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滿壹再回憶他初入太子府的那幾年,能夠完整想起的事情並不多。

那時候太子府掌事謝誨中無論放在哪也稱得是宮裡的老資歷,自太子年幼便是他一手照顧,年紀大,講起話特有一種老邁的溫穩,大概是覺得滿壹是個好孩子,瞧著也有緣,收他做了個乾親戚,從此滿壹便隨他姓,叫做

謝滿壹

而在太子府不多日後,滿壹便發現這位老人家的慈愛接納大概還有更為細緻且周到的考量——太子這個人從不叫別人的名字,上下皆以職相稱,哪怕是稱喚與他關係最近的謝誨中,也總是很客氣地說,“謝掌事”。

滿壹原有名無姓,而如今在太子口中自然也是所謂的“

謝知書

”,再到後來,太子成了皇帝,依舊是客客氣氣一個一個的“林都史”,“唐巡撫”,以及,“皇后”,“公主”,“太子”。

滿壹那時候覺得,他們於太子眼裡,大概只是位置而並非個體,而太子向來深諳反之亦然,他知道自己是太子,他知道自己是名利本身。

太獨而過於清醒,與其說不像小孩不如說不是小孩,一眼就能看穿的清白,依舊要聽他們來來往往訴衷腸,訴所願,訴真心。他看他們進退有禮滿口仁義,看他們進退兩難挺直脊背,又看他們一個又一個孤注一擲各懷心事。

太子就是這樣安安靜靜留在他們之間,那樣一雙冷眼裡呼之欲出的痛苦與厭惡。

滿壹記得當年他隨太子目送官吏流放,清晨朦亮裡的籠車馬匹,高高城牆上看他們相互流著許多的眼淚與嘆氣,他記得當時太子半闔的長睫毛下相擁的憐憫與嘲笑。

滿壹忍不住去想,少傅曾問太子,昨日,今日,與明日於殿下為何?

他一直記得太子的回答,“明日於孤,不過飲鴆未發。”

這樣的一個人,他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聽他們嘆山河大美哀民生之艱闡宏圖之志?滿壹就想,我們國家未來的皇帝,不同情弱小,不欣賞品德,也不相信告白。

他想,這樣一個人,生來就是

命數

,卻最討厭命數。

而很久之後滿壹才明白,太子那種生來的遙遠來源於何處——他實在太聰明,觸目驚心的聰慧叫他過早對自己一生孤獨的必然性瞭然於心。而明白他們與他之間,大抵不曾亦不會結緣,哪怕只是深到可以稱喚名姓的程度。

有人曾經這樣告訴太子說,這就是他的命。

那是在太子十四歲,柳樹煥芽的春季,先帝擔心他最心愛的孩子過於操勞,叫他放下事務去

柳園

散散心,一行人嗒嗒的馬蹄,就是在極大的湖泊旁,大風之中綠枝如綢,老道士站在柳樹下同太子祝賀。

太子抬著他那冷淡的眼皮問他,孤何賀?

他說,我有什麼好祝賀的?

老道士就笑,賀殿下貴有四方,日月為扃牖山河手中劍,賀殿下君天下第一君,妻天下第一妻。

老道士這樣告訴他,

祝賀殿下

是天下第一的聖君,祝賀殿下要娶的,是天下

賢良淑德

第一人。

他記得那一天,隨行者皆屏息靜氣,看著大風之中柳樹飛揚,那一瞬間太子厭惡而冷淡的黑眼睛,怒意磅礴而冰涼的指尖與長箭,他高高坐在馬上,睥睨如一點一點鼓吹而豐滿的

中秋圓月

,長長的四尾箭羽挺如一種慘白的了斷割棄。

太子用這樣的

弓箭

直直對著那個人的咽喉,厭極反笑的一張臉,他一字一字地嘲弄,說,即為天意?

他嘲笑說,這就是你所信仰的

天意

嗎。

老道士卻笑眯眯的不生氣,低低地彎腰恭禮,袖子在大風之中如曄然而開的人生畫卷,他說,非,命也。

不是的,殿下,這是殿下的命數。

也就是在一年後,先帝告訴全天下,他要為他最心愛的孩子,選出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那是柳家的女兒十三歲,第一次來到

萬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