有些疑慮,他蹙起眉頭:“……討伐南趙、遷都,怎麼被你們說得同孩奴過家家似的?我瞧著散人先生給的史書裡頭,都高深莫測得不得了,到了咱們,卻這般輕易?”

我和趙赫愣了愣,而後不約而同地捧腹大笑。

“程蛟你真是恁傻恁憨,咱們這還只是一個大致的章程,要真做出來可不容易哩!”趙赫憋著笑,同他解釋。

我笑著搖頭,但也能理解,畢竟那些史官們文縐縐的,寫出的東西難懂,看的人自然就晦澀了。

“程蛟你要記著,史書都是有所美化的,咱們要透過現象看本質。”我將阿翁教我的話轉教給程蛟,“史官們的那根筆,連村婦罵街都能寫得如泣如訴。”

順口還給他講了百年前北陳憲文帝退位一事。

憲文帝十八便要傳位於親叔叔,自己去做太上皇,皇帝傳位親戚簡直是荒唐無比,大臣們哭天喊地請求收回成命,但憲文帝退一步,要傳給他的親子,大臣們便想,太子遲早都是要做皇帝的,早點坐上去又有什麼不可以?

於是百官勸阻下,憲文帝勉強同意叫自己五歲的幼子繼位,自己做了那太上皇帝——不是太上皇,是太上皇帝。

兩者大不一樣。

五歲幼兒,尚連筆都握不穩,如何處理朝政?自然要太上皇帝代為監國。

而這一切,焉知不是他早早預料?

當年憲文帝做皇帝時,李太后監國,北陳可沒有後宮不得干政的說法,太后手長,事事都要插一腳,且她並非皇帝生母,不過是先帝的皇后,憲文帝早就厭煩她,可不得逮著機會奪了她的權?

尋根溯源,不過都是為了權力。

直接傳位給太子,大臣們絕對不會同意。陳嗣直接提出遷都,也必然會受到阻攔。

我提出討伐南趙,不過是一樣的道理。

他日帶著百官氏族討伐南趙,到達淮陰時大軍早已疲憊不堪,此時若是下令打仗,那些臣子們身嬌肉貴的,怎麼頂得住?可陳嗣浩浩蕩蕩地御駕親征,空著手回去,豈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此時他若說要遷都淮陰,阻力絕對會小得多——來都來了,哪個不同意立都淮陰,我宋閔手中的刀劍無眼,一時不慎,不知誰的頭會到處亂滾。

都是聰明人,退一步,大家都能得到滿意的結果,又有何不可?

萬事俱備,如今只需要一個起兵的由頭,但我和趙赫不再多想,而是選擇帶著程蛟上街去逛逛,好好耍一耍。

南征之事,還是要待我阿耶回來再細細商量。

五十

阿耶回來得突然。

歸來後的第五日清晨,我和趙赫剛要帶著程蛟出邸,大門便被推開,幾月不見的阿耶一看見我,便朝我張開雙臂:“乖嬰奴,耶耶回來啦!”

“……阿耶?!”

我想他想得緊,見他像小時候那樣朝我張開手,趕忙衝了過去,阿耶穩穩接住我,拉著我上看下看,滿意點頭:“我兒像個要成家的人,神氣得很呢!”

說著他笑起來:“阿耶想起你小時候,也是等阿耶回家,結果剛被阿耶抱起來,就尿了我一身。”

我想起程蛟還在一邊看著,外人面前總歸有些彆扭:“阿耶你淨知道笑話我!”

但自己想起,也繃不住地笑了。

小時候阿耶在外頭打仗,好久都不回來,我沒有怎麼見過他,連他的臉都不記得。

記憶中,第一次同我的阿耶見面,是我五歲的某一日清晨,我們還住在信林舊邸的時候。

那天大母早早地將我喊起來,她和阿翁打扮得很精神,把我也打扮得很精神,收拾好後她和阿翁帶著我站在大門口,說等他們的長生回家,又問我阿耶要回來了,開不開心。

我還有些沒睡醒,自己開不開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阿翁大母是極開心的,因為他們忘記了我昨天晚上喝了許多水,早起還沒有如廁。

阿翁甚至還教我背了一首詩,叫我等阿耶回來後背給他聽。

等了許久,一個滿臉鬚髮的高大男人從門口走了進來,率先跪下朝阿翁大母磕了個頭。

我不認識他,可他一看見我就伸出手,嚇得我直往大母懷裡躲,但一點用沒有,他把我架上肩頭,大笑著:“耶耶抱嬰奴,騎大馬!”

我掙扎著:“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他以為我在同他玩鬧,還顛了我兩下,我大叫一聲:“……我憋不住啦!”

然後尿了我阿耶一身。

即便那時候我還小,但也是十分要臉面的,於是為了挽回我的顏面,我將阿翁教的詩大聲地背了出來,自以為能天衣無縫地將我尿褲子這事兒掩過去。

阿耶簡直要笑瘋了,一手把我從肩頭撈下來,用他的大鬍子蹭我臉:“我兒咋恁憨呢。”

此刻的阿耶,還是同多年前一樣臉上蓄滿鬚髮。

他喚了一聲:“赫之!”

“走!”阿耶笑呵呵地牽著我,往裡面走,“咱們去告訴你阿翁大母,阿耶回來啦,嬰奴明兒就能扶冠成親!”

我懵住,這也太快了,叫人沒個準備。再者還沒替程蛟引薦吶,我拉住阿耶:“阿耶!等等等等——”

“嗯?”

阿耶停住腳步,好笑地看著我:“我兒都要成親了,咋還恁憨呢?”

“我才不憨吶!”我頂了句嘴,但沒忘了正事,轉頭示意程蛟過來。

“阿耶,這位是齊公的幼弟,程蛟。”

程蛟眼裡全是敬仰,他完全壓不下聲音裡頭的激動,只急忙喚出一聲:“宋將軍!”

我阿耶拍拍他肩膀,和藹道:“既是嬰奴好友,喊我一聲宋叔叔如何?”

程蛟興奮極了:“可以嗎?”

我阿耶笑起來,篤定迴應他:“當然可以。”

於是程蛟依言喚他:“……宋叔叔!”

阿耶點頭,喊了程蛟一起,“走,隨我去見見兩位老人家,明兒請你喝嬰奴的喜酒!”

五十一

我原以為阿耶說明日就成親是在揶揄我,但沒想到,他居然是認真的!

且阿翁大母竟也沒有什麼異議。

我簡直是目瞪口呆,決定地這般迅速,是不是太操之過急了些?

“翁翁大母先別忙!阿耶,我隨你來其實是想商討遷都的事宜,相比之下這件事應該更重要些——”

“耶耶不管!”

阿耶打斷我,沒有要聽下去的意思:“什麼事都沒有我兒成親來得重要!”

他寬厚的大掌輕輕撫摸我頭頂,眼睛微微發紅:“一眨眼嬰奴都這麼大了,你阿母若知道你要成家了,她一定很高興……阿耶今晚就去告訴她。”

我便不再說什麼了。

明日成親便明日成親罷,反正阿翁大母什麼都準備好了,我也早就想同桃金娘綁在一處,想必他也一樣。

於是當天下午,府邸裡頭便搭好了禮堂,送出去了許多請帖,連大雁都不必我親自去射。

而桃金娘明明是新娘子,卻是最後一個知道自己明日成親的人,他的心情我不得而知,因為成親前一晚,我和他不能見面。

期待了許久的扶冠禮和婚禮,這般突然的來了。

這天晚上我沒有睡好,翌日整個人還有些恍惚,我恍惚地穿上扶冠的禮服,任由阿耶在眾賓客的見證下,替我扶了冠,又恍惚地換上成親的婚服,看著桃金娘以扇遮面,緩緩朝我走來。

阿翁大母欣慰地看著我,阿耶紅了眼眶,趙毅郎將臉上出現了少見的笑意,趙赫同程蛟站在他旁邊,笑得有點傻。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卻總有一種不真實感。

這種不真實感,一直持續到晚間我與桃金娘獨處時,他拉住我手的那一瞬間,才算消散。

我真的是個大人了嗎?

應當是了。

我已經扶了冠,又成了家,我應當是個大人了。

桃金娘解開我腰間的玉帶,仍舊像往常那般替我寬衣解帶,四周靜悄悄的,想要鬧房的人都被趙赫程蛟趕走了,院子裡只有我與桃金娘在室裡。

他的聲音帶著媚意,又有些羞怯,指尖伸到我的衣緣處。

“妾服侍郎君沐浴。”

我猛地回過神來,握住他的手,臉色漲紅:“不、不必了,我自己來。”

桃金娘有些失落似的,卻什麼也沒說,由著我去。

我著急忙慌地躲進偏室,長長撥出一口氣,待到臉皮沒有那般滾燙了才磨磨蹭蹭地鬆了玉帶,踩進熱湯裡頭。

但顯然我忽略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平日裡沐浴,桃金娘總是早早備好乾淨的衣物,可今日不知是別的僕人太忙,抑或是他原本就是打算親自服侍,木架上空空如也。

方才脫下的衣物上全是酒氣,被霧氣蒸的些許濡溼,我渾身精光站在水裡,千萬個不樂意再穿上它們,可要喊桃金娘過來,我又拉不下那個臉。

正為難間,門外傳來聲音:“……郎君?”

原是桃金娘心細,見我久久未歸,憶起今日還不曾為我備下乾淨衣物,急忙來尋我。

“啊?”

我怔愣住,下意識回了他一聲。

“乾淨衣裳妾帶來了,郎君快快出來,莫要著涼。”桃金娘在外頭催促著,我猶豫著,到底還是等不住,慢吞吞地挪到了門後。

以後都是躺一張床的夫妻了,我扭捏個甚呢?

把門開了個小縫兒,我探出腦殼,剛想開口說話,卻看見桃金娘捧著衣裳站在門口,眼睛上蒙著布條。

“……桃金娘蒙著眼睛作甚?”

我接過他手裡的乾淨衣裳,三兩下換上,聽得他柔柔聲音傳來:“……妾怕郎君害羞,不肯出來。”

“誰害羞了?!我才不害羞呢……”我嘟嘟囔囔,企圖挽回一些臉面,只是聲音頗為氣弱。

桃金娘只依著我:“嗯,郎君不怕羞,是妾怕羞。”

我越聽越覺得他在取笑我,含含糊糊地帶過,穿好衣裳從他身邊飛快溜走,縮回房室,趴在床上等他回來。

說實話,桃金娘梳洗沐浴的時間不過一兩刻鐘,已然很短,可我偏偏就是覺得等了好幾個時辰。

正當我耐不住想要去瞧瞧他怎麼還不回來時,門被開了。

桃金娘披著長髮進來,又轉身把門關實。

即便是成親了,他仍舊是把自己包裹得嚴密,不肯多露出幾寸肌膚。

他便是太恪守禮儀了,對著我也不放鬆。

癟了癟嘴,桃金娘一轉過身,我就伸出了雙臂,意思很明顯,要他抱。

我方才都想好了,夫妻嘛,有什麼好害臊的。

大不了,我姿態主動些好了。

桃金娘朝我走過來,剛坐下就被我摟住脖頸,他的臉又紅了。

我十分自覺地去扯他腰間的繫帶,長這麼大,我還沒有瞧見過他不穿衣裳的模樣呢,說不好奇是假的。

可剛扯住帶子,卻被桃金娘急忙止住。

“郎君!”或許是因為緊張,他有些心慌:“……還未熄燈呢。”

熄燈?

我才不熄燈呢,蠟燭一吹,我什麼都看不清了,這怎麼能行?

於是我乾脆地拒絕了他,不過還是退了一步:“不吹蠟燭……這樣好了,桃桃自己脫衣服,我不親自動手。”

桃金娘捏了衣角,躊躇半晌,似乎是要哭出來了:“郎君……”

“妾的身體醜陋……不要看,不要看。”

他又開始輕賤自己了,我嘆了口氣,背轉過去,率先脫下了衣裳。

“……要這樣說,我的身體到處是傷疤,豈不是比你的要難看得多?”

這些年跟著阿耶打仗,即便我小心再小心,可還是留下了不少傷……也幸好都是傷在四肢上,不必擔心被別人發現我是個女子。

“唉,這麼多的疤,桃金娘肯定不會喜歡我了。”

我佯裝傷心,慢吞吞地把衣裳摟起來,不出我預料,下一瞬我被桃金娘圈進懷裡。

“不會不會,妾怎會不喜歡郎君,妾心疼您還來不及……”

我當然知道他心疼我,每次受傷,他都要難過好久,桃金娘最疼我了。

細密的吻溫柔地落在我的傷疤上,有些癢。

我抓住機會,轉過身去,理直氣壯開口:“桃金娘不會因為我的身體不漂亮就不喜歡我,難道我就會因為你的身體不漂亮,就不喜歡你了嗎?”

“……那我的喜歡,未免太淺薄了些。”

最後一句,還是帶了些賭氣的口吻,桃金娘親親我的臉,算是安撫。

“郎君……”

似乎是下了決心,他放開我,手指撫上腰間繫帶,慢慢地扯開。

……

平心而論,我認為桃金娘對自己的要求實在是太過嚴苛。

原本以為他所謂的身體醜陋,該是什麼不得了的缺陷,然而實際上,不過是些顏色淺淡的鞭痕……比起這些,更吸引我的是他肌理分明的上身。

壯碩的身體不常見光,泛著溫潤的玉色,好看極了。

我要是能生得同桃金娘一般,一定能拉更長的弓,舉更重的劍。

“……桃金娘的身體明明這般漂亮,要是我也長成這樣就好了……”這真是叫人嫉妒,我語氣酸溜溜的,有些不開心,但一想到夫妻一體,桃金娘有了也就相當於我有了,又重新快活了起來。

我學著他剛剛的樣子,動作生澀地親吻他身上的鞭痕。

“嗯……”

桃金娘輕哼一聲,敏感的身體漫出紅意。

“別怕。”我抬起頭好聲安慰他,“我看了避火圖呢,不會弄疼你的!”

其實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但褲子都脫了,我也只能這麼說。

“……不必勞累郎君。”

桃金娘凝看著我,眼神羞澀又露骨:“服侍您是妾的本分。”

“不行不行。”

我搖頭,拒絕了他,“我是郎君,怎麼能叫你主動?不過……”

撓撓頭,我還是不知道具體步驟,不過桃金娘肯定知道,他那麼聰明,什麼都會,夫妻敦倫也應該不在話下……吧?

我思索半天,還是選擇向他求助:“桃金娘可以教教我該怎樣做嗎?”

桃金娘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半晌,他伸手將我抱進懷裡,嘴角勾出媚氣,然後動作極其緩慢地躺了下去,一邊躺一邊褪下所有的衣物。

“……妾來教郎君該怎麼做。”

我騎坐在他身上,神情嚴肅,比做課業時認真了不知多少倍。

快一個時辰過去了,我眼皮沉重合上,渾身的痠痛叫我只想不管不顧地睡過去,桃金娘教得太稱職,太費力了,比打仗還要累。

桃金娘輕輕喘著氣,胸腔帶著我的腦袋一起震動。

我半夢半醒間,聽見他在我耳邊說了句悄悄話,可是我太困了,沒有聽清楚,依稀辨出他說的似乎是:“生……死……”

什麼生呀死啊的,多不吉利,我忍住困頓努力嘟嘟囔囔出一句“長命百歲”,便立刻睡得不省人事。

恍惚間,好像還聽到了桃金娘的輕笑聲。

五十二

“……郎君?”

翌日我是被桃金娘叫醒的,真不知道他怎能起得這般早,我只覺得自己渾身都要散架了。

我估摸著,許是自己昨晚上使的力氣太多,累到了。

現下懶洋洋的,都是桃金娘替我穿衣淨面。

新婚第二日,我們要去給阿翁大母磕頭,還要去問阿耶要封紅。

用過朝食,我領著桃金娘去了阿翁大母的院子,今日阿耶去得早,我們到時,他也早在那裡等著了。

我和桃金娘要跪下磕頭,大母嫌地硬硌膝蓋,叫阿翁拿了兩個蒲團來。

阿翁就顛顛地拿來了兩個軟蒲團。

我帶著桃金娘,在蒲團上跪下,磕了個頭,祝阿翁大母長命百歲,福壽延年,哄得兩位老人家喜笑顏開,給了大大的兩個封紅。

阿耶也高興,直接叫人抬來了一箱子胡地的寶石,閃得燦燦,剛好給桃金娘拿著打首飾去。

我笑嘻嘻地湊到大母身邊,給她按肩捶背,阿諛奉承。

“嬰奴這張嘴,慣愛哄你大母開心。”阿翁語氣酸溜溜的,好似是覺得自己被我冷落了。

還不等我過去哄他,阿耶蹭到阿翁身邊:“阿耶,長生來哄你如何?”

“去去去!”阿翁很是嫌棄,躲來躲去不肯讓阿耶捶背,“你又不是我的乖孫孫,誰稀罕你哄……再說了,你那幾拳捶下去,我這把老骨頭還要不要了?”

大母很是得意:“……嬰奴就是喜歡大母,最最喜歡大母,你就眼痠吧!”

年紀越大越孩兒臉,阿翁大母便是如此,什麼時候都要比個輸贏,爭個第一,尤其是在我面前,更是了不得,爭來爭去,一個委屈,一個賭氣。

阿翁總是不得不讓著大母,畢竟他也怕她好幾日不肯理人。

以後等我有了兒女,怕是會攀比得更厲害,看來我和桃金娘須得生兩個,免得老人家不好爭搶,還千萬得把他們教得嘴甜一些,好哄我的翁翁大母開心。

阿翁大母高瞻遠矚,也料到了這裡。

“嬰奴不急。”翁翁摸著鬍鬚,不慌不忙:“孩子麼……慢慢來,如今還不是好時候,等戰事了了,再從從容容生一二個孩子,悉心養育教導。”

“我與你大母身體還算硬郎,說不定……到時候還能給娃娃們開蒙呢!”

阿翁興沖沖地憧憬著,簡直是眉飛色舞:“要是有個小女郎就再好不過啦……祖翁祖老給她穿漂亮小裙子,帶著她到處玩耍,瞧瞧外頭的風景是個甚麼模樣……”

“……還要讀書寫字。”大母語重心長地補充,又指責阿翁只曉得玩耍,“小女郎就是要多讀書,明事理,有眼界,做得個女文殊呢!”

阿耶有些氣弱地插進幾句:“若是她願意……做個女將軍也是極好的……”

但顯然阿翁大母都不贊成他的想法,大母皺了眉:“這些年,嬰奴打仗打得還不夠多麼?咱們打了幾代人的仗,不就是為了孩子們能不打仗?做女將軍沒甚不好的,可咱們家的孩子,卻是千萬不能的……”

阿耶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我在旁邊聽得頭大,才剛成親一晚,怎麼又想到孩子三四歲時的事情了?

阿翁大母要我不急,可依我看急的不是我,而是他們。

眼看著已經扯到未來的小小女郎成親後,她的夫君待她不好,大母氣得捶床,阿耶捏著拳頭隨時就要衝出去,阿翁也是一臉的難看……我趕忙拉著桃金娘逃了出去。

剛回到房室,我便憂心忡忡地詢問桃金娘:“……我不會有孕吧?”

這孩子還沒生出來,反應便這般激烈,若是生出來了,豈不是更了不得?

桃金娘溫聲安慰我,向我許諾:“郎君放心,妾已然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絕不會使您有孕……再者,郎君尚且年幼——”

他嘆了口氣,頗為失落:“若妾為女兒身,郎君哪裡須得承這份苦……”

“桃金娘又說胡話。”我不滿地看著他,“在我眼裡,你就是千好萬好,沒有一處不好,不許你妄自菲薄。”

生孩子雖然麻煩,但也不是甚麼困難事。

我連仗都打得,孩子罷了,難道我還生不得?

為免桃金娘繼續胡思亂想,我扯開了話題,笑嘻嘻地看著他:“……昨天晚上,桃金娘舒服麼?”

桃金娘的臉紅了,含蓄地點頭,我撇嘴,現在倒是知道害羞了,說的昨晚上那般孟浪的人好似不是他一樣。

他眼波流轉,又輕輕反問我:“……那郎君呢?”

“一開始有點不舒服,疼。”我認真思忖著,實誠開口:“但是後來又很舒服……唔,很奇怪的感覺。”

我再一次看向桃金娘:“真的不會有孕麼?”

“自然是真的。”桃金娘肯定點頭,“妾向您保證,絕不會有孕。”

“唔……”

我點點頭,極認真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那就再來一次吧!”

“郎君?!”

五十三

趙赫做事還是很有保障的。

不過一月,他便搭上了劉智這條線,哄得陳嗣迫不及待地要南下伐趙。

香車美人,寶馬玉液。

前齊的靡靡之音,終有一天會在北陳響徹。

時隔八十七日,群臣終於迎來再一次朝議,陳嗣野心勃勃,宣佈要在六月中旬南下伐趙。

白王謝三氏極力勸阻,只可惜皇帝御駕親征之意已決,再加上我宋氏鼎力支援,是以六月,我與阿耶點兵隨行,輔佐陳嗣伐趙。

朝議散去,偶遇許久不見的蘇美人。

聽說陳嗣甚是喜愛她誕下的兒郎,先前險些被父親剖宮鏟去的孩子,如今卻最得他父親歡心,倒是諷刺。

幸好蘇美人的地位並不高,也沒有什麼後家支援,不然子憑母貴,身為陳嗣的長子,未必不能是太子。

按照北陳歷來的規矩,立子之日,便是去母之時。

“……宋郎君!”

蘇美人看見我,盈盈一禮,我趕忙避過。

瞧著她臉色還算不錯,隨口寒暄了幾句:“多日不見,美人近來可好?”

她笑了笑,眼神全是感激:“妾很好……還要多謝郎君遣來這許多侍衛,一直護妾安全無虞。”

“小事罷了。”

我擺擺手:“美人不必客氣,不過舉手之勞。”

“怎會是小事?”蘇美人搖頭,言辭懇切:“……若不是郎君,芸娘早就——”

“……芸娘?”

聽得這個名字,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蘇美人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宋郎君……可是有何不妥?”

“啊——非也非也。”

我回過神來,神色複雜:“只不過湊巧,我阿母……小字芸娘。”

阿耶總對我說你阿母從前如何如何,但我記得牢固,阿母小字芸娘,故而書寫時碰見了,總要增減一兩筆。

阿母我時刻眷戀。

乍然聽見蘇美人小字同喚芸娘,愛屋及烏,我心中便對她更多了些憐惜。

“……若美人有何難處,大可來尋閔之。”

我笑了笑,言語間少了幾分生疏。

蘇美人莞爾,避而不答,轉而提起其它話題:“妾聽聞,郎君前些時日新婚,還未來得及恭賀您……也不知是怎樣好的運氣,才能嫁給郎君做妻子……”

她微微低頭,嘆了口氣:“想必那位女郎,也定然是個稱心如意的妙人兒罷。”

“我妻賢美,性情又柔順。”提起桃金娘,我又忍不住要多說幾句,“若有機會,美人許是能與他一見如故,也說不定。”

蘇美人淺淺一笑,不再接話,眼神無端透出幾分哀傷。

我突然反應過來,她做了陳嗣的女人本就不快樂,自然豔羨平常夫妻,卻不能脫身,如今肯定是傷心了。

自我的美滿徒增他人的苦楚,我有些愧疚,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美人……”

我掩飾好突如其來的些許尷尬,乾脆向她告辭:“閔之尚有要事在身,恐無法久留,就此別過。”

蘇美人抬起頭,欲言又止。

最終她只是輕輕垂眸,聲音溫柔地送我:“……郎君慢行。”

我離開得很利落,主要是因為,我想桃金娘了。

除了剛成親那幾日能時時陪著他,大多數時間我都早出晚歸地同趙赫程蛟走輾,要麼就是尋阿翁阿耶策議,算起來我留在重苑的時數,比留在邸中的要多得多。

然而桃金娘卻賢惠,從未責怪過我。

如今大局暫定,我也能多些空閒,回邸多陪陪他了。

可是桃金娘似乎並不開心。

他甚至快要哭了。

“郎君……是妾哪裡做得不好麼?”他泫然欲泣地看著我,“為何郎君身上,沾染了別人的氣味?”

什麼別人的氣味?

我一頭霧水,不知道桃金娘說的什麼意思,但他看起來那樣傷心,先承認自己錯了總是沒錯的。

“……以後我會早些回來的,你別生氣了。”

說著我聞了聞衣袖,果然嗅到了一股子淺淺的脂粉香氣,想了好久,才記起這是蘇美人身上的,合該是剛剛說話的時候,不小心就沾上了一些。

我趕忙向桃金娘解釋,賭咒發誓我絕對沒有做對不起他的事。

所幸他還是瞭解我的,知道誤會了我,又急急向我賠禮道歉。我知他是因為太在乎我,自然不會和他計較這些許小事,但我還是佯裝生氣,板起了臉。

“桃金娘一點都不肯信我。”

說著我不老實地把手從他衣領處伸進去,“……我要證明自己是清白的!”

“郎君!”桃金娘揪住衣領,羞得面紅耳赤,聲音卻沒甚底氣:“現下還是白日吶……”

“怕什麼!”

我理直氣壯地看著他,“你看,我就不怕。”

可桃金娘仍舊不肯脫衣裳,急得我在他胸膛胡亂摸來摸去,又哼哼唧唧去親他臉頰,他看得心軟,只好遂了我的意。

我利索扒開他裙襬,這回可得好好教他,以後斷然不能憑空汙人清白。

五十四

阿翁說過,誰年輕時沒幾個狐朋狗友。

如果按他老人家的說法,那趙赫是我的狐朋,程蛟就是我的狗友。

六月就要南下了,阿耶不肯再讓我和趙赫忙碌,趕著我們出去玩耍,我一想阿耶在濼邑,確實無甚大事可憂慮,索性高高興興地叫上程蛟,上街到處轉悠。

原本我是打算把桃金娘也帶上,可他堅決不肯,我也就只好作罷。

反正無事可做,我便喊上趙赫程蛟,把濼邑城給鑽了個遍,從前一些只聽過我名號的女郎,也終於把我的臉給對上了。清晨出門時空空的馬車,晚間到家後已是滿載瓜果,連著邸中又減省了一筆開銷,倒是意外之喜。

但最大的快樂,還是來源於程蛟。

齊晸不必擔心他的弟弟不開竅了,看見王氏女郎的第一眼,程蛟就憨得簡直沒眼看。

他不肯貿然打攪,可又實在喜歡那女郎,連人家名字都不知曉,卻接連七八日都守在胭脂鋪旁的茶攤上,只可惜人家再沒來過。

我同趙赫認出王氏的家徽,可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位女郎。

思來想去,於公於私我們都該推程蛟一把,畢竟是他第一次有了歡喜的人,終身大事麼,合該幫襯幫襯。

於是趙赫花了半日,打聽出這女郎乃王氏的嫡女郎之一,行十三,頗得族中愛重,平日裡極少出門。

程蛟痴痴候了那麼久,人家女郎根本不知曉他。

我和趙赫覺得又可憐又好笑,見他實在愛得很,談起情愛也全然不似從前冷淡,便在暗地裡籌劃著讓他見上女郎一面,至少知道他的存在。

至於其他的,先暫時不必管。

齊晸一向疼愛程蛟,只要他高興就好。

王氏是北陳的老氏族,雖說齊晸有吞併之心,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是敵人。若真到了那時,王氏聰明人這般多,歸順齊晸後,一切都好說好說。

轉眼就到了觀燈節,濼邑的年輕男女最不能割捨的節日。

即便是最不愛出門的女郎,也無法抵抗它的熱鬧。

趙赫探聽到這次觀燈節的綵樓,正是由王氏所建,王氏的女郎們自然不會不出面,我倆便唆使著程蛟夜間一同上街觀燈。

程蛟興致缺缺,但仍舊是應下了。

這些天他等不到人,不免有些氣餒,整個人喪怏怏的。

如此也好,等他見到自己心悅的女郎,便會更加快活失態,我們以後也有把柄來笑話他。我早已打算好,晚上的觀燈節,定要讓桃金娘隨我一起,老是悶在邸中,像什麼話呢?

再者程蛟犯憨的模樣實在太好笑了,既然要看好戲,怎能不帶上我的卿卿桃桃?

我同趙赫心急火燎地等夜幕降臨,只覺得今天過得忒慢,太陽總不落山,好不容易終於等到了傍晚,桃金娘卻又開始不好意思,他上街的次數太少,生怕自己惹出什麼麻煩。

任憑我如何撒嬌耍賴,桃金娘仍舊是猶豫不決。

眼看時候不早,情急之下我只好允諾他:“……今天晚上,你在上面好了!”

心不甘,且情不願。

我自然是瞭解桃金娘的,他想要什麼從不肯自己開口,只讓別人去猜。

如今我倒是要比從前更能猜得出他想要什麼,床下的也就罷了,他要我給就是,可床幔之間事關我郎君尊嚴,所以即便我猜出他心思,也只是裝聾作啞,佯當不知。

這回為了叫他肯出去,我都這般退步犧牲,連臉面也不要了,他總該答應我了罷。

桃金娘神色有些意動,我緊緊盯著他的臉,把他看得臉紅才終於鬆了口:“那……郎君可要說話算數。”

“算數算數!”我急急拉著他往外頭走去,“我哪次說話不算數過?”

當然,不算數我也不會承認的。

……

趙赫在綵樓旁的客棧裡包下了雅間,等我和桃金娘到時,他與程蛟早已在裡面等著了。

我先從馬車上下來,而後接下戴著帷帽的桃金娘,同他甜甜蜜蜜地上了樓。

趙赫看得牙酸,我心裡反而愈得意。

不過我尚還記得今晚最重要的,並非炫耀我的桃金娘,而是幫程蛟促成好事。

而趙赫訊息果然靠譜,不過等了一刻鐘,我就從窗邊瞟見了王氏的牛車,長長的一路,上面坐著王氏的女郎們。

程蛟仍舊百無聊賴,興致缺缺,只顧著喝酒。

我趕忙給趙赫使了個眼色,他立刻會意,硬拽著程蛟來到窗邊。

第四輛牛車的紗簾被拂開,程蛟神色終於破冰,微微睜大了雙眼,不難看出他此時心裡的驚喜。

眼看著那女郎滿臉新奇地往別處走去,我嚷嚷著在上頭幹看著沒甚意趣,拉著桃金娘就要往樓下走,順便邀了身後倆人一起。趙赫應答一聲,順勢跟在後頭,程蛟沒出聲,身體卻誠實地下了樓。

然而跟了女郎一路,程蛟卻也沉默了一路,不敢貿然打攪人家。

時間愈發晚,我同桃金娘單獨玩樂的時間也愈發減少,程蛟再不行動,我今夜可就真是吃了大虧了。

我同趙赫對視一眼,趁著那女郎在花燈攤前停下,他悄悄繞到程蛟身後,伸手一推,將之推到了女郎面前。

那女郎詫異轉身,程蛟的臉霎時紅了,說起話來也磕磕絆絆。

“女、女郎,可否允在下送、送你一盞花燈……”

女郎也羞紅了臉,程蛟雖看著傻氣,但關鍵時刻還是撐得起來嘛。

我拉著桃金娘快快活活地遊街,順道趕跑了趙赫。

觀燈節這般好的日子,他不去偶遇一個自己心悅的女郎,跑來打擾我和桃金娘郎情妾意作甚?

好在他也曉得桃金娘出來玩一玩不容易,沒說什麼就極識趣地離開。

路過胡頭攤,我看桃金娘戴著帷帽不方便,給他選了個白臉胡頭,給自己選了個青獠胡頭。

“卿卿你看,咱們剛好湊成一對鬼麵人……”

還沒說完,自己就先笑了起來,桃金娘縱容地看著我,而後隨我順著人流往河邊走去。

河裡蕩著許多小花燈,一眼看去漂亮得緊。

歪頭看著桃金娘,他正看得出神,我扯了扯他衣袖,湊過去同他說悄悄話。

“卿卿,你如今快不快活?”

桃金娘轉過頭來,我只看見胡頭下他的雙眼微彎,而後堅定點頭:“同郎君在一處,妾如何不快活?”

我便極滿足,笑著去看河裡的花燈。

“我也很快活。”

我悄悄拉住桃金娘的手,感受到他的手也在溫柔地回握,只覺得再沒有比此刻更美好的時候了。

近二十年的年歲裡,這是我最最快活的一晚。

親朋康健,良人在側,長街打馬,彎弓射雁。我是這濼邑,最意氣風發的宋氏小郎君。

五十五

一切都在按計劃走。

六月出徵,仍舊是南下,只不過上次是送我,這次又多了一個阿耶,程蛟趙赫也一路。

即便再不捨,阿翁大母還是放開了我的手。

出征前一晚,阿翁偷偷叮囑我多看顧些阿耶:“你阿耶也到了不惑之年了,可偏偏對自己的身體愈發粗心,嬰奴長大了,該管管你阿耶了。”

我自然應下,答應阿翁一定會將阿耶平平安安地帶回來。

桃金娘給我準備了許多衣物乾糧,他眼神跟隨著我,一刻也不肯放鬆,生怕漏看了我一眼。

我故作輕鬆地安慰他,說南征只是做做樣子,我很快就回來。可我和他彼此也曉得,這一去少說也要四五個月才能事了。若是生了其它事端,一兩年也說不準。

大軍行進得慢,陳嗣又愛享受,怎麼肯拼命趕路,自然是慢悠悠地趕過去。

先把他哄過去,免得他半路反悔。

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這回陳嗣可謂是把家底兒都帶上了,為掩人耳目,他留下後宮,而後帶著十五萬大軍,無數官員踏上了南征之路。

其中就包括安慶王。

原本他是不同意南征的,但陳嗣悄悄告訴他,哪裡需要打仗?不過是換一個更好的都城,遷去淮陰之地耳。

安慶王一聽,淮陰?那可是個好地方,當即點了頭,第二日朝議當場反口,力爭南下。

沒了阻力,大軍轟轟烈烈地上了路。

劉智這個人,不得不說磨搓起人,還真是有點法子,教給陳嗣的那些手段,陰損得不行。

這一路上,美酒佳餚,還有人伺候,陳嗣倒是不累,只是難為了那些大臣們,煩人的雨下個不停,路途泥濘,又不適應氣候,不似我們這些粗人能抗,他們身嬌肉貴的,哪裡受得了?

還不等走到淮陰,跋涉到榆林時,就已然疲憊不堪。

陳嗣大發慈悲,下令就地休整,可不等大臣們歇一歇,只半日,又下令繼續向南行進。

被磨得面黃肌瘦的大臣們,哭喪著臉又踏上了南下的路。

等終於趕到了淮陰,陳嗣又故技重施,這回大臣們實在是受不了了,一個二個跪在陳嗣面前,涕泗橫流地求他停下來。

陳嗣便叫來所有大臣,說是要簡單朝議一番。

簡陋的大室裡頭,哭嚎聲一片,全是求陳嗣轉回濼邑,我同阿耶百無聊賴地站著,透過屋頂的洞看天,只覺得今天沒下雨,天特別藍,雲特別白,甚是好看。

“……吾這次出征,祭告天地太廟,出動二十萬大軍,舉世皆知,結果你們不讓打了,豈不是叫吾成了笑柄麼?”

陳嗣勃然大怒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大臣們又是一陣痛哭。

或許是他們哭得太慘,陳嗣終於鬆了口。

“若要吾不再南下,也不是不可以。”他頓了頓,才繼續開口:“可這般興師動眾,若吾一事無成回了濼邑,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吾瞧著這淮陰不錯,風水甚好,不如遷都淮陰罷!”

不等大臣們反應過來,陳嗣就逼著他們選擇:“認為可行的站左邊,不可行的站右邊。”

我和阿耶回神,立刻站到了左邊,緊接著就是安慶王,左邊的隊伍愈發龐大,看到有些大臣們還在猶豫,我不耐煩地抽了抽劍,他們便默默地站過來了。

再猶豫又能如何?

要麼打仗,要麼遷都,怎麼看都是遷都比較容易接受。

陳嗣笑呵呵地,看著十分滿意:“既然諸位愛卿都同意遷都,這淮陰……前齊宮殿幾乎是一片廢墟,重建任重道遠,宋公——”

“這建都一事,便交給你了!”

阿耶被捉壯丁,不過也正合我意,未來大齊的新殿叫程蛟監工再合適不過。

兩月後,陳嗣就大搖大擺地回了濼邑,可他也沒有回宮,而是在周邊四處遊樂去了。

他傻,劉智可不傻,留在濼邑的老氏族們早就裝了幾籮筐的唾沫星子,就等陳嗣回去噴他一臉,劉智攛掇著陳嗣派了安慶王回去,背這一大口黑鍋。

直到國庫叫緊,老氏族們不得不去信好言相勸,讓陳嗣莫要再外頭亂花銷,不然這新都城,就建得更慢了。

陳嗣見了信,這才肯姍姍返宮,此時的老氏族,早沒力氣罵人了。

別說,劉智這狗頭軍師還真不錯。

餿主意個頂個的管用。

……

這回南征,南趙朝廷對齊晸的壓力果然小了些,老皇帝焦頭爛額,又讓齊晸得了三座小城。

按這樣的速度,不出三年,南趙必成他囊中之物。

而淮陰城還沒開始修,程蛟就去了密信邀功,得意地告訴他兄長,我們掏空了北陳的國庫,為大齊修建了一個闊氣的都城。

齊晸回了信,卻只叫他別落下課業。

程蛟鬱悶極了,但還是乖乖撿起了紙筆,每天抽出空閒練字看書。

時間過得極快,我和阿耶在淮陰呆了一年多,未曾回過濼邑,新殿修得七七八八,我本想著順道置辦好宋氏的新邸,將阿翁大母還有桃金娘,先接過來團聚,可不等我和阿耶商量,北邊的胡人蠻子又打起了仗,勒蘇三城已然沒了。

帛書從濼邑發來淮陰,陳嗣命我阿耶北上抗敵。

淮陰這邊的工事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只差收尾,阿耶尋了個靠譜的人接手,說來也巧,正是幾年前譚氏女郎阿梧的叔父。

原本阿耶也計劃著讓程蛟留下的,可程蛟死活不肯,一定要跟著我們北上殺蠻子,不然他就自己偷偷跟著去,阿耶拿他沒辦法,只好讓他一道了。

“我還沒上過戰場吶!”

趕路途中,程蛟一直很興奮,“兄長只肯要我讀書寫字,可我哪裡是那塊料子?不如替他開疆拓土來得有用!”

我和趙赫對視一眼,眼裡全然的看好戲。

沒上過戰場的人哪裡曉得厲害,第一天打仗,吃得下飯食就怪了,弄不好還要哭鼻子。

五十六

一路緊趕慢趕,北上路過濼邑時,阿耶下令休整片刻。

我喝了一口水,眼睛望著濼邑的方向,很想回邸看看阿翁大母,還想抱抱我的桃金娘。

兩年了,我和阿耶已經兩年未曾歸家了。

可我也知道前方戰事吃緊,不知還有多少將士百姓在受苦,我不可以那樣自私,即便我知道假使自己提出,阿耶一定會答應。

“嬰奴——”

阿耶嘆了口氣,他知道我這是想家了。

我強迫自己轉過頭,朝阿耶輕鬆笑笑,率先上了馬:“……阿耶,趕路要緊哩!”

阿耶也上了馬,與我並騎,他看了我很久,才感嘆似地開口:“我兒真的長大了,也能做出這樣艱難的選擇了。”

其實我心裡很是難過,但打仗就是這樣,由不得我做主,我轉頭看著阿耶:“耶耶……你從前遇到這樣的事,是不是也好難過?”

“如何不難過……可一想到是為了我的阿耶阿母,為了我的嬰奴,我難過一些就不要緊了。”

阿耶笑起來,像是想起了從前的事,“有一年打仗,趕路時路過信林舊邸,原本是不打算進去的,可偏偏你當時正在門口玩耍,那個時候你才三歲,小小的,阿耶見著你,就怎麼也走不動了,於是什麼也不管了,心想著就算天塌下來,我都要抱一抱我兒……嬰奴,其實阿耶不如你。”

我一直以為我同阿耶第一次見面是五歲的時候,沒想到其實還要更早,可我卻絲毫沒有印象。

“阿耶……”

我遺憾極了,“我都記不得了。”

“記不得便記不得。”阿耶倒是看得開,“那樣小的年歲,你還未醒事呢,以後等局勢穩定了,阿耶有的是時間陪你。”

我想一想也覺得有理,朝他笑起來,使勁點頭:“阿耶說話算數!”

“阿耶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了?”

“好像沒有……”

“欸,這就對了!”

……

勒蘇山入冬後,是愈發地冷了。

來到這裡半月,程蛟終於上了一次戰場。

他跟著阿耶,我和趙赫自是不擔心他的安全,我們只怕他看見死人心裡頭受不了。

帳外傳來響動,程蛟蒼白著臉被扶著進來。

我和趙赫對視一眼,果不其然,去時還生龍活虎,回來已是滿臉憔悴。

估計接下來幾個月,他都不會再想吃肉食了。

“程蛟……還撐得住麼?”

我瞧著他臉色實在難看,思忖著要不下次還是別讓他上了,出了什麼事宋氏真不好和齊晸交代。

程蛟深吸一口氣,面目艱難:“我還撐得住,只是需得再緩緩……實在是太噁心了。”

見他還算冷靜,我和趙赫便放下心來,趙赫還罕見地好聲安慰他:“其實也沒甚大不了的……忍一忍,熬過去就好了,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確實。”我把酒囊扔給程蛟,示意他喝兩口殺殺血氣,“我和趙赫,都是十二三歲就開始打仗了,別說,第一次上陣還沒你撐得住呢。”

看別人上陣和自己親自殺敵的感觸完全不一樣,刀劍捅進肉裡的聲音,也只有自己聽得見。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殺敵,雖然有阿耶護著,沒殺幾個蠻子,可見到的景象卻一直在腦殼裡揮之不去。之後回到信林,看見飯食就想吐,見不得赤色的湯,一看就想起血肉橫飛的場景,也不能見著白色的豆腐,總覺得自己吃的是腦漿。

說來也巧,我第一次打仗,也是在勒蘇山,阿耶還給我縫了條棉褲,雖然醜,卻很暖和。

那時候年紀小,難熬得很,還是自己想通了才緩過來。

程蛟也一樣,得等他自己想通。

我拍了拍程蛟肩膀,離開了營帳,不知道阿耶有沒有傷著哪,不去看看,我實在擔心。

……

是夜。

我掀開主帳簾門,從裡頭鑽出來,遠遠地就看見程蛟坐在篝火旁。

阿耶沒什麼傷,程蛟卻有些受不了,許是今日的衝擊太大,他緩不過來,一個人乾坐著,頗有些寂寥。

剛在他身旁盤腿坐下,就聽見他說:“我想兄長了。”

“……不知道賢允賢安睡了沒,阿嫂是不是正在哄賢寧睏覺,兄長會不會又同散人先生徹夜長談。”

程蛟出神地盯著火光,他來北陳已經兩年多了,寫給齊晸的信上,字跡也由一開始的潦草粗獷,變得端平方正。

打起仗來好幾年不回家,本就是常態,更別說之前為了修築新殿,我們在淮陰呆了一年多,來勒蘇山不過才半個月,還不知道這仗要打多久。

程蛟見不到兄長,我也見不到翁翁大母桃金娘。

我拍了拍程蛟肩膀,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索性就不開口了,但程蛟也不需要我開口,他只是需要一個人傾訴。

“我原先……還怪兄長不肯帶我上戰場,如今我才知道,他全然是愛護我,才不肯允我去的。”

“還說幫兄長開疆拓土呢。”程蛟自嘲一笑,微微低頭,“第一天就受不了了。”

說罷他轉過頭來看我:“閔之,當年你們……是如何熬過來的?”

“其實……也沒什麼。”

我伸回烤火的手,搓了搓繼續烤,“戰場上刀劍相向,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今天晚上天色還不錯,竟然有星星,我抬頭望著夜空。

“程蛟,我不想死。”

“翁翁大母守在濼邑,桃金娘還在等我回家,如果我退敗了,胡人打到濼邑去,他們怎麼辦呢?”

是被做成肉羹吃掉,還是被當做兩腳羊折辱,抑或是剛烈地自戕?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無論哪一種我都接受不了。

所以我寧可在戰場上多殺幾個蠻子,劍上多沾幾滴血,也不願看見至親受苦。

即便我曉得,或許我剛剛斬殺的那人,家中也有老人幼子在等他回家,但戰爭就是如此殘酷又公平,只是站在不同的陣營,就成了生死的對立面。

他家笑罷我家哭。

我不想翁翁大母再因為打仗失去什麼了,四個孩子的代價已經足夠沉重,我和阿耶,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下雪了。”

我推了推程蛟,他一定未曾見過北方的雪。

程蛟站起來,撐開了手掌,我聽見他輕聲喃喃著:“真好看啊……”

這天晚上,突然開始飄起小雪,這是入冬以來,勒蘇山的第一場雪。

這場雪,一直下到了第二年的立春。

等到冰雪融化,淮陰新邸中的密信終於又送進了勒蘇山。

阿耶的神色告訴我,天要變了。

打著復齊的旗號,齊晸的軍隊一呼百應,勢如破竹,已經快要打到南趙都城。

陳嗣剛搬進淮陰新殿,聽到這訊息嚇得半死,連忙調兵遣將想要守住淮水北岸,卻發現兵力薄弱,淮水北岸只剩不到兩萬將士,還全是我宋氏的人。

小皇帝后悔得不得了,直呼不該遷都,可如今說什麼都晚了,齊晸若是伐陳,第一個被攻打的就是陳氏新都。

是以第二封密信是從北陳皇宮發出,令我阿耶立刻派兵增援淮北。

原本勒蘇山這邊戰況就焦灼,哪裡有兵力增援淮北?時間上也來不及,再者宋氏同齊晸早有約定,最終這封信,被我親手投進了火爐裡。

第三封密信也很快來了,齊晸已經打算滅了南趙後,立刻北上伐陳,宋氏自然依言而行,絕不阻攔。且在信中他還提出,望我阿耶能收復勒蘇三城,將胡蠻驅逐出關,待覆了北陳宗廟,便立刻來支援我們。

這三封密信,我和阿耶只當從未收到過,繼續留在勒蘇山打仗,替齊晸收復失地。

程蛟如今已是軍中有名的小將,每次上陣總是衝在前頭,他畢竟是齊晸的阿弟,阿耶便免不了多看顧著,殺敵時離他也更近一些。

這次蠻子是鐵了心不肯放鬆三城,連帶著索頭也來湊熱鬧,勒蘇三城被搶來搶去,各自兵力都折損不少,從立春一直打到立冬,還有一座淖北城沒有收復。

直到勒蘇山下起了大雪,封山後打不了仗,才又消停下來。

值得高興的是,齊晸終於啃下了南趙這塊兒硬骨頭,大軍已經渡過了淮水,打算攻打北陳新都了。

淮陰的局勢的確緊迫,最直接的感受便是,勒蘇山的糧草斷了。

剩下的糧草只夠我們撐到來年三月,到時若齊晸的援軍不來,將士們便只能餓著肚子打仗。

但阿耶很樂觀,他堅信一切都來得及。

這一年的除夕夜,勒蘇山的雪仍舊那麼大。我、阿耶、趙赫,還有程蛟,我們四個人餓著肚子圍坐在篝火旁取暖。休戰期間,為了節省糧食,我們晚上吃得並不多。

阿耶臉上的鬍鬚又長了好多,可還是不肯剪,自從阿母去後,他就開始蓄鬚。

從前每次上陣前,他都會叮囑我萬一他沒能回來,一定要幫他剃了鬍子再下葬,阿母喜歡他乾淨的臉。後來見我實在不愛聽,才沒有繼續再說。

“又是一年除夕。”

阿耶的聲音溫沉,我知道他想念阿翁大母了,但我也知道他並不悲傷哀愁。

只要齊晸的援軍一到,拿下了淖北城,我們很快就能團聚,並且今後也再不會因為戰爭分開,阿翁大母每日醒來,都能在邸中看見我們的身影。

“宋叔叔,您放心。”程蛟眼神堅定,“我兄長一定會派兵來增援我們的。”

阿耶朗聲笑起來:“蛟之,我從未懷疑過。”

其實不止阿耶,我也從未懷疑過,因為我們相信阿翁看人的眼光,他老人家覺得能行的人,就一定能行。

“勒蘇山的雪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阿耶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頭看向我:“等這雪停了,咱們回了家,嬰奴,阿耶帶你打獵去!”

“真的麼?”他眼睛亮晶晶的,連帶著我也高興起來,趕忙要他保證:“阿耶說話算數!”

“阿耶保證,等勒蘇山的雪停了,一定帶嬰奴打獵去!”

我餘光瞥見身旁傻笑的趙赫,推搡了他一下,語氣不情不願:“……你也去。”

然後又立馬反悔:“不不不,我先和阿耶一起去一回,然後你再帶上毅伯父,咱們再一起去一回!”

不是我小氣,只是阿耶還從未單獨帶我打過獵呢!

阿耶在,趙赫還是傻氣兮兮的,他想都不想就痛快答應下來:“……成!”

寒風仍舊烈烈地吹,雪還是那樣大,我卻絲毫不覺得冷了。

阿耶說,等勒蘇山的雪停了,就帶我打獵去。

五十七

翻了年,糧草愈發匱乏。

沒等到三月,蠻子就迫不及待地前來挑釁。

不過值得振奮的是,齊晸已然生擒陳嗣,拿下了淮陰。他遵守了承諾,大軍未曾傷害城中婦孺分毫。密信上說,他已派人拿著玄鳥符收復其他屬城,並且調了一支精兵增援勒蘇,糧草隨後就到。

這支援軍什麼時候才能來,誰也不知道,如今的我們,可能已經撐不到那天了。

剛到勒蘇山時的十三萬兵馬,如今折損至不到四萬,蠻族殺人從不留活口,戰場上能救下來的傷兵極少。

阿耶想,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畢竟對方折損的兵力也不少,不然也不會雪還未停時,便急吼吼地開始攻城。

他命人將餘下不多的糧食煮熟,讓將士們這幾日都吃得很飽,淖北城這背水一戰,怎麼能餓著肚子去打仗呢。

三月初三,上巳節,意頭極好。

阿耶親手替我穿好鎧甲,配好長劍。

他看了我好久,似是感慨:“……一眨眼,我兒都二十二了。”

我只知道衝著他笑,趙赫程蛟今日也要一同上戰場,真成了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了。

但能與阿耶並肩作戰,我很驕傲。

如今我也是他能依靠的人了,這些年他將我護在自己的羽翼下,從今以後,該我護著他了。

“嬰奴。”

阿耶突然喚了我一聲,猶豫幾息後才開了口:“……假使真出了什麼事,千萬不要忘記了給阿耶刮鬍子。”說罷他看我臉色不對,又連忙描補:“沒有假使,阿耶亂說的!”

我聽不得他說這些喪氣話,板著臉絮叨:“馬上就要回家了,又說這不吉利的話,從前那麼多場仗都打贏了,這最後一場……我不信還能輸了!”

“我兒說得是,咱們一定能贏!”阿耶笑著哄我,“是阿耶說錯話了,嬰奴別生阿耶的氣。”

這話說的,我怎會生他的氣?

一偏頭,我獨自掀開帳簾走了出去,卻又在下一瞬探回上半身,笑嘻嘻地喊他。

“阿耶!”

阿耶愣了一下,不明白我這是怎麼了。

我認真看著他,阿耶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我可沒忘。

“好阿耶,長命百歲。”

說完見他欣慰地笑起來,我便心滿意足地走了。

今年阿耶的生辰,又是在戰場上過的,不過沒關係,明年這個時候,我一定給他補一個熱熱鬧鬧的生辰。

阿翁大母會陪在他的身邊,我和桃金娘給他磕頭,還有趙赫,他最愛熱鬧了,怎麼少得了他。到時候我們所有人一起催他成婚,他一定又會苦著一張臉,想想就覺得好笑。

主帳外,趙赫一頭霧水地看著我,不知道我到底在笑什麼,臉色奇怪地小聲嘟囔:“這是笑甚呢……”

我從他身邊走過,才不告訴他笑什麼。

……

或許是知道這是最後一仗,再沒有退路,我們和北蠻都拼命下了狠手,絕不留一個活口。

何時開始混戰的,我已經記不清了,滿腦子只回蕩著一句話。

殺、殺、殺!

他們都死了,我就能回家了。

舉劍、砍下,我不斷重複著這兩個動作,溫熱的血濺到我身上臉上,也都無所謂了,血沾得越多,回家便回得越早。

砍下面前一個蠻子的頭,我喘著粗氣,這才注意到這邊壓力小了許多,地上堆積著許多慘不忍睹的屍體,有我們的人,但更多的,還是拿著彎刀的胡人。

剛要鬆一口氣,突然傳來一瞬錐心之痛,我捂住胸口,沒來由的慌亂。

“仲父——”

遠遠地,好像聽到了趙赫撕心裂肺的聲音。

我下意識轉身,卻看見了阿耶胸口穿插著一支鐵箭,從馬上跌落下去。

只一剎那,我的頭腦變得一片空白。

“阿耶……阿耶……”

不斷喃喃著,我握緊手中長劍,踉踉蹌蹌著不顧一切地殺了過去,將要到時卻狼狽地摔倒在地上,舌尖嚐到了未化的雪,夾雜著漠北的沙土。

顧不得什麼,我爬到阿耶身邊,推開程蛟,將阿耶摟進自己懷中,左手緊緊捂住他不斷湧出鮮血的心口。

“軍醫……軍醫!”

我徒勞地喚了兩聲,而後低頭看著阿耶,心裡滿滿的茫然與恐懼。

“阿耶別怕、別怕,嬰奴來了……”

我聽見阿耶喉嚨間血肉湧動的聲音,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可我湊近了,他卻又什麼都沒說,只是雙眼定定地看著我,而後又看向飛奔而來的趙赫。

他胸口的血流也流不完,我渾身發抖,想要再喊一聲軍醫,卻發現那雙慈愛的眼,最終還是沉沉地闔上了。我看見裡面滿滿的不捨與眷戀,可是阿耶好像累極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耶耶睡得這樣急,甚至沒有給我留下一句話。

直到今日,我才曉得了原來勒蘇山的雪,這樣的苦,簡直要苦到人心裡去了。

我抱著睡著的阿耶,想起了阿翁說過的話。

阿翁說,嬰奴,絕不能弄丟手中的劍。

阿翁還說,嬰奴,一定要將你阿耶平平安安地帶回家。

我看著自己的劍,它仍舊被我握在手中。

可是怎麼辦啊?阿翁。

我把阿耶弄丟了。

好翁翁,你可不可以教教我,要怎樣才能把阿耶找回來啊?

我顫抖著撫摸阿耶的臉,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哭。

耳邊變得好寂靜,我聽不到程蛟的哭聲,也看不見趕來的趙赫了,全世界只剩下我和懷裡的阿耶,我茫然地喊了一聲“阿耶”,沒有人答應我。

而後又剎那間清醒過來,我聽見有人問我,一支胡人往關外逃去了,裡面就有殺我阿耶的呼延灼,是要追殺他們,還是繼續攻城。

程蛟跪著,滿臉悲痛歉疚:“……如果不是為了保護我,宋叔叔根本不會死,閔之,讓我去吧!”

“不。”

我木然地轉過頭,拒絕了他,“你若是出事,我阿耶就白死了。”

報仇是我一個人的事,不必牽扯上別人。

風雪仍舊不肯歇息,刮在皮肉上細細地疼,我腦海閃過阿耶的臉,又閃過齊晸那封密信。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間。

我望著往大漠西北逃去的那支胡人,聽見了自己極輕極淡的聲音。

“攻城。”

……

淖北城是在傍晚被拿下的,被佔了那麼多年,裡頭的人是胡還是漢,早已分不清了。

我騎在馬上,身後是我宋氏的軍隊,我知他們心裡有恨。

然我還是學著阿耶以前的樣子,下了禁令。

“進城後敢有欺虐婦孺者——”

頓了頓,我才又繼續開口:“就地格殺。”

淖北城的大纛終於換成了齊,我說服著自己,打仗哪裡有不死人的,死在戰場上的,又不是隻有我宋閔一個人的阿耶。

可當我看見安靜躺在木床上的阿耶時,卻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我捧著阿耶的臉,將鬍子颳得乾乾淨淨,露出他原本的面目,才曉得阿翁沒有騙我,我的阿耶,長得真的很斯文,又俊秀。

這張臉,天生就該做個讀書人。

而不是留著滿臉粗獷的鬚髮,來這勒蘇山打仗。

拉著阿耶的手,陪他枯坐了一夜,天明時,齊晸的援軍終於到了,可是也真的晚了。

哪怕,早到一天呢。

我真的長大了,阿耶,我沒有哭。

死在戰場上的,確實不是隻有我宋閔一個人的阿耶。

可是——

可是宋閔,也只有這一個阿耶啊。

……

拿回淖北城的第三天,趙赫騎著傷痕累累的紅驄馬,倒在了城門口。

我這才意識到,那日他根本沒有進城。

跌跌撞撞趕到城門,遠遠地,我看見趙赫躺在地上,幾乎已經是一個血人。

“趙赫、趙赫之——”

我撐著發軟的雙腿走到他身邊,膝蓋一軟,跪了下來,他身上好多傷口,我都不敢碰他。

“趙赫……”

喉骨處磨得生疼,我不知所措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你疼不疼啊……”

趙赫只是搖頭,一開口就有鮮血從嘴角湧出來,我嚇壞了,捏著袖子去擦他嘴角的血:“不要說話、不要說話,軍醫馬上就來了!”

“不、疼。”

趙赫還是不聽話,他嚥下口中的鮮血,“我要說,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你看,你看……”

他眼神向下,我跟著看去,發現他手裡緊緊攥著一個袋子,繩子在手腕上纏了一圈又一圈,我開啟,裡面裝著呼延灼的人頭。

我突然無比痛恨自己,這三天裡我都做了些什麼啊?

為什麼都沒有發現他不見了?

“嬰奴……”

趙赫笑得還是很傻,他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喊過我了,看到他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我無力極了。

他說:“我阿耶不在……你可不可以,叫我一聲……阿兄?”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最後我趴在他耳邊,從胸腔逼著自己擠出了一句:“阿兄……”

趙赫很高興地答應了一聲,而後開始渾身抽搐,他使出最後一點力氣,握住我的手,混著血的聲音傳到我耳朵裡。

“嬰奴,還、還有我阿耶、阿母……”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身體也漸漸平靜下來,睜著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空。

“……阿兄?”

我茫然地喊了一聲,沒有迴應,好想哭啊,可是我怎麼也哭不出來,只能一遍遍地小聲喊阿兄。

“阿兄,我有點害怕。”

可是沒人對我說不要怕,我便知道,我把趙赫也弄丟了。

要做大將軍替我打仗的趙赫,世間再不會有第二個。

黃沙漫漫,我胸中悲涼不已。

淖北城啊淖北城,你知不知道——

勒蘇山的雪,不會停了。

五十八

草長鶯飛,陽春四月。

帶著阿耶趙赫回到淮陰的這天,天氣極好。

不對,如今已經沒有淮陰了,大齊的新都,名字叫做京陵。

我惘然地站在大殿中,周圍的人都好陌生。

“……閔之?閔之!”

齊晸喚了好幾聲,我才回過神來,“……啊?”

他悲憫地看著我,似乎說了些什麼,可是我沒聽清,只是渾渾噩噩地答應著。最後我將剩下的半塊玄鳥符,也交給了齊晸,唯一的請求,便是求他給剩下的將士們指一條好路。

事已至此,無論後世如何評判,宋閔問心無愧。

……

阿耶趙赫還在宮門外等著,程蛟來送我,不住地說對不起。

“回去吧,程蛟。”

我停下腳步,回過身看著他,“……我從未怪過你。”

說罷我便轉身離開,全然不管身後傳來越來越大的的哭泣聲。

我不怪他,真的。

可我現在,也是真的不想看見他。

宮中的近侍帶著我去往宋氏在京陵的新邸,離阿翁大母越近,我心中便越難過,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們,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毅伯父。

有一瞬間,我甚至惶然地想要逃走,可是我不能走。

長大了,就得像個大人一樣去承擔。

可看見阿翁大母的那一瞬間,我還是膽怯了。

他們實在是太老了,老得已經走不動路了,可明明三年前我們剛離開濼邑時,他們還很健朗,為什麼現在大母坐在輪椅上,阿翁也拄著柺杖?

不要、不要。

不要對他們這樣殘忍。

我雙膝一軟,頹喪地跪在了阿耶的棺木旁,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大母紅著眼,哽咽不能成語。

我看著阿翁朝這邊走來,腳步蹣跚,拄著柺杖的手輕輕顫抖著,而後將自己滿是皺紋的蒼老臉頰,貼在了阿耶的棺木上,他手掌輕拍著,像是在拍著阿耶的臂膀。

“睡吧,睡吧……”

“好孩子,這些年,辛苦你了。”

阿翁早已是淚眼朦朧,可他聲音仍舊是那樣溫寧慈祥,他走過來,乾枯的手摸了摸我的臉頰。

“……嬰奴。”

“幸好,幸好還有你在。”

我眼眶一陣酸澀,心裡突然湧出鋪天蓋地的難過,“阿翁……”

其實我曾想過,為什麼留在勒蘇山的人不是我?

阿耶趙赫去後的每一日,我都在自責與悔恨中度過,總是想著若是當初仔細一些,守著阿耶和趙赫,他們是不是就不會出事?

可是阿翁卻對我說,幸好我還活著。

自阿耶戰死,我未曾掉過一滴眼淚,可如今聽了阿翁這一句幸好,我卻剋制不住地,想要嚎啕大哭。

可是我不能哭。

阿翁老了,我不是個孩子了。

“翁翁——”

我喊了他一聲,聲音裡是深深的疲憊,“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啊翁翁,我歇一歇,好不好?”

“……好。”

阿翁託著我的臉,紅著眼睛微笑:“嬰奴想歇多久,就歇多久。”

我放心地閉上眼睛,靠在了阿耶的棺木上。

阿耶,我就歇一會兒,就一會兒,等我醒了,我會繼續做個稱職的大人的。

大齊的川風吹散了北陳南趙的瘴雨蠻煙,人們再不會易子而食,燒骨作薪。連年的戰亂後,迎來的是休養生息。

只是可憐我的翁翁,我的大母。

吃了那樣多的苦,上蒼仍舊不曾心軟一點點。

臨了臨了,還是叫白髮人送黑髮人。

阿翁大母,終究還是親手送走了自己最後一個孩子。

……

信林舊邸。

我舉著一把小木劍,在門口玩耍。

突然一個滿臉鬍鬚的高大男人出現在眼前,我抬頭望著他,“叔叔,你找誰?”

他不說話,我便以為是來找阿翁的。

可是阿翁在外面打仗。

我想了想,告訴他:“喔喔不在家。”

他還是不走,我撓撓頭,難道是來找阿耶的麼?

可是阿耶也在外面打仗。

於是我又認真地告訴他:“捏捏不在家。”

這個男人蹲下來,定定地看著我,看著看著,眼睛就紅了。

咦……

我嫌棄地想,這樣大的人了,竟然還哭鼻子。

這個叔叔真奇怪,我不想理他,轉身就走,可下一剎卻被他緊緊抱進了懷裡,剛想掙扎,卻聽見他噫噫嗚嗚的哭聲。

我覺得他有點可憐,心裡也跟著莫名其妙地難受。

等哭夠了,他放開我,從懷裡掏出一把小木劍遞給我,而後一步三回頭地上馬走了。

比了比手中阿翁做的這把精巧小木劍,我皺眉,阿耶的手藝真是粗製濫造,好醜。

……阿耶?

下一瞬,我突然意識到,剛剛離開的高大男人,是我的阿耶。

“阿耶……阿耶!”

我握著小木劍,朝那匹馬追去。可他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還摔了個跟頭,有個人把我扶了起來。

“有沒有摔著哪裡?!”

原來是趙赫,他著急地扯著我上下打量,確定我沒受傷,這才鬆了口氣,開始嘲笑我:“嬰奴,你怎麼這樣笨,平地都能摔跤?”

我忘記了自己是為什麼摔倒的,只是不服氣地頂嘴:“我不笨,阿兄才笨呢!”

話音剛落,毅伯父突然出現,手裡還拿著一條細柳條,唰唰地就往趙赫身上打。

趙赫哭著躲,他板著臉追,我著急地朝他們跑去,下意識地大喊:“不要打他,不要打他,我不喊阿兄了……”

可他們也跑得好快,一轉眼就不見了。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直到天上開始下雪,雪越下越厚,我才恍惚認出,原來這裡是勒蘇山啊。

“嬰奴!”

背後傳來阿耶的聲音,我轉過身去,看見鬚髮粗獷的阿耶,手裡殷勤地捧著一條棉褲,正衝著我笑:“……快來試試,阿耶給做的新棉褲。”

剛要朝他跑過去,可我眨了眨眼,他突然就不見了。

我茫然地站在雪地裡,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只好往他剛剛消失的方向追去,“……阿耶?”

“……阿耶!”

我睜開眼睛掙扎著坐起,不斷喘著氣,而後慢慢意識到,自己此刻正呆在京陵新邸。

原來,是夢啊。

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頂,我以為是桃金娘,可轉頭看去時,卻愣住了。

“阿耶?”

颳了鬍子的阿耶溫和地看著我,仍舊是我熟悉的慈愛眼神。

“阿耶、阿耶。”

眼淚霎時掉了下來,我抓住阿耶的手,語無倫次地給他講我剛剛做的噩夢,“嬰奴做了不好的夢,夢見你不要我了,老是消失不見,我怎麼找、也找不到你……”

阿耶不說話,看了我兩眼,突然鬆開我的手,往外邊院子裡走去。我愣了愣,顧不得穿鞋,披散著一頭亂髮,衝了出去。

“阿耶!”

“耶耶!耶耶等我!”

我著急地去追他,卻突然在門外撞進了一個懷抱裡。

“郎君?”

桃金娘來了,我看見他穿著一身白色喪服,意識突然回籠。

原來,仍舊是夢啊。

阿耶沒有回來,阿耶在勒蘇山戰死了。

這回,我的夢是真的醒了。

我呆滯轉身,緩緩往室內走去,卻又突然在門口處倒下。渾身開始泛起劇烈的痛意,先是頭腦四肢,而後是五臟六腑,我疼得慘叫一聲。

桃金娘衝過來緊緊抱住我,他被嚇壞了。

“我好疼啊,卿卿。”我藏在他懷裡呻吟著,痛得渾身抽搐,好像趙赫受的那些傷,都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恍惚間,我聽見桃金娘好像在問我哪裡疼。

哪裡疼?我不知道哪裡疼。

趙赫知不知道?

我捂住胸口,大聲哭喊:“趙赫,你疼不疼啊?你疼不疼啊……”

“阿兄,你疼不疼……”

桃金娘的眼淚砸在我脖頸上,我哭得更兇了,好像也只有在他的懷裡,我才能做一次嚎啕大哭的小孩。

我看著門外,陽光那樣好。

阿耶說,等勒蘇山的雪停了,就帶我打獵去。

“可是阿耶……”

痛意仍舊翻滾著,我枕在桃金娘的手臂上,渾身都在發抖,滿眼不甘,卻又滿心絕望。

“阿耶,勒蘇山的雪,不會停了……”

“雪再也不會停了……”

五十九

時隔多年,我終於又回到了信林。

生於斯,長於斯。

只有這裡,才是我真正的家。

阿耶和趙赫,被葬在了舊邸的墳園裡。阿翁說,離得這樣近,想他們了,隨時都能去看一看。

只是沒想到,才過了兩天,我就去看他們了。

墳園裡,阿耶和阿母葬在了一起,而趙赫……也睡在了他阿耶阿母的身邊。

三年實在是太長了。

長到能發生太多太多事。

譬如毅伯父得了肺癆,卻還不肯讓阿翁寫信告訴我們,他去後第二天,伯母吊死在了窗前。

又譬如黑伯死在了遷往新都的途中,臨死前最記掛的,還是他的小郎主。

還譬如城破後,蘇美人放了一把火,燒死了陳嗣和她的孩子,可她也沒有放過自己,一同死在了火裡……或許,是因為太苦了罷。

我坐在阿耶阿母的墓前,不知道說些什麼,卻也固執地不肯回家。

直到阿翁也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阿翁……”

我茫然極了,又覺得好難過:“為什麼總是有人離開?”

這樣不好,一點也不好。

阿翁順手摘下一片竹葉,給我折了一隻小船,像是回到了小時候,我拉著他來竹林裡頭向阿母許願,還要他幫我抓許多蚱蜢。

“嬰奴。”

阿翁指尖輕顫著,將竹葉小船放進我手心,“……有些人來到生命中,只是為了告訴你,他要離開了。”

“生老病死,旦夕禍福,我們能做的,實在微不足道。”

其實我都知道,可我就是不甘心。

我不甘心他們陪我的時間,竟然那樣的短暫,短到我甚至沒能來得及做好送別的準備。

這對我太殘忍了。

“阿翁……”我想起身體愈發虛弱的大母,沒來由地害怕,急急忙忙向阿翁要一個承諾,“你和大母一定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可阿翁只是嘆了口氣:“傻嬰奴。”

“死容易,活著卻很難,可不管再難再辛苦,咱們都要咬著牙活下去……阿翁只能答應你,盡力陪你活得更長久些。”

“我好自私啊翁翁。”我憋住眼淚,小聲地說:“明明知道您已經這樣辛苦了,卻還是不肯讓您歇一歇。”

“嬰奴不自私。”

阿翁包容的眼神似一片深湖,他慈愛地看著我:“阿翁知道,嬰奴只是不想再失去了。”

世上怎會有這樣好的翁翁啊?

我又值得翁翁這般愛顧麼?

愈想我便愈惶恐,而後又愈發不想失去,愈發不能滿足。

起風了,阿翁禁不住寒,咳起嗽來。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等阿翁順下了這口氣,便攙扶著他老人家站了起來。

該回去了,不然大母醒了見不著我,會害怕的。

阿翁拄著柺杖,不肯要我繼續攙扶,自己一步一步走出墳園。

他走得很慢,但也很穩。

我知道他是想告訴我,翁翁還撐得住。

看了看手心的小竹葉船,阿翁說,不管再難再辛苦,都要咬著牙活下去。

阿翁,你說過的話,嬰奴都記住了。

……

入秋後,大母身體愈發衰弱,我請了好些醫藥先生,開了許多藥劑,可大母吃了卻總不見好。

阿翁說,大母常常夜半驚醒,夢見我滿身是血地躺在雪地上。

可我白日間過去時,她又裝作無事發生,還不許阿翁和楚嫗告訴我。

大母嗜甜,不愛吃苦藥,但我在時,不論是喂藥還是餵飯,大母都很乖,眼睛一直看著我,一見我放下碗,就以為我要走。

我拉住她的手,好聲哄著:“不走不走……嬰奴不走。”

聽我說不會走,大母才安下心來,緊緊攥著我的手在床上躺下,慢慢閉上了眼睛,也只有我在身邊時,她才能睡得安穩些。

我守著大母,就像小時候她守著我一樣。

可大母的情況卻越來越壞,我眼睜睜看著她一日一日變得枯槁衰敗,不管我請再多先生,都無法阻止她的生命流逝。

到後來,大母虛弱得甚至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醫藥先生說,這般活著實在痛苦,許是老人家還有執念,總撐著不肯離開,要我圓了大母的執念,給她一個鬆快。

我知道大母的執念是什麼,一直都知道。

她固執地認為,有了孩子,做了父母,我才能算是真正地長大,她才能真正地放下。

阿翁終究心疼大母,看不得她受苦,勸我放手。

我在阿耶阿母的墓前坐了一夜。

第二日,我找到正在煎藥的桃金娘,從背後抱住了他。

“卿卿……我們生個孩子吧。”

桃金娘沒有說話,但其實我也不需要他說話,只要能陪著我便好。

只是今天眼淚有些多,把他的衣裳都濡溼了。

我從前,不愛哭的。

雖然大母總說,我是她最愛的小孩,在她懷裡,我想什麼時候哭,就什麼時候哭,她和阿翁一定會哄我的,可我卻總是犟著不哭,愈難過愈不肯哭。

現在我真想在她懷裡哭一哭,可是我不能,也不敢。

大母那樣愛我,我不想她淌著眼淚離開。

……

楚嫗診出我有孕這日,大母的精神變得極好,換了一身新衣裳,還讓楚嫗梳了個利索的髮髻。

我喂她用朝食,桃金娘熬的稀羹,往常她只喝得下幾口,今天竟然喝了小半碗。

放下碗,我拿軟布擦了擦她嘴角,然後慢慢扶她躺下。

外面淅淅瀝瀝下起小雨,大母說,信林好久沒有下雨了,她想看看信林的雨。

阿翁便打開了窗,雨打在院子裡的盆栽上,綠得愈發盎然。

“真好看。”

大母歪著頭,眼裡是全然的歡喜,她拉住阿翁的手,快活極了:“……我們成親那日,也是下的這般雨,你問我會不會後悔,我說,我不後悔。”

阿翁摩挲著大母蒼老的手,眼圈紅了:“卿卿……”

大母應了一聲,眼角的皺紋彎起,她看著阿翁:“如今老了……我仍舊不後悔。”

“只是我沒本事。”阿翁溫柔地看著大母,聲音滿是自責內疚,“……叫你受了太多累,吃了好多苦。”

“不累,不苦。”大母滿眼的幸福,念起她的孩子們,“燕燕、順兒圓囡、長生、玉靈阿……如果沒有嫁給你,我怎麼能有這般多的好孩子?”

我憋住眼裡的淚水,聽大母念起長姑姑們,念起我的阿耶,心如刀絞。

如今她膝下,只剩一個我了。

“還有我的小嬰奴……快來讓大母抱一抱。”

大母伸開手臂,我順從地埋進她懷裡,還是沒有忍住,哽咽起來。

明明告訴過自己,不能哭的。

“哭吧哭吧,大母曉得,嬰奴心裡好難過。”

大母輕輕拍著我的背,聲音溫寧又柔軟,“大母做過最自私也最慶幸的一件事,便是留下了桃金娘,有他陪著,以後嬰奴便不必一個人悄悄地難過。”

這便是溫柔的告別罷,我清楚地意識到,這是大母最後一次抱我了。

窗外的雨仍舊下個不停,良久,我聽見大母輕輕地說:“我不後悔……”

她的聲音倦極了,拍在我背上的手也逐漸失了力度,最後無力地滑落下去。我仍舊把臉埋在她懷中,不肯放鬆最後一點點溫熱,眼淚淌了滿臉。

餵我吃飯的大母、哄我睡覺的大母、送我出征的大母、接我歸邸的大母……無數個場景在我腦海中穿梭,無數張大母的臉在我眼前重疊,最後疊成了一張慈愛蒼老的面頰,而後又緩緩消散。

透過那張消散的臉,我彷彿看見了年幼的自己穿過迴廊,穿過庭院,跑到大母的身邊,而後抱住她的脖頸。

“大母大母,你會不會變成烏鴉?”

“阿翁說,人死了都會變成烏鴉。”

大母溫柔地回抱住我,順著阿翁的話逗我:“……那要是大母變成烏鴉了,嬰奴要怎麼辦呢?”

我把她抱得更緊,抬起臉看著她,認真地說:“大母,要是你變成了烏鴉,我每天都去捉蟲子餵給你吃。”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可以一邊哭一邊笑,明明很高興,可偏偏又在掉眼淚。

我替大母抹去眼淚,她親了親我的臉,欣慰極了,一點也不介意變成一隻烏鴉,還誇我是個好孩子。

“那大母,就等著嬰奴給我捉蟲子吃……”

最後的溫熱散去,我抬起頭,像是急於求證什麼,滿含希冀地看向阿翁。

“阿翁——”

“人死了,會不會變成烏鴉?”

六十

自我有孕後,便愈發喜歡往西苑跑。

阿耶阿母生前居住在這裡,庭院仍舊種滿了桃金娘,等到來年五月,它們開了花,熱熱鬧鬧的,定然會很漂亮。

大母說過,阿母在時很喜歡桃金娘,阿耶便為她種了滿苑的花。我的卿卿叫作桃金娘,愛屋及烏,所以我和阿母一樣,也喜歡桃金娘。

說來奇怪,楚嫗說有了孩子,會有一段難過日子,可沒想到的是,難過的人不是我,而是桃金娘。

腹痛惡心,頭暈嗜睡,這些婦人懷閏的症狀,全跑到了他身上,我卻絲毫反應也無。難為他整日腰間綁著布袋,還要替我操勞,短短几個月,就瘦了好一大圈。

其實舊邸裡頭,並沒有太多外人,可他仍舊固執不肯放鬆,我也只好依著他。

今日趁他歇下,我又溜到了西苑,翻出了從前阿母為我做的小衣裳,本想拿回去給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穿,可捏著柔軟的布料,卻又猶豫了。

我真的不想這樣小氣,可是我也真的捨不得。

思來想去,左右也不差這一件衣裳,桃金娘的手那樣機巧,也不是非得要我以前穿過的。

於是我關上了箱奩,又順勢在窗邊坐下。

阿母以前喜歡在這裡繡花,我不會繡花,只能趴在窗邊,透過院牆抬頭看天,看著看著,就想起了睡在阿耶阿母身邊的大母。

其實我每次想起她時,心裡仍舊很難過。

可阿翁說,人總有一天會離開,但這並不意味著分別,我們終會在另一個世界團聚,只是有的人去得早一些,有的人去得晚一些。

我釋然,再不執著於大母的離去。

她能同阿耶阿母團聚,能看見心愛的姑姑伯父,我又有什麼好難過的呢?應該為她歡喜才對。

眷戀想念無法避免,但人總要學會種自己的花。

不論如何,我還有桃金娘。

隨著時間一日日過去,他的孕症總算慢慢好了起來,楚嫗說我的身體好,生產時一定不會太艱難,阿翁便放下心來,而後坐在從前大母坐過的輪椅上,幫我想名字。

想來想去,想去想來,最後定下了“寧”。

不論是小郎君,還是小女郎,用宋寧這個名字,都再合適不過。

依照齊風,若是個郎君,還要取個字的。

幾乎是剎那間,我腦海裡浮現出“無戈”二字,猶記得那年帶桃金娘巡營,在綠邾川,我抱了滿懷的江風,當時胸中暢快,唯願家國安寧,世間再無兵戈擾攘。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腰腹,是男孩兒,就叫他無戈吧。

可若是個女孩兒,我的掌中珠,便喚她文殊奴。就像大母說的,以後教她識字唸書,說不定會長成個女文殊呢。

阿翁和桃金娘也極喜歡,孩子的名字,如此便算是定下了。

看著阿翁的笑臉,我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腹中孩兒正漸漸長大,但他也正在慢慢老去。

阿翁實在是太老了,老得連說話都吃力了。

可即便再疲憊,他仍舊強撐著。

我知道,他是放不下我。

或許等到我平安生下這個孩子,他才會真正放下心來歇一歇。

這種預感如此強烈,以致於當它成真的時候,我竟絲毫不覺得意外。

五月廿三,這日天時極好。

我是早晨陪阿翁用朝食時發作的,楚嫗動作利索,早已佈置好了一切,我尚能走動,沒要桃金娘陪,自己隨她進了房室。

阿翁在門外等我,他坐著輪椅,面容仍舊安詳,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想起了阿母是如何去的,又怕等我出來他已經不在了,心裡難過又忐忑。

可阿翁只是看著我微笑,聲音慈愛極了:“……嬰奴別怕,翁翁在呢。”

他的語氣溫和又堅定,我突然就不怕了。

楚嫗扶我在床上躺下,我渾身愈發疼痛,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生孩子比打仗,不知道難了多少倍,難怪阿母等不到阿耶回家,她生我的時候,肯定很疼。

好在我身體還算堅韌,這孩子也不磨人,出來得很快。

楚嫗說,是個小郎君。

無戈的哭聲很響亮,阿翁也應當聽見了,我剛生產完,已經虛弱得沒什麼力氣了,卻還是掙扎著坐起來,要出去看阿翁。

楚嫗沒有阻攔,而是讓桃金娘進來扶我。

我便抱著無戈,靠在桃金娘身上,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輪椅邊。阿翁的眼睛半闔著,眼珠的顏色也是老人特有的淺褐,外圈微微泛藍,陽光下,他的鬚髮純白到幾乎透明,一縷碎髮隨著微風輕揚。

無戈已經沒有哭了,他緊緊閉著眼睛,小嘴巴微微張著。我把他放進阿翁懷裡,看見阿翁嘴角勾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嶄新的生命剛剛降臨,老邁的靈魂即將離去,新生與死亡,開始與結束,何其歡欣,又何其悲哀。

我緩緩在阿翁身旁跪下,將臉貼在他蒼老粗糙的手背上,輕輕微笑著,眼淚卻順著臉頰滑下。

“睡吧,睡吧……”

“好阿翁,這些年,辛苦你了。”

阿翁的手指輕輕動了動,我知道他聽見了,再抬頭看時,他的雙眼已經完全闔上。

自此,我的人生只剩歸途。

“郎君……”

桃金娘從身後抱住我,忍著難過安撫我,如今我只有他了。

可是沒關係,不必擔憂我。

我已經是個真正的大人了,知道了生死有時,聚散無常。

辛苦了這麼多年,我的翁翁總算能歇一歇了,這是好事,所以不必痛哭。

逝者已逝,生者自要學會平靜安寧。

“卿卿你看。”

我拍了拍桃金娘的手,“……花開得真美啊。”

他順著我的視線,望向庭院裡。滿苑的桃金娘,在日光下開得熱烈。

它們會有枯敗的那一天,我們也會。

只是花開得這樣好——

不要辜負好天光。

——正文完——

還有七個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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