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喜歡帽子。帽子是一個女孩,紅衣,短髮,A罩杯,十八歲。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刀,有劍。當然,還有血。

1

韓信飄在河面上,他穿著白色的t恤,牛仔短褲。

我們把他打撈起來時,已經是午後兩點。太陽很烈,風很熱。我們大汗淋漓地看著韓信媽媽撲在屍體上,她很悲傷,哭的慘烈。我點了煙,韓信的肚子裡開了大口,傷口被水浸泡,肉鬆了,捲了起來。不血腥,但可怕。傷口細而長,是極快極鋒利的西瓜刀所傷。韓信的表情並不痛苦,但詫異——我最後一次看到韓信,竟然是在這樣的場合——

許佳佳

說,當時我差點連下巴都掉了下來。但是我覺得我更多的是悲傷而非詫異。許佳佳走過去安慰韓媽媽,蹲下來抱著韓媽媽的肩膀。話是說不出來,能說什麼呢?許佳佳肯定不能理解中年喪子的婦女。一個人辛苦拉扯大的兒子,竟然變成了屍體。我的手指有些發燙,煙燙到我的手了。我扔掉菸頭,走過去,說,阿姨,我絕對幫你報仇。

許佳佳一愣,站起來拉住我。她說,這事交給警察吧。

警察已經到了現場。我們鎮雖然只有一個派出所,其中一個老警察我認識,黎叔,五十多,快要退休了,但黎叔卻是一個厲害的人物,打過越南,捱過子彈,老是念叨著去香港。我跟他喝過幾次酒。他們人數雖然不多,但有槍。一槍能撂倒一個,而且還不用負刑事責任。

韓信是我的兄弟。我對許佳佳說。說這話時,我很悲傷,因為突然有一種感覺,許佳佳最終會離開我。我落淚,我甚至能看到許佳佳從屋子裡走出去。我說,我們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輟學,一起打工,甚至一起手淫。後面的話我沒有說,我們第一次手淫是在初中的宿舍裡。從窗戶望過去,可以看到許多的女孩的內褲和乳罩。它們掛在衣架上,很性感很漂亮。

在團結鎮能一刀砍傷鎮關西韓信的人並不多——除了我之外,我幾乎想不到誰還有這樣的身手。我能一刀看砍傷韓信,那是因為他對我毫不設防,他會敞開肚皮對著我。用另外一句話來說,沒有人能一刀砍傷戒備狀態中的韓信。

在團結鎮中,西瓜刀是西瓜幫專用武器。這是江湖規矩。西瓜幫本來不叫西瓜幫,最初的名字是學電影《古惑仔》的,叫做洪興。很少人能記住這個名字的原因在於,洪興幫眾大多是販賣西瓜,故後來西瓜幫的名號越來越響,真正的名字倒是沒有多少人記得。西瓜幫近年來急於洗白,很少涉案,因為創立者都已經而立之年,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而且,幫主

南霸天

也不是一個笨蛋。

西瓜幫現在沉溺於安穩的生活,不太可能會去暗算韓信。因為我們根本就沒有衝突,賣龍蝦和賣西瓜能有什麼衝突呢?

所以,只有兩個突破口,一個是黎叔,一個是帽子。

黎叔老師唸叨退休去香港,他不會捲入這江湖紛爭中來的。以他頤養天年的狀態,即便是有上頭的壓力——我們縣正在創辦文明縣——有了命案也會壓下來的。所以,黎叔的壓力在於,記者和網民。記者不會到這窮鄉僻壤來,上網的多數是初中的孩子,他們還在玩QQ炫舞,沒有時間管這些。

結論是,黎叔沒有任何壓力。

現在,已經堵死了一個突破口,黎叔肯定不會認真去查案,案子很快就會有定論,韓信死於自殺,他是自沉的,就像兩千年前的項羽一樣,無顏見江東父老。

所以,唯一的突破口便是帽子,韓信喜歡的女孩。這肯定不是真名,她的真名誰也不知道,除了韓信,

但,韓信已經死了。

團結鎮今年又要添上一樁懸案了。從我記事時起,這已經是第八宗命案了。毫無疑問,它們都成為懸案。

現在,只能去找蝴蝶幫的幫主,阿飛。

許佳佳正在收拾衣服,胸罩內褲一股腦地塞進箱子裡去。我很熟悉它們,比熟悉自己的內褲還要熟悉它們。許佳佳想走,她一直都是這樣,一生氣就威脅說要分手。我坐在床上,一根一根地抽菸。我說,許佳佳,不要走。

許佳佳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女人一向來都是很善於對付男人的。她說,我就走。

她不希望我管韓信的事,所以她也不准我去找阿飛。

韓信是我的兄弟。香菸只剩下菸頭了,焦油的味道很苦。韓信是我的兄弟,我不能不管。要是沒有他,我們今天哪裡有檔口?我摸出煙盒,扁了,煙已經沒有了。我焦躁地罵了一聲娘。

許佳佳說,我不管,

王重洋

,你今年多少歲了?

26了。我說。

我多少歲了。許佳佳明知故問。

也26了。許佳佳比我小兩個月,我農曆八月十四出生,她農曆十月十日出生。我們高一的時候開始在一起。十八歲時高中畢業,她已經跟了我十年了。

你媽怎麼對你說。許佳佳問。

今年把婚給結了。我媽從我二十歲就一直開始嘮叨到現在。今年你無論如何都要把婚給結了。

你還想不想結婚?許佳佳的聲音很大,她很生氣。我說,想。避孕套我都只買到結婚那天。我跟許佳佳說好了,結婚之後,就要孩子。

那你還去摻和命案,你要是死了我跟誰結婚。她氣憤地拉開抽屜,避孕套被她扔在地上,狠狠地跺了好幾腳。我有些心疼,紅色的藍色的包裝袋變得髒兮兮的。我說,佳佳,別踩了,我不去就是了。

寫保證書。許佳佳並不太相信我說的話,白紙黑字,才是承諾。我不想失去許佳佳,但也不想對不起韓信。

我對自己說,保證書不是文學作品,可以不誠實,可以不嚴肅。

3

這是三十年來,黎叔所接手的第八起命案。五名女性死者,三名男性死者。前七宗命案都沒有破——無論在什麼地方,死人都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年都有一大批老人、嬰兒死於各種疾病和事故,死亡不足為奇。她們或許被強姦了,他們或許被利器所傷,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他們死了,就像那些老人或者嬰兒一樣。給死者往生,給生者安靜。這是黎叔的信念。他摩挲著自己臉上的疤痕,盯著眼前這個微微發胖的年輕人。黎叔跟他喝過幾次酒,關係還挺不錯。但,現在,黎叔只想一槍把他放倒。

王重洋,你來幹什麼。黎叔說。韓信與王重洋是好哥們,這是整個團結鎮人都知道的。他們曾經組織了一個幫派,叫做蝴蝶幫。蝴蝶幫聞名在於,每個成員的身上都刺著一隻蝴蝶。王重洋顯然是為韓信的死而來,但黎叔並不歡迎他。禮數是給遵守規矩的人,不守規矩的人不配享受禮數。黎叔的語氣很不友善,因為王重洋越軌了,他正在提供破案線索。

線索。王重洋說,韓信生前喜歡一個女孩子,叫做帽子。

在團結鎮還有誰敢砍你們蝴蝶幫?黎叔並不理會王重洋,問道。

沒有人敢砍我們。王重洋說。蝴蝶幫最近在各個中學收了不少的小弟,聲勢頗狀。

那麼,江湖中誰又能給韓信一刀致命呢?黎叔問。

很少,我想不出來團結鎮哪個人有這樣的能力。王重洋頗為痛苦地得出了這個結論。他顫抖著雙手從褲袋裡掏出煙,給了黎叔一支——黎叔本想拒絕,但眼睛睃著煙盒,中華煙可是價值不菲,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接過煙。接過那一剎那,黎叔即刻後悔起來,他犯了一個錯誤,他不應該接受王重洋的煙的。因為利雖小,但卻受制於人。王重洋點了一支菸,很猛烈地吸了一口,沒有煙霧從鼻腔裡。王重洋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好像是在大冬天穿著一件短袖。黎叔啊,這可是命案啊,兇手沒找出來——怎麼對得起法律呢?

團結鎮居民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民風淳樸,小偷小摸雖然偶爾發生,但也總算是“無傷大雅”。十五六歲的小男孩小女生,誰沒有一個叛逆期呢?三十年來才出了八起命案,平均四年才一起,而且有一部分死者是外省的流汗漢。至於林立於團結鎮的各幫各派,鬧得再兇,也是有個江湖規矩在那管束著。有江湖規矩在,一切就是可控的。

可控的就是安全的。

黎叔愣了一會兒,他沒有想到眼前這個蝴蝶幫元老也開始講起法律來。看來時代開始變了。黎叔的語氣緩和了,小王啊,黎叔不是不想破案。團結鎮每一個命案哪個我不想破的,那是人命,活生生的人命。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處事做人總得按照規矩來。

黎叔的胸口在隱隱發痛,

衛四娘

的慘烈死狀就像一個拳頭一樣凸顯在他的腦海中。

王重洋沮喪地離開了,黎叔這才想起應該給他一杯熱茶,他看起來很冷,背影都在微微地顫動著。

桌子上有一塊紙片,黎叔拿過一看:

帽子,紅衣,短髮,A罩杯,十八歲。

黎叔不由苦笑,明年我可是要去香港,再說A罩杯的女人多著去了。

黎叔想衛四孃的時候就去找

白曉生

喝酒,白曉生是鎮中心醫院的外科醫生,也是團結鎮中唯一的法醫。白曉生,又稱

百曉生

,團結鎮江湖上的事情沒有他不知道的,但他永遠不會告訴你他知道些什麼。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做到鎮中心醫院外科主任這個位置。院長是一個不足四十歲的人——他只不過是個傀儡罷了,真正掌管著中心醫院的還是白曉生。白曉生喜歡在幕後掌管全鎮人生死感覺——走在幕前,雖然風光,但風險大、死得快。

黎叔把紙片丟在白曉生的面前,白曉生撿起來一看,發出了一聲輕呼。啊,是她。

白曉生異常反應讓黎叔驚詫了一下,十年前衛四孃的死,他才微微地——聲音絕對沒有現在大,黎叔記得可清楚——跟現在相比,十年前的反應好像就是緩緩地抬起眼皮,而現在就像是猛然張開了眼睛。這很不尋常,看來這次很棘手。團結鎮的江湖又要風起雲湧——暗流正在湧動,腥風血雨或許在所難免。

黎叔收起紙片,咬開了兩瓶啤酒。啤酒開始冒泡,味道清香。酒鬼花生已經擺在桌子上了。白曉生說,你還不甘心?他的聲音永遠都是這樣,冷靜得讓人有些害怕。

黎叔抿了一口啤酒,衛四娘是他一生中唯一深愛的女人。醉紅樓中的那些年輕姑娘,面板雖然光滑水嫩——身體雖然可以接納她們,但深鐫在心底的永遠是衛四娘。黎叔撿了一顆酒鬼花生丟進嘴裡,反問道,你甘心嗎?她死得這麼慘。

衛四娘確實死得很悽慘,臉蛋被劃糊了。屍體是赤裸的,大雪覆蓋在了她的身上。

白曉生說,她是自殺的。

黎叔並不善於喝酒,一碰酒就醉。但是他還要喝,黎叔說,不不是的。

衛四娘是自殺的,這是你定性的,白曉生說。他也開始喝酒了。

你知道兇手是誰!黎叔揪著白曉生的衣領,吼道。

我知道。白曉生並不害怕,因為過去十年黎叔都是這樣做的。

告訴我。黎叔的吼聲在黑夜裡就像是炸雷。

你知道我不會告訴你的,白曉生很冷靜。十年來,這樣的對話已經發生了無數次了。

4

家庭是江湖死敵,一入家庭便脫離江湖。許佳佳深知這個道理,畢竟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團結鎮中的“蝴蝶十三妹”,是個狠角色,一把柳葉刀舞得可是虎虎生風,十來個人也近不了身。可現在許佳佳已經不再年輕了,許多同學開始帶著孩子——大一點兒,已經開始上幼兒園了。舞刀畢竟不能舞一輩子,女人終究還是屬於婚姻的。許佳佳開始全方位地監視我的行蹤,她知道我的性子。許佳佳說了,你媽說了,讓我們趕緊把婚給結了。

但是,我想著韓信。一個從小玩到大的兄弟死得不明不白,我說,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樣呢?許佳佳說,這裡面的水可深著呢,我們惹不起。許佳佳的第六感一向來很準。女人天生有這種能力。

韓信的頭七快要到了。

橫死的人不比自然死,頭七不能張揚。我們很早就到了韓信的家,他母親看起來好多了。她是個堅強的人,哭天搶地的時間已經過了。她很平靜地接待了我們——。

廳子裡放著棺木,黑色的,是新的,有油漆的味道。韓信的頭像高中時期的,很稚嫩,臉不像現在那樣稜角分明,還是有些嬰兒肥。韓信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黑白的照片竟然帶著一些喜慶的味道。想起韓信那像鴨子一般粗的笑聲,我鼻子一酸,很傷感。屋子裡很寂靜,不像那些自然死的葬禮,鞭炮,鑼鼓一起震天響。我給韓信上了煙,煙不是好煙,是我們第一次偷偷抽的那個牌子。味道很濃烈,很嗆人。

除了悼念韓信之外,最主要的是,在頭七上能不能找到一些關於帽子的線索。我在韓信家坐了一整天,直到許佳佳拽起我。那時,天色已暗。我們默默地走在路上,兩旁有樹,不時有摩托車掠過。

我說,佳佳,我愛你。

為什麼突然跟我說這些?許佳佳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愣在那裡。

我們第一封情書是韓信傳的。十六歲的時候,我跟韓信說,我喜歡許佳佳。那時候許佳佳是長頭髮,有些兇,像只小狗,一進教室就嘰嘰喳喳說很多話。

遠處又開過來一輛摩托車,聲音很響,肯定是排氣管被什麼堵住了。車燈照過來——車子風馳電掣朝我們衝過來,緊接著,我看到一根鐵棍揮在空中。鐵棍敲在頭上的感覺,我嘗過不少,當年,我和韓信可沒少提著鐵棍去打架。鐵棍質感好,敲在頭上很瓷實。一棍子下來,整個腦袋就像被灌進了許多水泥,很多聲音擠在耳膜裡——就像是耳朵裡擠著無數只的蜜蜂,它們在你耳朵裡肆意的鳴叫。我的腦袋裡響起了這樣的聲音——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聽到這種鳴叫了,我差點忘記它的存在了。

許佳佳非常著急,她嗓子都快要喊破了。

摩托車消失在夜色中。

西瓜幫與蝴蝶幫十年未起衝突了,但這並不代表我們永遠和平。和平只是一種狀態,只有在戰爭的襯托之下,才能顯示它的價值。現在,我們在鎮東的舊供銷社的倉庫裡。裡面的空氣有些糟糕,灰塵很多,味道枯燥。我就是和韓信在此建立了蝴蝶幫。準確地說,是蝴蝶幫的前身,我們在這裡創立了一個手淫俱樂部。人數逐漸壯大之後,俱樂部才改成現在的名字,蝴蝶幫。因為還流行著黃安的《新鴛鴦蝴蝶夢》,歌曲老了之後,我們就自己為自己刺了一個蝴蝶。我的蝴蝶刺在胸脯上,很簡陋,就像是乳頭上面打了一個蝴蝶結。上色用得是劣質的藍墨水——以為很快就會消失,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藍墨水會這麼頑強,它長進了我的肉中,洗不掉了。韓信的蝴蝶刺在肚臍眼下一寸,是一隻翩翩起舞的燕尾蝶,是名副其實的蝴蝶。它可以沿著韓信的身體,飛來飛去。

蝴蝶幫的事務我已經不再管理了,畢竟我是有一份正式工作而且快要步入婚姻殿堂的人了。我半個身子已經跨出蝴蝶幫,很快就要退隱江湖。雖然產生這個想法使我無比傷感,但與失去許佳佳的悲傷相比,這種傷感根本就不算什麼。男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以為女人是可有可無的,滿大街都是,隨便找都能找到。可事實上,姑娘並沒有廉價——新聞聯播中不是播放過嗎,我們國家的男女比例失衡,女孩子將比男人少了好幾千萬。女人升值了,得趕緊擁有,不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像房地產一樣,升得你七葷八素的——就拿團結街來說吧,每平米已經升到駭人聽聞的一千多了。天知道,他們是怎麼算出這個價錢的?

我的頭還是在微微發痛。許佳佳帶我去了醫院,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事,就是頭破了一些,流了不少的血。白曉生給我開了幾個藥,西藥中藥都有,誰知道它們是治什麼病的?白曉生說我的頭骨碎了,所以開了許多鈣片。鈣片的味道其實不怎麼好,吃多了會噁心。我回到家裡,睡了一大覺。早晨的時候,外面一陣聒噪,好像很多人擠進了我那不算寬敞的屋裡。我爬起來,來了一群馬仔和一個蝴蝶幫的長老——

張武志

,是個高中生,體育生,個頭大肌肉也好。他看到我,趕緊丟掉了咬在嘴裡的煙,跑過來說,王老大,你怎麼樣了?

有些時候你不得不承認,男人間的友誼遠比愛情更珍貴。張武志的問候比許佳佳照顧更令我感動,她照顧是理所當然,張武志來問候則是真摯感情的體現。我的眼睛有些溼潤,說,沒什麼大事,武志,你不用上課?

張武志說,上什麼鳥課,蝴蝶幫都被人欺負到頭了。

不礙事。我說。我的頭還在發痛,昨晚那哥們可真下狠手了。阿飛呢,去哪兒了?阿飛是現在蝴蝶幫的幫主,韓信和我去做龍蝦生意時,把幫主之位交託給他。他是我們收的第一個小弟,是鎮東朱屠夫的兒子,一身的血腥味。

張武志說,幫主在幫他爸賣豬肉。昨晚叫我先來慰問一下王老大。今晚議事堂去。

議事堂就是這裡,舊倉庫,蝴蝶幫起源之地。倉庫裡擠進了將近三十個人,都是各個堂口的負責人——江湖人稱堂主。阿飛頂著一個大光頭走過來,臉上的橫肉在顫動。他適合當幫主,當老大,他有這個氣場,臉相兇。阿飛說,老大,韓老大的死怎麼算?

我說,我的頭有點痛。韓信,是我的兄弟。不能就這樣算了。

阿飛說,狗日的,敢動我們的老大,不想活了。阿飛兇狠,這是整個團結鎮的人都是知道的。他打起架來不要命,加上家傳的殺豬刀法,總是令敵人聞風喪膽。我看過他舞殺豬刀法,就在這議事堂裡,一把殺豬刀上下飛舞,寒光閃閃,煞是好看。

找到那個狗日的,來個斬豬仔。阿飛咬牙切齒的,別在他腰間的殺豬刀也閃著寒光。

韓信死的前一天,出去約會,約會的物件是一個叫做帽子的女人——很可能是個高中生。我知道韓信的癖好,個子估計不高,喜歡穿紅衣服,阿飛你叫大夥兒到高中去留意一下。找到那個女人——黎叔那邊倒是很棘手——兇手也就跑不了了。韓信的刀傷是西瓜刀所傷,江湖規矩,投個帖兒給南霸天。昨晚襲擊我的人,也去打聽一下。狗日的,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揪出來。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發號命令了,這種感覺真是令人沉迷。

男人,終究是屬於江湖的。

阿飛說,各位堂主都聽清楚了沒有,韓老大的死我們絕對不會就此甘休。

要做好與西瓜幫戰鬥的準備。我說。團結鎮最近一次幫派之間的衝突也是三十年前了,是鎮關東與青幫之間。兩派投入了大量的兵力,死傷不少。

江湖爭鬥,按規矩來,死傷勿論。

5

局裡的人都聽膩了黎叔的唸叨,去香港。香港是個好地方,江湖之外可以暢心所欲地觀看情色電影。黎叔喜歡

李麗珍

和舒淇,她們的身材好,面板好,胸好。但,現在黎叔想的卻是衛四娘,以及一個叫帽子的女人。十八歲。她曾經出現在團結鎮上的某一個地區,與一個前黑幫老大約會,引發了一起命案。黎叔雖然不想破案,但另外一個前黑幫老大卻提供了線索。線索若有若無——這是無恥的撩撥,就像是一個年輕的女人,輕言細語,掀開了裙襬,撩撥你,撩撥你的慾望,卻永遠不讓你得到。這是一種罪過,不是有一首歌這樣唱麼,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黎叔懷念衛四娘,但更想找出這個神秘的女人。黎叔的直覺告訴他,帽子與衛四娘似乎有著某種……聯絡。

黎叔的直覺一向來很準,雖然他不是女人。

認真起來的男人很可怕,這是自古以來唯一顛簸不破的真理。

現在,黎叔屹立在團結一中的大門口,背後跟著團結鎮中的四大名捕。他們的任務是監察每個年滿十八歲且短髮且A罩杯的女生,核實她們之中是否有帽子這個人物。黎叔當然知道這種辦法基本上不可能成功,帽子不可能這麼粗心,或者這麼笨——但也說不一定,女人大多數的時候是比較愚蠢的,她們穿著漂亮的衣服,做一些奇怪事情,來博取別人的眼光。女人殺人的動機也千奇百怪,不喜歡星期一呀,電腦開不了機,可樂是百事可樂而不是可口可樂什麼的,總之,女人是一群難以理解的物種。你永遠也猜不到女人頭腦裡想些什麼,因為這可不像女人的月經那樣有規律。

團結一中有三千名高中學生,其中十八歲以上的有八百名。這八百名中,女孩有四百五十六名。得益於發育狀況,四百五十六位女孩中A罩杯幾乎佔了八成,有三百八十八名。由於團結一中嚴格的著裝和髮型政策,全部女孩都剪著齊耳短髮,不管是瓜子臉、鴨蛋臉還是大餅臉、韭菜炒蛋臉。

三百八十八名女生排排站立著,校服是藍色的——簡直是藍色的海洋,她們的表情出乎人意料地平靜——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麻木。黎叔喊道,你們這裡誰叫帽子?

沒有人回答。她們都不習慣主動回答問題。

黎叔說,誰是帽子?

沒有。一個女生答道。她的聲音很小。沒有這個人。陸陸續續地有人回答了,聲音此伏彼起。

雖然是意料之中,但黎叔還是有些失望。不一定是名字,綽號叫做帽子的,有沒有?黎叔再次喊道。

沒有,首長!這次回答的異常整齊,鏗鏘有力。

世界有各種各樣、或大或小的秘密組成。雖然你的鄰居每天都在討論你做愛的次數或者呻吟與做愛姿勢的數學關係,但這並不能是秘密有效地減少,因為秘密增加的速度遠遠要超過秘密被破解的速度。秘密的魅力在於,一環套一環,看似毫無相關的事件,可能成為破解秘密的鑰匙,從而引發了多諾米骨牌。骨牌一到,江湖就危急,江湖危急團結鎮就有危險,團結鎮有危險那麼世界就不再安全。誰也不想出現這種狀況,所以,找一個靠得住的人保守秘密變得至關重要。白曉生到團結鎮來差不多有三十年了,他一直很可靠,嘴巴牢,沒有多說一句話也沒有少說一句話。但是,白曉生還不是最可靠的——他還活著,有各種各樣的慾望,名利,女人,權勢,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跨過這些檻的。但有一種人卻可以——死人不會說話,也不愛紅塵,它們安靜,低調,與世無爭,是最好的秘密保護者。而且由於它們的存在,世界又會形成許多新的秘密。

秘密越多世界就越安全。

黎叔開始覺得這簡直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了,因為帽子沒有任何訊息,而現在有一輛吉普車從十字路口呼嘯而過。當時,外科大夫白曉生正騎著摩托車路過。摩托車飛得老高,像風箏一樣在半空中飄了好一會兒。白曉生被拋離出去——如果他不是沉溺於高位,疏於練習,以他三十年前的武功,肯定不會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很可惜,他的體重——他肚子就像懷揣著好幾個大西瓜。白曉生落在馬路上,死了,腦漿蹦出來,骨頭斷了,血流的一地。吉普車沒有停留下來的意思,它像是不知情一樣,呼嘯而來呼嘯而去。

黎叔是在監控錄影中看到這些鏡頭的,黎叔很悲傷,因為白曉生是唯一的朋友,喝酒,懷念衛四娘。但情誼並不能改變白曉生死亡的性質,屬於交通事故是無疑的。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找出那輛吉普車。

但吉普車肯定會被銷燬,因為它已經變成秘密了。

黎叔朝白曉生的住處走去。白曉生是一個聰明人,掌握團結鎮所有的秘密而安然無恙地生活了近三十年,他肯定是有什麼東西,讓人忌憚的——說不一定是一個數據庫,性質類似於黑匣子。不管是什麼,黎叔相信他肯定是留下線索。他肯定是防著自己突然身亡,而自己所掌握的秘密或者真實的歷史灰飛煙滅。沒有人希望自己只是歷史中的一粒塵埃,黎叔瞭解白曉生,三十年來,他已經與團結鎮血肉相連了。黎叔相信,只要找到白曉生留下的黑匣子,就會解開一切籠罩在團結鎮上的秘密——或者說是,陰謀。

黎叔知道幫派火併會帶給鎮子什麼樣的傷害,三十年前他已經目睹了。他可不想再看到血洗團結鎮。

白曉生的房子在街中心,最熱鬧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白曉生諳熟這個道理。他一個人住七十平方米的房間,無妻無子,一直身在江湖。黎叔來到白曉生的房子裡,開了門,鑰匙是白曉生給黎叔的,因為對於白曉生而言,黎叔是他唯一的朋友。

白曉生的房子亂糟糟的。有人來過,黎叔一下子就警惕下來,運氣於腳下,拔起了腰間的手槍,小心謹慎地挪動著步子。廳子中央的沙發已經被人用刀劃開一個大口,海綿被掏了出來,抽屜,衣櫥,床墊……都被翻個遍。黎叔來晚了,已經有人來過了——或許白曉生的黑匣子已經被毀了,黎叔突然很悲傷,他再也不可能知道殺死衛四孃的兇手是誰了。

黎叔從白曉生的家出來。夜已經很深了,街燈很暗,他看見一個紅色的剪影向他走來。

6

許佳佳在籌備婚禮,她的嘴巴一整天都是裂開著的,笑意盈盈的。女人就是這樣對儀式的迷戀達到一種難以置信的地步。不過,這種忙碌也並非毫無可取,至少她在同她的閨蜜們商量用什麼樣的料子或者果品時,我有足夠的時間去處理江湖上的事情。那個敲我腦袋的傢伙找到了,他真是一個不慎重的傢伙,打了人還到處炫耀,向兄弟,向女人炫耀。這是一種江湖病,我也曾經向別人炫耀我初夜的經驗呢。

張武志把他押到議事堂。這是很高的規格,接待外幫的——只有堂主級別以上的人才夠格。那傢伙很年輕,滿臉青春痘,是個學生,肯定是初入江湖,需要納投名狀。但有什麼陰謀也說不一定,他敲打的那股狠勁,如果不是我練過鐵頭功,說不一定現在就如韓信一般,成為了一具冰涼的屍體。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其實,我知道他叫做李布衣,是

團結三中

的高二地理班的學生。

他很倔強,緊閉嘴巴,沒有說,臉上的青春痘滲著血水。

張武志使出一招大擒拿手,把李布衣的手扭到背後,李布衣吃痛,呻吟了幾聲,說,我叫李布衣。

是誰叫你襲擊我?蝴蝶幫已經找到行兇的鐵棍,上面還沾著我的血。

沒有人叫我,投名狀。李布衣說,他的額頭上開始滲著豆粒般大的汗水。

說不說。張武志一掌拍在李布衣的胸口上,他使得不是八卦掌就是

太極拳

,出手速度雖慢,但力量十足。張武志作為一個體育生,這幾年在武學的修為上可是越發地深厚了。李布衣喉嚨裡發出一聲悶聲,跌出了好幾步遠。

這鐵棒可是打狗棍?我問道。丐幫已經與時俱進了,打狗棒都是清一色的鐵棒,而不是脆弱易斷的竹棒子。

大哥,當時我可不知道是您呢?冒犯了您,該死我,我想加入西瓜幫,他們就叫我納投名狀,我不知道是您啊,他們叫我的。我只是想加入西瓜幫——我們家種西瓜的呢,幾大畝的西瓜都爛在地裡呢,我不是真的想要冒犯你的。李布衣哭著說。我就知道,越是表現出強硬的人其實越是弱小。

是誰讓你去襲擊我們老大的?張武志擺出虎形鶴拳的招式。

是是我們老大。李布衣說。

這是一個陰謀。

西瓜幫肯定沒有魄力與我們蝴蝶幫起衝突,因為西瓜的季節可沒有多少時間。西瓜一下市,西瓜幫的實力便大打折扣。而蝴蝶幫可不同,掌握了團結鎮中的生活必需品,且永遠不會下市。阿飛掌握著鎮東的豬肉,我和韓信掌握著鎮中心菜市場的龍蝦市場,張武志掌握著各大高中的體育生,還有各大堂主掌握著街口小混混、養老院中的世外高人、初中生小學生——團結鎮的江湖,可以說在蝴蝶幫的掌握之中。

所以,最合理的推理則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正藉助西瓜幫來瓦解蝴蝶幫,企圖達到獨霸團結鎮江湖的險惡目的。

江湖之所以是男人們的夢想之地,那是因為那裡有刀,有女人,有血。

要有這些,必須有爭鬥,有爭鬥才是江湖,這樣的江湖才是男人所向往的地方。

現在,我不只要為韓信而戰,我還要為了捍衛男人們的夢想而戰。

戰鬥中的男人永遠是最性感的,這也是自古以來顛簸不破的真理。

張武志說,老大,要不要叫上飛哥?

我說,西瓜幫肯定是被人利用了——帖子投出去了沒有,我們得跟南霸天談談。和平與發展是世界的主題,能不戰則不戰,和平,只有和平,才能對得起法律,才能對得起交保護費的居民們。記住了,和平與發展才是世界的主題。

張武志嘿嘿一笑,說,老大,知道了,政治課我可聽得清楚呢,高考要考,可不敢懈怠。

回到家已經是傍晚,許佳佳像圓規一樣站在門前,滿臉怒容。她說,死去哪裡了?她的聲音很大,十年前她還是一個小女孩事,像一隻小狗……但,小狗是會長大的,現在的她更像是一隻狼狗。有些時候,你不得不承認,女人天生就是用來對付男人的,她可以消解你所有的夢想。稱她們為男人的食夢者也不為過吧。

許佳佳說,死去哪裡了,一整天不見?

出去跟老周下棋打牌去了。我說。不要跟在氣頭上的女人起衝突,這是經驗之談,也是真理。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許佳佳虛張聲勢。有些時候女人生氣只是讓你在乎她,明白她到底有多麼重要。女人可不喜歡被忽視的感覺。

嗯,我發誓,贏了五十塊錢。我說。說謊是絕對必要的,而發誓是說謊的最好的方式之一。女人心軟。

我揚了揚手中的紙幣,綠色的50元。它讓我避免承受許佳佳的喋喋不休。

天色很快就暗下來了,街上很熱鬧。團結鎮這幾年的發展是有目共睹的,就像是

團結衛視

所說的,欣欣向榮,雞鴨魚肉不愁吃。路上傳來很多的車聲——大夥兒想必是忘記了下午兩點鐘的交通事故了,死者是頗受人們尊重的醫生白曉生。

許佳佳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她看起來很疲憊,眉眼中有著憂傷。房間裡的味道很溫馨,是我們體液的味道。我說,許佳佳,你怎麼了?

想事情。許佳佳過了很久才回答。

什麼事呢?我環抱著許佳佳,天氣很熱,身體也滾燙。

在想高中的事情。許佳佳推開了我的手。

我想起了韓信。我說,嗯,想什麼呢?

許佳佳說,在想我怎麼就嫁給你了呢?

當年,韓信幫我把第一封情信交給許佳佳後——許佳佳三天之後才回我信,好幾頁紙,說了好多話。

我說,收到你第一封回信時,在宿舍的床上滾了好幾圈。韓信說,就不是一個女生的回信唄,看你得瑟的。後來,我們出去喝酒了,第一次喝白酒,沒醉,不過回來的時候,路都斜斜歪歪的,管理員不讓我們進門。

被告到老師那裡去了,你們站在講臺上讀檢討書。許佳佳笑起來了。其實,一開始我並不喜歡你的。

我說,我知道,你喜歡隔壁班的李尋歡,他人長得好,文章寫得漂亮,是個校園作家哩。現在不知道做什麼了。

啊,聽說已經出了好幾本書了。許佳佳說,不過,你讀檢討書的時候好搞笑,我當時就在想,這個人還是挺有趣的,可以跟他玩玩。只是沒有想到,玩玩就是十年。

嗯。我說。許佳佳是一個好女人,這是整個團結鎮的人都知道的。我的鼻子有些酸。

重洋,我們就要結婚了。許佳佳說,你就不要跟那些小孩子們到處去鬧了。我知道你今天沒有去下棋,很多事情不是我們能管的。韓信,韓信的死,說不一定真是意外呢。我還在新聞中看過,有人自殺還砍了自己十多刀呢?韓信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許佳佳說著說著,竟然落下了淚來。她在抽泣著,我慌張了,捧著她的臉,淚水是滾燙的。我說,不哭不哭,沒事的沒事的。

許佳佳緊緊地抱住了我。她說,我不想失去你。

突然,一塊石子擊破玻璃,落在了地板上。

——它竟然穩穩地嵌入了地磚上!

——街上傳來一陣……

7

天下武功,無堅不摧,唯快不破。加上當時燈光昏暗,四周雖安靜,但間有狗吠聲,聽聲辯位幾乎是不可能的。黎叔猛然間覺得一股殺氣正飛速向他射來。一把銀白色的飛刀——它的速度太快了,幾乎是不能用詞語來形容。黎叔已經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了——可黎叔畢竟不是常人,當年靠著一招鐵腳水上漂在越戰戰場上來去自如。當下,黎叔一個懶驢打滾——飛刀擦著脖子皮而過,留下了一道刀傷——黎叔吃痛,大叫了一聲。

那人見黎叔躲過襲擊,愣了一愣,隨後雙手一展,把懷中所有的飛刀到發射過來。飛刀來勢雖猛,但已非最佳時機,就在那人一愣神的一瞬間,黎叔早就做好的準備。只見黎叔雙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霎時間,半空中無端生出無數隻手來。數十把飛刀像是碰上了磁石,力道一下子就軟了。飛刀悉數被黎叔收入手中。

黎叔大喝一聲,什麼人,竟然敢襲擊警察——那人驚呼一聲,千手觀音——黎叔運氣於腳掌,一個飛躍——那人大駭,拔腿就跑——黎叔舒展的身體在夜空中正如一隻貓頭鷹——誰敢襲擊老子,半空中爆出一聲大喝,一條赤裸大漢提著關公刀,從窗戶中跳了下來——黎叔大吃了一驚,趕緊運氣於胸,一個左側身翻——大漢沒有想到半空中飛行著一個人,駭了一跳,慌亂之間極力往右一偏——黎叔安然落地,身體機能雖然比三十年前差了,但對鐵掌水上漂的理解可是深刻多了——大漢右邊正是路燈,他砰然一聲撞在電線杆上,路燈應聲而到——重洋!重洋!三樓上的一扇窗戶上趴著一個裹著床單的長髮女人,她的聲音非常焦灼——襲擊黎叔的人早就奔襲到街尾,一轉眼,就消失了。黎叔喃喃地說,這草上飛的輕功已經十年未見了。

王重洋把關公刀一橫,喝道,什麼人!

黎叔轉過來看著那赤裸大漢,恨恨地說,王重洋,你壞了大事!

王重洋說,黎叔,怎麼是你?

黎叔說,剛才你壞了我大事,我正在追一個襲擊我的人呢!

王重洋把關公刀往地上一頓,尖銳的聲音從地裡傳到空氣中,他旁邊的路燈也搖搖晃晃的。黎叔暗吃了一驚,這丫好大的力氣。王重洋疑惑地問,黎叔,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黎叔說,團結鎮有大麻煩了。

黎叔經過昨夜的折騰,累得身子幾乎散架了,到處都在發痛。真是歲月催人老,時間才是人世間最厲害的武器。他來到派出所時已經是差不多十一點鐘了。所裡空蕩蕩的,四大名捕今天可真是出人意表地努力。黎叔到所長辦公室裡——只見所長像只飢餓的狗一樣,焦灼地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這是黎叔第一次遲到,心裡很不安。黎叔低聲地喊了一聲,所長。

所長一見黎叔,像是見到救星,苦皺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所長說,老黎,你怎麼才來啊,可急死我了。

黎叔說,所長,出了什麼事了?

所長說,我們鎮地命案上頭知道了,派人下來了。高書記說了,要是我們破壞了文明鎮的——大家就甭想過好日子。

黎叔一驚,說,怎麼就知道了呢?我們的保密工作可沒有疏忽,沒有記者也沒有網民啊——上訪的人也沒有啊。

所長嘆了一口氣,說,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所裡的同志們都去接上面視察的人了。接待視察組,再大的事都是屁——書記說了,接待費我們出。

黎叔說,醉紅樓,接到醉紅樓去,那裡好,我熟悉。

黎叔隨著所長來到團結街上,警察們都站成一團。天上的太陽很大,大夥兒都流著淋漓大漢。黎叔引頸相望——

兩輛吉普車開過來了。

8

我正站在窗戶背後——窗玻璃是綠色的——看著警察和學生站在街道兩旁,迎接視察組。文明鎮評比活動年年有,令人驕傲的是,團結鎮在政府和市民的共同努力之下共創五連冠的佳績。今年的首要任務便是,勇破紀錄,創歷史佳績。

太陽很烈,那些小孩子可真是辛苦。小臉曬得辣紅,老師還在一旁監視著,不準打傘。迎接隊伍從上午九點鐘就到了,現在已經十一點半了。黎叔站在人群中,顯得非常焦躁不安。他擠過人群——我心的咯噔一跳,看他行進的路線,應該朝我家走過來。

果然,三分鐘之後,就響起了敲門聲。我開啟門,黎叔正大汗淋漓著站著。黎叔閃身進來,他的臉色很嚴峻。我忙問,黎叔,怎麼啦?

黎叔說,命案,調查組下來了。

我說,什麼,調查組?不是視察組麼?

黎叔說,不是,死了兩個人,上頭知道了,下來調查了。

如果說我不想破案,那肯定是騙人的。韓信是我這輩子最好的兄弟,我做夢也想著緝拿兇手,但我並不想把兇手交給警察——江湖上的事情,還得用江湖規矩來解決——這倒不是說,警察是屬於多餘的。實際上,他們是團結鎮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果沒有他們,團結鎮的黑幫無休止的內鬥便會影響到團結、穩定和文明。我之所以給黎叔提供線索,那是因為我堅信黎叔會按照江湖規矩行事。況且,團結鎮成立至今,還沒有任何人逃過黑白兩道的追捕。

我說,難怪,手機都收到政府的資訊,不準開市,不準隨便早街道上閒逛。原來就是為了這個啊。

黎叔說,我得去穩住他們了,下午送三十斤上好的海鮮到醉紅樓。

我說,記下來,會親自送過去的。

視察組離開是三天後——風平浪靜的三天,說暴風雨來臨的寧靜一點也不為過。那是和平的三天,繁華的三天,阿飛、鎮關西、黎叔、

阮小二

所有的居民都表現的相當敬業。充分地、完美地詮釋了“為了大我,犧牲小我”的精神——最為重要的是,視察組把命案定性為謠言。換一句話來說,團結鎮根本就沒有命案,雖然說是死了幾個人,但完全是屬於正常的生死輪迴。

送走視察組我們都長舒了一口氣——文明鎮的危機暫時度過了——許佳佳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要高興。我正納悶她為什麼會那樣——手機便開始不停的鳴叫,我開啟一看,全部都是祝福新婚之類的。朋友、小學同學、初中同學、高中同學——祝福詞千遍一律倒是無所謂,可問題在於,我還沒有結婚!

我拿著手機,衝著許佳佳說,許佳佳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每個人都在向我祝賀新婚快樂!

許佳佳說,昨天我在Q群上給他們發信息了。

我說,我們還沒有那麼快結婚呢。

許佳佳說,我忘了告訴你了,結婚日期提前了。

什麼提前啦,黃道吉日隨便亂改麼!我氣得快要跳起來了。

嗯,提前了,下週三就是今年中最好的日子,宜婚嫁。許佳佳絲毫不被我的情緒所影響。

現在是什麼情形——結婚,結婚……我發現自己詞窮了,舌頭打結了。

——只有結婚才能阻止你!韓信都他媽的死了,你他媽的不是小孩了,還有老婆孩子。許佳佳越說越激動,帽子是誰,關你什麼什麼事,江湖江湖,就知道江湖,你知不道我懷孕了,懷孕了,懷了你他媽的孩子!

我的大腦猛然蒼白一片,——我我,怎怎麼麼,我我們都有戴套的——

我怎麼知道!那個都半個月沒來了!許佳佳說,她的情緒稍微冷靜些。

有沒有可能搞錯了?我試探著問。雖然一直覺得小孩可惡,吵,鬧,但得知自己快要做爸爸了,心臟還是要破胸而出。我的聲音顫抖的厲害。

用驗孕棒試過了,真的懷上了。許佳佳坐了下來,她終於冷靜了,但卻流淚了。懷孕的女人應該就是這樣的吧?情緒大起大落,看來懷孕是真的了。

晚上收到一隻六斤重的西瓜,送瓜的人是一個毛頭小子,怯生生的,把西瓜往我懷裡一放就飛也似的跑走了。這是西瓜幫的帖子。我破開西瓜,不出意料地,裡面有一張紙條。字條上寫道,晚十二點,老地方,要事相商。南霸天。

我相信阿飛也接到這個帖子。現在的問題就是,我怎麼才能躲過許佳佳去赴會呢?如果她知道我去赴南霸天的會,肯定會砍死我。

南霸天,西瓜幫幫主,又稱西瓜西施。

不過好在許佳佳早早就睡了,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懷孕中的自然反應。她不到九點就熟睡如豬。我開啟窗戶,掠了出去,直奔老地方。

老地方是團結鎮的

烈士亭

,向來是各幫各派議事之地。

月色很好,靜謐的月光。房子,路燈,遠處的山,微風,團結鎮是一個美好的地方。烈士亭在月色之下猶如披著薄紗的少女,我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綽約的身影。我知道那是南霸天。

到了啊。南霸天的聲音很輕,輕功進步了,落地無聲。

嗯。我說,其他人呢?

南霸天齊耳短髮,是魯豫頭,她戴著無框的眼鏡,在月光下,微微地反光。她身材嬌小,但從來沒有人敢去惹她。一套越女劍下來,面不紅氣不喘。她曾經代表團結鎮參加過武術比賽,越女劍舞得煞是好看,舞畢,觀眾們都發出排山倒海的歡呼聲。可待前排的觀眾回過神時,他們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衣衫不整,條條縷縷如楊柳條,身上血痕縱橫交錯——皆是南霸天劍氣所傷也。

南霸天說,聽說,你要結婚了。她的聲音像風一樣,有些感傷。

嗯,下星期三就辦酒。我說,到時你可要賞臉啊。後面的話我沒有說出口,小學時候我們經常玩過家家。

李布衣死了。南霸天說。有人殺了他,中了鐵蒺藜,打中了他的腦袋。

我很震驚。我們已經把他交回給西瓜幫。

關鍵在於,我問了各堂主,這個月來我們根本就沒有吸納新人。投名狀的事兒……是假的,那麼他是誰的人呢?南霸天說。

有人想挑撥我們兩幫之間的爭鬥?我說。陰謀的網已經鋪就完畢了,只等著收網了。

我們已經控制不了局勢了。南霸天沮喪地說,現在只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損失。

呼!呼!呼!幾條人影落了下來。南霸天說,你們終於到了。

9

黎叔癱坐在椅子上,天花板是發黃的。無力感從腳趾起,一直漫遍全身。如果可以的話,黎叔真想一死了之。韓信、白曉生的死亡還懸而未決,今天早上又在派出所門前發現一具屍體。男性,十七歲,還是一個小孩,臉都鐵蒺藜炸的面目全非。這個孩子叫做李布衣,我見過他。王重洋早早就菜市場中趕了過來。但是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來自哪裡。王重洋曾經拷問過他,說是鎮東的一個種西瓜的農民的兒子。但四大名捕帶回來的訊息,卻證實了黎叔的猜想,那是假的。他就像帽子一樣。

但,死亡並不是最可怕的,死人年年月月日日都有,也不是令黎叔最擔憂的——最擔憂的是,是西瓜幫與蝴蝶幫火併。黎叔的擔憂一點用也沒有,因為外圍已經下注了。幾乎整個鎮子的人都下注,這種癲狂的激情——已經宣告,兩派已經無可退之路,只能是火併。

啊,你買了哪個幫啊?

西瓜幫。因為南霸天厲害啊。你呢?

蝴蝶幫啊。

你怎麼買蝴蝶幫啊,蝴蝶幫花拳繡腿,不行啊……

無論黎叔走到哪裡,都會聽到這樣的對話。它們就像網一樣——黎叔無比懷念香港來,香港好啊,沒有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黎叔想起了十年前,大雪覆蓋了衛四孃的屍體。

黎叔記得王重洋很快就要結婚了,日子就定在下週三。喜帖送到黎叔的手中時,他還稍稍詫異了一番。結婚啊,真是一個遙遠的詞彙。

黎叔本來是有機會結婚的,衛四娘對他說,我們離開這裡吧,到外地去。

黎叔說,讓我考慮考慮。

衛四娘掀開了被子,穿好衣服,衝出門去。黎叔知道,她肯定是對他不報任何希望了。那時候,團結鎮正下著潑天大雪。黎叔想追出去,但剛掀開被子,寒冷的空氣就兇猛地撲過來。

黎叔又鑽進被窩裡去了。

黎叔走在街上,到處都張貼著幫派火併的海報,火和水的相逢,刀和劍的爭鋒,翩翩起舞的蝴蝶,面目猙獰的西瓜。月圓之夜,紫禁之巔,大決鬥。紫禁是指鎮老電影院後邊的那塊空地,那裡是傳統的爭鬥之地。

這麼多年來,黎叔也只不過看過一次。當時他還很年輕,剛到團結鎮報到,想去制止。老所長說,小黎,這些事情我們管不來,江湖的事兒,還是交給江湖規矩吧。辦事總得講規矩,規矩就是用來被遵守的。

他覺得疲憊,無比的疲憊。黎叔連掏錢包的力氣幾乎都沒有了,錢包了還有差不多五百塊錢——去香港可是需要錢的。雖然西瓜幫有不少的好手,但蝴蝶幫人多勢眾,黎叔還是比較看好蝴蝶幫的。

黎叔對香港的心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了。

10

我結婚了,就在一年後的國慶節。許佳佳改了婚期,因為那一段時間我失蹤了。失蹤不是我的本意,赴南霸天的約,幾個強人落在了我的身後,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阿飛、張武志他們,我剛想開口說話,他們便不由分說的用布捂住了我的嘴,布上浸泡了迷藥——雖然我極力運功抵禦,但在南霸天封了我的太虛穴之後——封住了它,就好像是封住了任督二脈——我便昏迷過去。

待我醒過來時,便在一間陌生的房子裡,門是鐵門,我想運功把它開啟,但無濟於事,我的功力全失,提不上一點勁來。三餐每天都有人準時送。這種情況,無論是誰都會破口大罵。

當然,這僅限於是開始的時候,因為當你發現粗魯的語言一點用處都沒有時,那時候你就會學乖,很乖,我每天躺在床上,看著鐵窗外的陽光,照過來,又熄滅了,照過來,又熄滅了。看見過幾次月圓,很大的月亮串在窗戶上的鐵桿上,就好像是一塊鐵板燒。遠處傳來洶湧的、鼎沸的吶喊聲,我想那肯定是月圓之夜,中秋節,紫禁之巔,西瓜幫與蝴蝶幫在火併。

房間裡有一塊積木,我開始拼湊——從韓信(自殺)死起,一直到我被關進了“牢房”。其中貫穿的人物是帽子,但帽子是誰呢,沒有人知道。其中死了白曉生(車禍),李布衣(我出來之後,黎叔告訴我,李布衣是自殺),及至洪興(西瓜幫)與蝴蝶幫火併。江湖確實是風起雲湧,萬事萬物都是聯絡的,書上是這樣子說。但我並沒有找到他們之間的任何聯絡,除了帽子,但帽子是否存在,這又是一個大問題。

我相信,任何人要是被囚禁,都會變成一個哲學家。

月圓之夜

過後不久,許佳佳就找到了我,她喜極而泣,跟在他背後的四大名捕也情不自禁地落淚了。許佳佳報案快要半個月了,她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甚至認為我已經死了。

我們結婚的日期在國慶,很多人都選這個日子結婚,來人很多,結婚還是熱鬧一點好。比較令我緊張的是,許久不見的文學才子李尋歡也出現了。他戴著厚厚的眼睛,長得比較胖了。雖然我不擔心洞房的問題,但說實在的,我還比較擔心許佳佳跟著他跑了。電視中逃婚的事情可多得很。他敬了我們一杯酒,說了一句比較奇怪的話,真沒有想到你們真的能在一起。很讓人不舒服的話,但我已經不會計較了。

張武志到來的時候,已經是快要五點鐘了。國慶節他們高三也要補課,他送我們一個相框。他跟我說,老大,恭喜你。我說,謝謝。我問阿飛呢。張武志很閃爍,大概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倒是西瓜幫的幫主南霸天很早就到了,只是我沒有想到她跟許佳佳這麼熟悉,熟悉的就像是閨蜜。她很替許佳佳高興,眼淚都流了下來,後來她哭了,許佳佳嚇慌了,忙問道,天天,你怎麼了?南霸天抱著許佳佳,說,佳佳,我替你高興啊。

南霸天喝了許多酒,她醉得厲害。

黎叔揹著二胡來到宴席上,一眼看過去,嚇了我一大跳,他佝僂了,頭髮蒼白,完全不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四大名捕說,黎叔已經退休了,每天在烈士亭與一群老人家拉吹彈唱,很熱鬧。我說,黎叔不是要去香港麼?黎叔聽見我的話,大聲說,是啊,香港,明年一定要去的,香港可是好地方。說完,拉起一段婚禮進行曲。

結婚那天我也醉了,醉得很厲害,我倒在許佳佳的身上。許佳佳說,我看到韓信的媽媽了。我說,嗯。許佳佳說,就在酒店的門口,抱著一個哆啦a夢。我胸口一陣噁心,胃裡洶湧無比。許佳佳說,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就走了。我開始吐,吐得滿地都是,惡味開始蔓延。許佳佳說,她很老了。

只是韓信,我與他一起走進江湖,創立了蝴蝶幫。當年在糧所倉庫裡,我們面對著蝴蝶幫眾弟兄,似乎看到自己雄偉的未來。

當年的韓信真是豪氣干雲,他舉起啤酒,說,大地上走來我年輕的弟兄。

大地走來我年輕的弟兄

大地走來我年輕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