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二十五年後，《甜蜜蜜》依舊是最值得看的華語愛情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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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成為經典的愛情電影，往往不是單純的在講愛情。

《甜蜜蜜》的故事就像它的英文名一樣—Comrades， Almost a Love Story（同志，差一點就是一個愛情故事）。

陳可辛

在採訪裡表示：“說白了《甜蜜蜜》就是講兩個從小地方去大城市的人。” 香港導演們總在英文標題裡暗做手腳，比如王家衛的《

春光乍洩

》，明明兩個人總是在互相折磨，英文卻要譯作“Happy Togather”。看到有影評調侃，不要被《甜蜜蜜》這個名字騙了，這根本不是一部甜甜的愛情片。我倒是覺得這片名很直白的給了我酸澀的暗示，因為有在一起的甜，才會與此同時誕生出分離的苦。我一時想不出什麼佳句，但和我同齡的諸君想必都聽說過一句著名非主流QQ簽名：“我們是糖，甜到憂傷。”（請自我代入

火星

文字型）

但如果說《甜蜜蜜》不是愛情故事，導演陳可辛和編劇

岸西

恐怕都要堅決反對這種說法。 我不是第一個拿英文名大做文章的影評人，看到不少人講：“標題叫差一點是

愛情故事

，所以這不是愛情故事。”說這種話的人有思考過為什麼電影前後都加了一段黑白的火車片段麼？因為陳可辛在整個劇本、故事、人物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就先想好了這一幕。這個故事核心就是講兩個人兜兜轉轉終成眷屬，其實他們不知道很早前就遇到過彼此。陳可辛在導演評論音軌裡說：“究竟我們要不要拍兩個新移民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拍這個。最後回到最早。”這個原始概念擺在這裡，僅僅透過英文名卻強行說它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其實就是斷章取義。

你仔細看英文名，逗號前面還有一個單詞“同志”（Comrades）。連起來讀一遍，是不是像極了兩個主角情人之間的呢喃：男孩說萬事勝意，女孩回友誼萬歲。他們倆經常見面，騙自己說是好朋友。黎小軍同志，你來香港的目的不是我，我來香港的目的不是你。我們差一點就是愛情故事。

差一點就是一個愛情故事。黎小軍與李翹的愛情就是永遠的“差那麼一點”。動心不看時機，但愛情卻講究。他們分開了三次：最開始他們的人生目標不一致，黎小軍要娶家鄉的女友，李翹想要賺大錢；然後他們的情感狀況很尷尬，黎小軍已經結了婚，李翹也跟了豹哥；最後他們的相聚緣分太淺薄，繁華的紐約兩個人總是擦肩而過，那麼近又那麼遠。

所以最初的最初，還不認識彼此的他們曾經背靠著背、坐在同一班列車上抵達了香港，就彷彿是幾米漫畫裡“向左走，向右走”的男女主角。天時地利人和，差一點都不是愛情故事。

但電影的美好就在於彌補世間的各種遺憾。

於是最後的最後，在紐約街頭，兩人重逢，他們相視一笑。這一次，不再有任何的”差一點”。這一次是張愛玲筆下的愛情故事：於千萬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唯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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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成為一代人記憶的經典電影，往往不能單純的靠精心策劃。

成就完美更是要有諸多意外。 第一個是，在編劇岸西劇本創作之際，鄧麗君驟然離世的訊息震驚了她，所以電影也從原定的“

大城小愛

”變成了今日的“甜蜜蜜”。

第二個是，張曼玉代替王菲出演李翹，無疑是成就這部電影最好的意外。本來設定男女主角兩人都是從內地來香港的新移民，所以陳可辛認定了黎明和王菲的組合。奈何王菲推辭了，轉而才選了當時在所有人眼裡都覺得最不可能的張曼玉。其實連陳可辛自己都有些沒底氣，但他認為張曼玉的演技足以掩蓋她外形上的時尚感。並且張曼玉本人因為小時候是在英國的唐人街長大，粵語有一定的口音，這樣的細節也能增加角色的真實感。因為張曼玉說不好普通話，為了合理的說粵語，李翹就從北京女孩變成了廣州妹。

這個改動真的是塑造李翹這個角色的點睛之筆！試想一下，如果電影裡的李翹就是女版黎小軍，一個天津人和一個北京人來到香港打拼互相取暖，一下子就無味了許多。而假扮香港人的大陸人，一下子賦予了這個角色更多層次感。李翹不願意被別人看出自己的出身，明明會國語卻只講粵語。但她看到在麥當勞裡手足無措的黎小軍，也會去講普通話幫他解圍 。李翹一邊拿著提成“忽悠”別人去報英語班，但自己會在那裡一邊做清潔工一邊跟著學習。李翹她有點虛榮、有點狡詐，但其實很努力上進又重情重義、真實的可愛。李翹跟豹哥不是因為豹哥能給她黎小軍給不了的物質生活，而是黎小軍送了她一隻和小婷一樣的金手鐲，豹哥卻後背上紋了只米老鼠哄她開心。面對落魄的豹哥和終於勇敢起來的黎小軍，李翹沒辦法在此時離開，所以豹哥才會叫她：“傻女”。

當我們談論這部電影，最不能拋開講的就是張曼玉。港女裡什麼型別的美人都有，美豔絕倫的、英氣俊俏的、清純可愛的……但她們往往演什麼角色都是在展現自己。張曼玉從來不是最美的，但只有她一個人就能做到在銀幕上千種面貌、萬種風情，演什麼像什麼。《新龍門客棧》裡騷媚又潑辣豪爽的老闆娘、《青蛇》裡妖媚但懵懂簡單的蛇精、《花樣年華》裡嫵媚卻憂鬱內斂的旗袍佳麗。就連熒幕下她也是古靈精怪、我行我素，陳可辛評價她：永遠不會活在別人為她設想的標籤裡。張曼玉曾說，在所有演過的角色裡《甜蜜蜜》的李翹是和自己最像的。香港小姐出道的張曼玉，一開始演技上談不上有那種無師自通的先天靈氣。《

警察故事

》裡不用替身完成高危動作戲，磕得頭破血流卻依舊未能擺脫”花瓶“的評價。但和李翹一樣，張曼玉聰明努力，學得也很快，能力配得上她的野心，不斷的磨練自己的演技，一路從“花瓶”變“戲霸”，成為了華人女演員裡得獎最多的影后。

行內有句話：“好導演一半靠選演員。”雖然是調侃，但電影和演員真的是互相成就的。可以說張曼玉為《甜蜜蜜》這部電影貢獻了可以在中國影史上留下一筆的經典哭戲。李翹看到躺在停屍房的豹哥那一幕，坊間盛傳是張曼玉笑場了，導演沒喊停，只能硬哭下去。可能這樣的故事更有意思，所以流傳甚廣。但事實上導演陳可辛多次澄清並非如此。恰恰相反的是，這是張曼玉自己設計的表演。

《甜蜜蜜》導演評論音軌 100分19秒

仔細看這段，張曼玉笑了兩次，並且還有很多表情細節，以及和景物的互動。電影裡在李翹的要求下，驗屍官翻轉身體。看到後背，她情不自禁的笑了下，因為她想起了第一次看到米老鼠紋身的場景。她又茫然環顧了身邊的驗屍官笑了第二下，因為她覺得人生太諷刺了，這一切是真實發生的嗎？然後她開始眼神遊離、眉頭攢動、五官擰在一起，淚水不受控制的溢了出來。當李翹再聚焦在那隻米老鼠上，一個再清晰殘酷不過的事實告訴她，這個會哄她開心、為她遮風避雨的男人再也不在這個世上了。

豹哥其實比黎小軍更受觀眾喜愛，連陳可辛也覺得他電影裡最喜歡的人物就是豹哥。很多人都特別喜歡豹哥落魄跑路前勸李翹離開那段臺詞“傻女，現在回家洗個澡，明天起來，滿街都是好男人，個個都比豹哥好。” 開拍前陳可辛對

曾志偉

說：“你忘記你是曾志偉，給我一個周潤發《英雄本色》的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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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成為獲獎榮譽無數的電影，當然也不僅僅只能靠巧合。

《甜蜜蜜》一部完成度極高的佳片。當年包攬九項金像獎的大滿貫，並獲美國《

時代週刊

》評為1997年度十大佳片第二名。將近二十年後還受邀參展第70屆威尼斯電影節“經典單元”。

中國導演裡，能把八九十年代，那種時代變遷的洪流下的眾生相表達最傳神的，我只認陳可辛。從《甜蜜蜜》到《

中國合夥人

》再到《奪冠》，這位香港導演能把大陸講述的那麼真實的秘訣在於，他認為自己瞭解的不是內地人，而是遷徙的人。陳可辛敏銳的捕捉到飛速發展的繁華都市中大時代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影評人們總是不太愛分析商業片導演的電影手法，且一旦一個電影的人物故事過於精彩，就往往會被忽略畫面語言。我特意翻了好多《甜蜜蜜》的電影分析，竟沒看到一篇談論鏡頭與剪輯的。

要問怎麼不直白的拍裸露鏡頭，卻能表現情人間難捨難分的抵死纏綿？如果說西方有《泰坦尼克號》中有那一幕充滿水霧的車窗上Ross滑落留下的手印。那麼我們東方就有《甜蜜蜜》裡黎小軍和李翹那繫了又解的衣釦。這一幕之前，兩個人在狹小簡陋的屋子裡，吃完湯圓後合作洗碗，兩個人的手難免來回的碰到彼此，溫情浪漫。然後李翹說：“外面的雨好像停了。”黎小軍的迴應是拿起手帕為她擦拭雙手“你的手好冷。”李翹又說：“我想我該走了。”黎小軍為她去拿衣服，可是鏡頭卻長久的停在了李翹握住毛巾的手上。

陳可辛說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拍好兩個人突然掉進愛河，這場戲的概念很簡單。“就是本來在穿衣服，最後成了脫衣服。” 這是兩個演員拍的第一場親密戲，也是電影裡第一次親熱。導演很怕兩個人放不開，結果“第一條拍完，大家都傻了，好得不得了，全場鼓掌。”

估計全網只有我一個人想要提起電影裡唯一的一場動作戲。是李翹在美國被遣返的途中看到了黎小軍。她逃下車，飛奔追逐，很多畫面一晃而過，卻聚集了影片裡所有反覆出現的關鍵元素：麥當勞、腳踏車、米老鼠。

麥當勞是都市的符號，也是黎小軍與李翹相遇的地方，在電影中更是一個有多重含義的符號。首先它是第一個進入香港的洋品牌，陳可辛認為是香港記憶的一部分。其次他是80年代大陸還沒有的“高階餐廳”，黎小軍對它的嚮往和讚歎，就像當時很多大陸人對香港一樣充滿期待。最後麥當勞出現在押送李翹的移民官手上，一個大大的特寫，廉價、油膩，在美國人的手上回歸了它的本質——車上潦草敷衍的快餐。

腳踏車是黎小軍的符號。黎小軍載著李翹，騎著腳踏車穿過香港街頭，一起哼唱著《甜蜜蜜》。兩個人最初的情愫就是誕生在腳踏車上。那一幕堪稱經典，像極了所有人心中的那段初戀。兩個人關係親近起來也是因為黎小軍騎著腳踏車，甘願吃虧為李翹跑腿。然後兩個人第一次分手後，黎小軍的腳踏車就扔在小巷裡閒置，連車鈴都生鏽爛掉了。可以說腳踏車也是兩人愛情的象徵。後來那段追逐戲，李翹也是猛然間看到了黎小軍穿著白襯衣騎車送貨的背影。她拔足狂奔，拼命追逐，卻迷失在擠擠攘攘的

時代廣場

中間。此時的李翹，已是飽經滄桑，可過去記憶中的身影卻一如既往，還是那個騎著單車的白衣少年，彷彿時間不曾流動。我想她迷茫的站在人群中，是否一瞬間會困惑，自己看到的不過是一道愛情的幻影。

米老鼠是豹哥的符號。除了紋身，李翹最開始在按摩院就穿了一件米老鼠標誌的上衣，後來和豹哥的家裡也擺放了米老鼠玩偶。但最有意思的，莫過於掛在倒車鏡上的那隻米老鼠。許久不聯絡的舊情人，一路無言，那個橫在兩人中間的米老鼠，彷彿就像是豹哥坐在他們中間一樣，車上瀰漫著尷尬。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這隻米老鼠，但大家很可能沒注意到的是，當鄧麗君出現後，米老鼠就消失了！從車窗裡拍黎小軍下車，然後反打李翹特寫，兩個鏡頭多次切換，直到他們隔著車窗聊天。黎小軍對李翹說了再見，他的背影越走越遠。李翹洩氣般趴在方向盤上，卻天意般的按響了鳴笛。黎小軍轉身，再次正反打兩個人的特寫鏡頭，張曼玉的微表情非常細膩，可以看到她眉目含情、嘴唇在輕微的顫動，黎明也演出了令人心動的乾淨帥氣。他們的距離不斷拉近，李翹那一瞬間的停頓，充滿了矛盾和猶豫，但她的手卻不由自主的撫上戀人的頸項，兩人熱烈的擁吻住彼此。

（到這裡街頭遇見鄧麗君後，畫面上的米老鼠消失了）

所有女性觀眾都覺得這一幕的黎小軍最令人心動

《甜蜜蜜》有很多值得探討的段落。比如離開珠寶店後兩人吵架分手長達三分10秒的長鏡頭，李翹地產公司開幕三個人擠在狹小的走廊，都是導演、編劇、演員打出了電影教科書般的完美配合。這一段戲不會是最先能被想起的一幕，所以我才會想特別詳細的講一講。正是有這樣的細膩才讓《甜蜜蜜》成為一部百看不厭的高完成度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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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成為我產生共鳴的電影，必然和我自己的人生經歷有關，才能激發我為它提筆寫下幾千文字。

陳可辛電影的關鍵詞不會是“流浪”，而是“遷徙”。出生於香港的陳可辛，12歲隨父母去泰國，18歲赴美國留學。總在漂泊的他能夠輕易的共情異鄉人的孤獨。“流浪太浪漫了，對我來講是被迫的遷徙。作為華僑子女，遷徙已經被刻在了基因裡。” 少了

華語文化

、年代記憶這些背景再去看陳可辛的電影，必然會丟失一定的情懷細節，然而不代表他的電影就會因此失色，只要在陌生城市漂泊過的人，大抵都會被陳可辛的電影打動。

第一次看《甜蜜蜜》時，我還在唸高中。那時候既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離開過家，除了被張曼玉那場先笑再哭的神級演技震撼到，其實真的是看了個寂寞。

第一遍看我只覺得是部感人的好電影，近日再看《甜蜜蜜》才品出成年人的愛情中那些欲語還休和無可奈何。16歲離開家去美國求學的我，25歲又再一次離開熟悉的加州，追隨著愛人奔赴寒冷的加拿大。《甜蜜蜜》值得一看再看，不同的人生階段，看出不同的味道。儘管時代與環境都不同，獨在異鄉為異客的經歷，卻很真實的被刻畫出來。

在陌生語言環境裡的緊張，辦理第一張銀行卡的興奮，檢視ATM機餘額忽高忽低的心情……過春節，黎小軍與李翹忙著擺攤賺錢，我在圖書館裡通宵趕due； 異鄉人，並不是活的不快樂，只是孤獨時更難捱，失意時更難熬。

我最痛苦無望的一次，發生了一件很戲劇化的故事。當天我借住在朋友家散心，心理狀況其實也很不好，面臨著畢業還沒有找到出路。晚上父母打來影片通話，是家裡出了一些事情。兩個事情的打擊下，頓時鑽進了絕望的情緒裡，只想嚎啕大哭。但因為在友人家中，很羞愧，於是深更半夜，我出去散步。走到一個橋中央，雖然周圍沒人，我還是不好意思發出聲音。

正當我一個人對著河水默默地流眼淚，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外國女孩，騎著腳踏車經過橋側時摔倒了！我正要抹乾淨臉上的淚痕，去問問她是否需要幫忙。她卻任由腳踏車歪在一旁，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我馬上就知，她和我一樣，是深夜裡獨行的傷心者。摔倒只是她發洩情緒的藉口。—“成年人的崩潰，往往就在一瞬間。”

我遠遠的站著，沒有上前去安慰女孩，過一會兒她止住淚水，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扶起腳踏車走了。她永遠不知道，在她崩潰的夜晚裡，不遠處有人短暫的和她分擔了痛苦的情緒。我也因為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在和我在同時流淚，一下子好像就沒有那麼孤寂悽苦了。

好電影就是一樣的感覺，難過的時候，銀幕上的主角跟你一起憂愁，有人跟你一起流淚，好像就沒那麼孤獨了。

參考

《甜蜜蜜》導演評論音軌

《易見+》專訪陳可辛（影片）

張曼玉如何成為一代影后的？By知乎時湯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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