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是包括我在內的很多讀者很喜歡的一個章回,因為這一回中有寶黛釵三人的第一次互動,也有釵黛的第一次交鋒。從這一回開始《紅樓夢》中最重要的兩個女性角色的身影和性格逐漸清晰起來,而寶黛釵三人之間的微妙關係也逐漸浮上水面,因此這一回在全書中也是很重要的一個章回。

有人說我:你《紅樓夢》的文章也寫了幾篇了,也不見你寫寫林黛玉和薛寶釵,說她們才是《紅樓夢》的正主啊,你不講講她們多沒意思。其實我也挺想講一下她們的,只是之前一直沒逮著一個合適的機會,而這一回正好就是寫寶黛釵三人的,於是我打算和大家講講這三個人,不過我也不打算一次性講太多,畢竟這三人都是書中最重墨刻畫的,以後講的機會還多得是,現在講完了豈不沒意思了,而且也確實講不了太多,何況我是一回一回講下來的,我也不能在超過當前章回內容的情況下去講他們。

在這一回中關於這三個人的互動,比較有意思的看點主要有三:

一、釵黛的交鋒

這裡說釵黛的交鋒,其實說黛玉的挑釁更合適一點,因為在這一回二人的互動中,黛玉始終是主動出擊的一方,而寶釵一直處於守勢,或者說寶釵壓根就沒有要迎戰的意思。其實我們看《紅樓夢》的時候也有個疑問,就是為什麼黛玉總對寶釵有一種莫名的醋意。要說黛玉討厭寶釵吧,顯然不是,因為這一次黛玉來梨香院就是因為之前聽說寶釵生病了特意來看望她的,若是討厭,何必多此一舉,只是後來看到寶玉也在,才有後面的反應;若是說吃寶玉的醋吧,也不盡然,因為寶玉和其她女孩子也經常有更親密的舉止,也沒見黛玉吃醋,就在同一回中,黛玉還撞見寶玉給晴雯握手呢,也沒見咋的,還有說有笑的。這樣看來,似乎黛玉只吃寶釵一個人的醋。

其實這一回在黛玉到來之前還有一段前戲,就是點出了寶釵和寶玉的金玉良緣。之前寶玉在神遊太虛境時聽到的《紅樓夢曲》中,除引子外的第一首叫《終身誤》,這首曲子的第一句就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其中的木石前盟是指黛玉和寶玉的前世姻緣,而金玉良姻就是指寶釵和寶玉的姻緣了,因為寶玉有一塊玉,上面刻了八個字:“莫失莫忘,仙壽恆昌”,而寶釵也有一塊金鎖,上面也刻了八個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正好是一對。

那麼說黛玉吃寶釵的醋是因為“金玉良緣”了?其實也不對。因為黛玉來的時候寶玉和寶釵已經比完通靈了,而且那個時候這段“金玉之論”也還沒在賈府傳開,除非黛玉能未卜先知,否則決不可能為此吃醋。但如果真的未卜先知呢?我這裡當然不是說黛玉真有這種能力,而是說如果有另一種可能呢?

我們都知道寶玉的那塊玉其實就是女媧補天剩下的那塊頑石,本來石頭上是沒有字的,是一僧一道帶它下凡歷劫的時候刻在上面的,而寶釵的金鎖也是癩頭和尚送的。這就比較有意思了,照理說,癩僧既知木石前盟,應當把金鎖送給黛玉才是,卻偏偏送給另一個女孩,這不是分明搞事情嘛。當然真這樣寫就落了俗套了,曹雪芹也就不再是曹雪芹,《紅樓夢》也就不是再《紅樓夢》了,我只是覺得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其實我讀《紅樓夢》的時候也一直不太理解癩僧的這一行為,有人說癩僧是故意製造金玉良緣來考驗木石前盟,但這種說法總覺得有點牽強。我自己猜想,有沒有這種可能,就是除了寶黛二人有前緣之外,寶釵和二人也有前緣,只是這段前緣在前八十回裡沒有交代出來,但癩僧是知道這段前緣的,所以才把金鎖交給了寶釵。如果真是這樣,也就解釋得通為什麼判詞和《紅樓夢曲》中都要把釵黛寫在一起了,也能解釋為什麼黛玉偏偏對寶釵懷有醋意了,既然寶玉和黛玉可以“這個妹妹(哥哥)我曾見過的”,那麼釵黛之間也可以“一見鍾情”。當然這都是我個人沒有根據的瞎猜,僅供一哂,不必深究。

二、黛玉的口才

黛玉的口才可以說是這一回最大的看點,比上面提到的什麼金玉良緣還好看。

在這一回三人的互動中,突出表現黛玉口才的主要有三處:

第一處是黛玉剛來的時候,看到寶玉也在,就說:“噯喲,我來的不巧了!”寶釵便問:“這話怎麼說?”黛玉就道:“早知她來,我就不來了。”其實說到這裡我們都已看出來,黛玉是吃醋了,而書中的寶釵何其聰明,肯定也已看出來了,但還是故作不解地問:“我更不解這意。”這裡黛玉肯定也看出寶釵是故意問她,於是就回道:“要來時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我為什麼說寶釵看出黛玉吃醋了,又為什麼說黛玉也看出了寶釵是故意問她,這裡就不得不佩服曹雪芹的筆功了,簡簡單單的幾句對話就能勾畫出人物的心思,不信你再讀讀黛玉和寶釵的這幾句對話,尤其是寶釵的那句“我更不解這意”和黛玉的這句“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就知端倪了。這一段有一處批文寫道:“吾不知顰兒以何物為心、為齒、為口、為舌。實不知心中有何丘壑。”其中這句“實不知心中有何丘壑”還出現了兩次,我當時就在笑,難道你真不知道黛玉心中丘壑,還在這裡反問。細讀之下,你就可以體會出寫這批文的人是有多喜歡黛玉了。

第二處是寶黛二人留在薛姨媽家吃飯的時候,寶玉要喝冷酒,別人勸了都不聽,但寶釵一勸就乖乖改喝熱酒了。這裡還特別寫了一下黛玉的神情,也十分玩味,“黛玉磕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後面批文又來一句“實不知其丘壑”,緊跟一句“笑的毒”。我想這個時候黛玉心裡是有點不高興的,正巧紫鵑讓雪雁給黛玉送手爐過來,於是黛玉便來了一句:“也虧你倒聽他說,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這段如果看影視劇還真不一定反應的過來,但書中這一段後面其實直接有寫寶玉和寶釵的反應的,黛玉分明是指桑罵槐,而且二人都聽出來了。而且你仔細看,這句話中用的是“他”,而不是“她”,其意已昭,當然也可能是古代“他”和“她”就是不分的。

這裡唯一沒有聽出來的就是薛姨媽,我還有點同情她的,她還好心問了黛玉一句:“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們記掛著你倒不好?”薛姨媽雖是無心之問,黛玉卻也答得巧妙,她說:“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裡,倘或在別人家裡,人家豈不惱?好說就看的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地從家裡送個來。不說丫鬟們太小心過餘,還只當我素日是這等輕狂慣了呢。”這裡就可以看出黛玉的智慧了,如果說之前的指桑罵槐還有可能是蓄謀已久,但回答薛姨媽的這番話卻完全是臨時起意,不僅巧妙地圓了之前的謊,還順帶周全了薛姨媽,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有如此反應,足見顰卿機智過人。

這裡明的是寫黛玉的口才,暗的也是寫黛玉的才智,為其後來的詩才埋下伏筆。我自己平時也寫些見不得人的詩,知道寫詩最重要的就是片刻的靈感,靈感來時一氣呵成,蓄意而作反而不得。若非聰敏靈慧之人,斷然作不出好詩的。

第三處是李媽來勸寶玉不要再喝酒了,但黛玉卻幫著寶玉說話,於是李媽又勸黛玉不要助著寶玉,黛玉卻道:“我為什麼助著他?我也犯不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的也未可知!”細細讀來,你會發現黛玉這番話其實也是一語雙關,明著說李媽,暗著卻也是發洩自己心中的不快,同時暗示自己和寶玉、外祖母才是一家人,而寶釵和薛姨媽終究是外人。李媽當然沒聽出那麼多計較,卻也被說得一時語塞,只能道一句:“真真這林姐兒說出這話來,比刀子還尖,這算了什麼呢!”寶釵也忍不住,擰了一把黛玉的腮道:“真真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 我相信這裡寶釵說的是真心話,恨的自然是黛玉的指桑罵槐,愛的卻也是她這種含酸不辣的說話方式和真性情,連被罵的都被罵服氣了,可見黛玉口才和情商。

三、寶黛的感情

這一回寫寶黛二人的感情也是寫的極其微妙的,可以說是從細微處見真情了。多的我也不說了,畢竟來日方長,討論這話題的機會還多著呢,這裡只舉一例,就是她二人在薛姨媽家吃完飯後,黛玉問了寶玉一句:“你走不走?”這一句問話可以說是非常口語化了,我們如今也經常這麼問,但就這麼一句平平無奇的問話用在這裡卻非常貼合此情此景以及黛玉的性情心思,當真妙用。

再來看寶玉是怎麼回答的,那個時候寶玉已有些醉了,聽到黛玉問話,便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同你一起走。”這裡曹雪芹沒有直寫黛玉的反應,但旁邊有一段脂批:“此等話,阿顰心中最樂。”其實就算沒有這段脂批,我們也知道此刻的黛玉一定是甜在心裡的。人都道酒後吐真言,寶玉於將醉之際脫口而出之言,正是平日心中所想,而這句話中更大有“君生我生,君故我故”之慨,情真意切,溢於言表,只此一句,已勝萬言,黛玉如何不心悅,如何不感慨,之前縱有千般不快,如今也當盡掃陰霾。金玉良緣終究不敵木石前盟矣!

而之後黛玉為寶玉戴笠、誇其字好看,寶玉“讓林妹妹吃茶”等事就不一一列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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