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齋節過去還不到一週，印度班加羅爾城北的商業街聚集了大量的人群，只是這一次，人群不為慶祝，而是為抗議而來。當天傍晚，這裡一家珠寶店門口聚集了男女老少上百人，有不少是身著黑袍的穆斯林女性，交通也一度被阻塞。

他們都是IMA珠寶店的投資者，但現在可能血本無歸。兩天以前，網路上開始流傳一段據稱來自IMA集團創始人Mohammed Mansoor Khan的錄音，他聲稱，自己把錢都花在了賄賂官員和政客上，政客們宣稱將回報以利益，但最終食言，他已無力償還投資人的錢。

● 珠寶店門口聚集的大量人群 / 作者

Khan在錄音中聲淚俱下，說生意已經難以為繼，自己準備先安頓好家人，然後會自殺，仍有價值100億盧比（約10億人民幣）的資產和珠寶，請警方將這些錢還給投資者。

但據調查，Khan在5月5日拿到了去迪拜的簽證，疑似逃往迪拜。警方還搜尋了IMA的兩個珠寶陳列室，但發現大多數值錢的物件不翼而飛，只剩下一些零碎的珠寶，價值與Khan所宣稱的相差懸殊。

晚上8點多，我到了商業街的警察局，接待處的警員一看到我就示意往裡面走，報案處的警員也未等我表明來意，就給了我一張報案表格。我在警察局待了大概十五分鐘，就有5個投資者前來報案，有人還攜家帶口。25的Akash當天早上透過親戚得知了這個訊息，一下班，他就和家人趕到了警察局，他投資了5萬盧比（約合人民幣5000元）。

● 因為涉案人數眾多，警方在離珠寶店一個街區的一家禮堂專門設了一個點，處理投資者的報案和問詢 / The Federal

商業街警察局局長告訴我，截至6月11日晚，警方已登記了8560起報案。警方估計，人們投資的金額在5萬至100萬之間，大多數投資者都是穆斯林。據媒體報道，該公司的集資總額約為200億盧比（約合人民幣20億）。

該珠寶店老闆跑路的案件震動了整個穆斯林社群。應幾位穆斯林領導人的要求，卡納塔克邦首席部長下令，成立特別調查組（SIT）來負責該案。幾天後，調查組逮捕了七名IMA的董事和公司的審計員。

勸不住的投資者

一家珠寶店，憑什麼可以集資高達200億盧比？

IMA（I Monetary Advisory）成立於2006年，持有印度央行發放的NFBC（非銀行金融公司）牌照，聲稱為穆斯林提供符合伊斯蘭教法的“清真投資”（Halal Investment）——投資者均為合夥人，從公司的收益中分紅，也分擔虧損。它的業務範圍很廣，覆蓋了貴金屬交易、教育機構、醫療服務、房地產等。

● IMA的招牌 / 網路

IMA向投資者承諾了兩方面利益：高回報，符合伊斯蘭教法的投資。伊斯蘭教法禁止穆斯林在貸款時收取利息，或透過投資獲取“剝削性”收益。也就是說，把錢存在普通的銀行的行為是不符合教義的，因為普通銀行透過利息來獲取收益。

IMA提供了各種不同的產品，聲稱每月回報率高達3％，年化利率即為36%。相較而言，印度一般的商業銀行的定期存款年回報率在6-8％。

但事實證明，承諾高回報的所謂IMA投資不過是一場拆東牆補西牆的龐氏騙局。

62歲的Jamrud Begum在IMA投資了25萬盧比，兒子早年去世，她需要照顧兒子留下來的三個孩子。她把這筆錢用來投資，拿點回報補貼家用。投資一年後，前10個月Begum共拿到了6000盧比的回報。但此後，她再也沒有收到回報，IMA稱因為大選，公司的現金有些緊張。它當時承諾，會在開齋節後支付回報。但Begum沒等到錢，卻等到了創始人跑路的訊息。

這也並不是穆斯林社群第一次遭受類似騙局。谷歌搜尋關鍵詞不難發現，Morgenall、Heera Gold等多家“清真投資”公司都曾捲入類似騙局，有數千名投資者被騙。

去年10月，海德拉巴警方逮捕了Heera集團創始人Nowhera Shaik，也是因為涉嫌龐氏騙局。不久之後，卡納塔克邦政府在當地報釋出公告，稱IMA存在違法行為，為了董事的利益轉移了資金，並且出現還款違約。

● IMA的老闆Mohammed Mansoor Khan / 網路

但這也勸不住投資者，他們還是繼續給IMA投錢。Khan當時也在主流媒體和社交媒體上釋出宣告，向投資者保證一切正常。在Khan當時的Facebook帖子評論裡，還有人認為警方的警告是謠言，是為了搞垮這家“成功”的公司。

社會活動家Shahbaz Ahmad Khan曾揭發過Heera集團的騙局，IMA“爆雷”之前，他也向警察和調查機構舉報過IMA。“這些投資一點都不’清真’，這些商業行為完全是違反教義的。他們的行為是在警察、官僚和有名的伊斯蘭學者的縱容下進行的，這些人為了自己的利益為某些產品背書。”Shahbaz告訴我。

在接受德國媒體White Paper採訪時，孟買Rizvi管理研究學院（RIMSR）的伊斯蘭金融學者Shariq Nisar博士說，“監管真空、強大的分銷網路和高回報的承諾，讓龐氏騙局得以猖獗。他們以遵守高道德標準並獲得高回報的名義，吸引容易受騙的投資者。”

對窮人的搶劫

兩年前，這次案件的受害者之一，Mahaboob Shaik還擁有一家服裝廠，廠裡僱傭了53個工人。

但是，莫迪政府在2016年11月宣佈的“廢鈔令”，和2017年7月實施的商品和服務稅（GST）對他的生意產生了毀滅性的打擊。2017年底，Shaik關掉了他在班加羅爾郊區Peenya工業區的工廠，並解僱了所有工人。然後，他把錢都投到了IMA。

● 2016年，莫迪政府宣佈廢止“聖雄甘地”系列500和1000盧比紙幣 / 網路

現在，這個36歲的年輕人再次瀕臨崩潰。

“我一開始對它持懷疑態度，所以我和妻子最初每人只投了10萬盧比。在獲得承諾的三個月回報後，我們又分別投了50萬盧比，六個月後，又投入80萬盧比。”Shaik說，他一共投入了200萬盧比（約合人民幣20萬），前15個月收到了約70萬盧比的回報。

他告訴我，“因為IMA已經運營了12年，並且還涉及醫療保健、教育機構等業務，我們才相信了它。”

20歲的Khurath Ulain來自班加羅爾旁邊的城市邁索爾，今年在大學讀二年級，本來計劃明年畢業後去澳大利亞留學。她把父親給她攢的學費投入了IMA，想多賺一點錢。

她和父親在IMA投資了50萬盧比，她的很多親戚也在這裡投資過，並且獲得了高額的回報，所以Ulain很信任這家公司。6月11日聽到Khan的錄音後，她非常震驚，一路從邁索爾趕到130多公里外的班加羅爾，向警方報案。

她趕到時已經是晚上9點，警察告訴她第二天早上再來。

“這件事情完全就是有組織的搶劫。我們需要像印度證券交易委員會和央行這樣的監管機構以及公司法來管理這些業務。我們不能讓清真寺的阿訇來經營銀行業務。”艾哈邁達巴德的Parsoli集團執行長兼董事總經理Zafar Sareshwala說，他的公司也提供“清真投資”。

Sareshwala是Maulana Azad Urdu國立大學的前任校長。“我們需要最優秀的基金經理和行業領域專家來監督這些交易。”

事實上，根據標準普爾2019年的《全球伊斯蘭金融展望》，與傳統銀行相比，伊斯蘭銀行的資產增長態勢更為強勁。Nisar博士認為，針對伊斯蘭銀行業的法律框架可能無法完全消除以宗教名義進行的金融欺詐行為，但它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杜絕類似旁氏詐騙。

“清真投資”

“清真投資”（Halal Investment），是伊斯蘭國家的一門大生意。

20世紀70年代末，正式的伊斯蘭銀行開始出現，這些銀行遵守伊斯蘭教法，不從貸款中獲取利息，遵循與受益人分享收益、共擔損失的原則。

那麼，這些銀行如何賺錢呢？伊斯蘭銀行並不從貸款中獲取利息收入，而是為客戶購買商品和資產（房屋、汽車、黃金等），然後升值後再將其出售以盈利。它的業務也涉及租賃和租賃購買，但不能涉足賭博、投資研究或軍火買賣。

也就是說，傳統的金融機構主要靠債賺錢，並允許風險轉移，而伊斯蘭金融機構是靠資產賺錢，並以分擔風險為核心。

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伊斯蘭金融體系已經超越了宗教信仰，發展成了一塊巨大的蛋糕。根據湯森路透2018年的《伊斯蘭金融發展報告》，2012年到2017年間，伊斯蘭金融產業以6％的年增長率快速增長，2017年已經達到了2。44萬億美元。

● 過去幾年伊斯蘭銀行相對普通銀行的增長率 / 《伊斯蘭金融發展報告》

以馬來西亞的Tabung Haji為例，它為滿足穆斯林朝覲時的無息資金需求而成立。1963年成立時，有1281名準朝聖者向其投資。從那以後，馬來西亞就成為了世界最大的伊斯蘭金融市場之一。目前，伊朗、沙烏地阿拉伯和馬來西亞的伊斯蘭金融市場佔了全世界的65％。

● 伊斯蘭金融規模與監管體系建立排名靠前的國家 / 《伊斯蘭金融發展報告》

目前，已經有好幾個國家將伊斯蘭銀行合法化，包括美國、英國、斯里蘭卡和日本等非穆斯林國家。

印度擁有世界第三大穆斯林人口，僅次於印度尼西亞和巴基斯坦，但卻尚未將伊斯蘭銀行合法化，向穆斯林提供“清真投資”的多為私營的非銀行金融公司，只有少數幾家私營銀行，提供符合伊斯蘭教義的共同基金產品。

接連爆發的旁氏騙局，也讓伊斯蘭銀行合法化的爭議重新提上了日程。Shariq Nisar博士告訴我，伊斯蘭銀行業正在全球範圍內受到承認，甚至不僅限於穆斯林佔多數的國家，現在是印度迎頭趕上的時候了。

“金融知識欠缺的投資者要麼選擇黃金，要麼投資房地產。由於缺乏監管，一些金融公司傾向於騙人，班加羅爾和海德拉巴發生的就是這種情況。” Nisar說，不管是低收入群體、中產階級還是富裕階層，各個層次的穆斯林都會選擇“清真投資”。

● 2010年，世界伊斯蘭會議在新加坡召開 / 視覺中國

早在2012年，印度央行就曾討論過伊斯蘭銀行的問題。時任央行行長D Subbarao表示，現行《銀行業監管條例》不允許伊斯蘭銀行，因為利率是銀行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

曾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首席經濟學家的Raghuram Rajan，就曾試圖在領導印度央行時將伊斯蘭銀行合法化，但未等實現，他就卸任了。

2017年，印度央行再次拒絕了合法化伊斯蘭金融的提案，並表示，所有的印度公民都擁有比伊斯蘭銀行更廣泛和平等的，獲得銀行和金融服務的機會。目前，只有卡拉拉邦政府設立了一家伊斯蘭銀行。

（責編/苗碩）

（應採訪物件要求，Akash和Mahaboob Shaik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