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種版本的“趙氏孤兒”

“趙氏孤兒”流傳甚廣,現在還拍成了電影。仔細考究,追本溯源,它可找到三個版本,分別是《左傳》版與《晉世家》版、《趙世家》版、小說戲劇電影版。後二種版本除個別細節外劇情比較一致,而最後一種產生於元代,趙孤竟成了仇人的養子。在同是《史記》作者司馬遷的筆下,《晉世家》與《趙世家》對這個案件的敘述很不一致。《晉世家》主要寫晉國國君及各家族的歷史,包括了趙家史,對此案的行文與《左傳》一致,作者認為晉左記述時間較早,原始可信。熟悉《史記》的讀者,大概有同感,即《趙世家》中的對趙家的記敘虛誕乖異甚多,許多章節過於戲說,比如趙簡子做夢,似不足全採。與戲劇電影版“趙氏孤兒”不同,晉左版梗概是這樣的:公元前583年,晉國下軍將趙朔的遺孀趙莊姬(晉景公的妹妹)與其叔叔趙嬰齊通姦,另二個叔叔趙同、趙括(不是後來紙上談兵的主角趙括)執行家規,把趙嬰齊流放到千里之外的齊國。趙莊姬心懷不滿,慾令智昏,向晉景公誣告趙氏謀反。在國君的默許下,早已對趙氏心懷怨憤的欒氏、郤氏二家聯合,殺了趙同、趙括及趙氏一族,並將趙氏田地賜予祁氏。根據左傳的記載,當時趙朔的兒子趙武不足十歲,隨母親避難宮中。後經大夫韓厥勸諫,歸還所有封地,復立趙武為後。這就是左傳和晉世家版本的“趙氏孤兒”。

二、晉國趙氏

《史記》記載,趙氏最早不在晉國。趙氏之先與秦同祖同宗,皆為贏姓之後。其共同祖先蜚廉有二子,一曰惡來,一曰季勝,惡來之後擅長養馬,為周王室在今甘肅天水放牧,後人為秦,“秦”是一種牧草,後變為族名。季勝之後善駕車,特別是造父,為周穆王“御”,駕駛技術高超。徐偃王造反,造父駕車“一日千里”,將周穆王從崑崙山送至戰場,迅速平叛,造父因功被封到趙城,其子孫後代遂以趙為氏,世代在周王室為官。西周末年,趙叔帶看到周幽王荒淫無道,感覺天下將大亂,於是帶子孫到晉國投奔晉文候,這一支趙氏就此在晉國落腳。“趙氏孤兒”的故事發生在這一支,留在陝西的那一支趙氏,己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中。

叔帶移晉一百年後,其後代湧現了三輩風雲人物:趙夙、趙衰和趙盾。晉獻公繼位後,雄才大略,開疆拓土,趙夙為獻公御戎(還是先祖的老本行),因作戰勇猛,封於耿,位列大夫,趙氏始進入晉國政治舞臺。他的兒子(另說是孫子或兄弟,史料互異,不能確證)趙衰慧眼識珠,在群公子中相中並追隨獻公的兒子重耳。為避驪姬之亂,他與重耳一起在外流亡十九年,彈精竭慮,歷盡艱辛,忠心耿耿,任勞任怨,不離不棄,輔佐重耳回國登上了國王寶座。重耳被諡稱晉文公,是春秋五霸之二。在他的領導下,晉國君臣和諧,國勢日上。對外承繼齊桓公的功業,和睦諸候,擁王攘夷,在城濮打敗楚國,保持了華夏各國和平與穩定。在這個過程中,趙衰足智多謀,居功至偉。

縱觀晉國趙氏家族的發展過程,趙衰當之無愧是奠基人物。他和晉文公的關係非常特殊,二人是君臣,還是連襟(俗稱挑擔)。他和晉文公最早在翟國流亡,因為重耳的母親是翟國人。翟人伐廧咎如(附近的小部落),得到兩個姐妹花,翟國國君分別賜給了趙衰和重耳,在翟國趙衰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兒子趙盾。三是翁婿關係,晉文公又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趙衰,趙衰成了文公的女婿,生了三個兒子:趙同、趙括和趙嬰齊。這有點亂,晉文公嫁女的時間應在歸國之後,史料無詳細記載。其次是輩份更捋不清。好在晉文公的女兒非常賢惠,她堅持把趙衰的翟妻接回做為正妻,自己甘願做偏房,並確定趙盾為正宗繼承人。

趙衰功勞卓著,但從不居功自敖,且處事澹泊,心胸寬廣。他最讓人稱道的是讓賢,他三次推舉別人擔任要職,自己甘居下位。由於一再謙讓,連晉文公都覺得欠他人情太多,最後強給他加官。從歷史記載來看,他的舉賢和謙讓應是出於至誠,客觀上為自己的家族積累了巨大的人脈和“後德”。可以說趙衰是趙氏家族成為晉國第一旺族的奠基人。

趙衰壽數不詳,有人據其經歷推測,當在六十餘歲,這在2600年前的春秋時代已相當高壽。公元前622年趙衰去世,諡號成季,他在翟國生下的兒子趙盾接班。歷史的一系列機遇和幸運迅即降臨,使趙盾在眾多“官二代”中突穎而出,短時間即成為晉國名義上的二把手,實際上的一把手,晉國的第一位權臣,開啟了晉國的新時代,

成就趙盾的,是晉國獨特的政治地理環境。

三、獨特的晉國

晉國在現在的山西中部,周之前為古唐地。開國國君是周武王的兒子周成王之弟叔虞。其立國有二個美麗的傳說。左傳說上天託夢給他的母親姜太公的女兒邑姜:“餘命女生子,名虞,餘與之唐”;晉世家說周公誅滅唐,成王與叔虞戲,削桐葉為珪以與叔虞,曰:“以此封若。”即歷史上著名的“桐葉削封”。託夢說和削桐葉說皆不可考,但西周時周公滅唐,平定邊境,封建諸候是歷史事實。史傳叔虞之子燮(又稱“燮父”),徙居晉水邊,以水名國改稱晉,以後稱為晉國。

晉國表裡山河,相對封閉,華狄雜居,發展歷程獨居特色,其文化吸納了大量的狄夷成份。《史記》說第六任國君靖候以前紀年不詳,之後史蹟最著名的是“曲沃代翼”。其第九任國君晉穆候有二個兒子,長子叫仇,次子叫成師。原因是紀念仇生於“伐條之役”失敗,成師生於“千畝之戰”的勝利。《左傳》記載當時晉人師服預言,說仇、成師這兩個名字“適庶名反逆”,今後晉國必由此而亂。這個叫仇的長子若干年後即位,是為晉文候,趙叔帶就是在那個時候到了晉國。

文候死後,他的兒子昭候伯繼位,他把他58歲的叔叔成師封到曲沃,史稱曲沃桓叔。當時晉國國都在翼,而曲沃比翼大,邑大於都,人口和土地多,成師既年高望重,善於用人,又有了資本,就想取國君而代之。公元前739年昭候被大臣潘父所殺,曲沃出兵伐翼,從此開始了武裝奪權之路,晉國也陷於長期戰亂之中。戰爭似乎自始至終是曲沃伐翼。成師壯志未酬去世,他的兒子曲沃莊伯鱔、孫子曲沃武公稱繼承遺志,前赴後繼,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終於在公元前678年,曲沃武公殺晉候緡完成晉國的統一,實現了曲沃代翼,此時自桓叔起已歷67年,這個過程中殺君五,逐君一,以小宗取代大宗,成為春秋禮崩樂壞的標誌性事件。這時周室東遷,天子微弱,已無力管轄諸候,只能承認現實,再加上武公重寶賄賂周王,於是冊命武公稱為晉候。

曲沃代翼事件,對晉國政治影響深遠。晉武公的兒子晉獻公詭諸親身經歷了“曲沃代翼”革命的洗禮,認識到宗親勢力對君權的嚴重威脅,怕他們有樣學樣,決心設法滅掉這隻“螳螂”。果然,他即位後不久即“患桓莊之族逼”,遂採取臣下士蒍計策,進行分化瓦解,用桓莊之族的手剪除了桓莊之族的盟友富子、遊子。取得他們信任之後,築了一座新城:聚,讓“桓莊”的後代們居住在一起,突然有一天夜裡,獻公派兵圍城,將住在城裡的近支族親屠戳殆盡,少數“漏網之魚”倉皇出逃於虢。經過這二次清洗,晉國國君已沒有近屬。晉獻公穩定內部後,大力開疆拓土,東征西討,留下了“假虞滅虢”、“唇亡齒寒”等寓意深遠、留傳百世的歷史典故,晉國由此進入強國之列。但獻公晚年發生了驪姬之亂,他的寵妃驪姬挑撥離間,致使太子申生自殺,另兩個兒子重耳和夷吾外逃,他死後晉國陷於長期動亂之中。他用剪除宗親的辦法,造成公室衰微、“晉國無公族”的惡果。晉文公一世英明,但在“公族”問題上依然沒有良策。從此之後,晉國除太子外,國君其他兒子都被送到國外成為國策,新國君即位後在公室孤立無援,不得已依賴異姓大夫,這為異姓家族的崛起帶來了機遇。最終造成公卿專權,臣強君弱,晉國分裂。趙盾就是在這種大背景下走上了歷史舞臺。

四、趙盾當政

首先說趙盾出仕。公元前622年,晉文公的兒子襄公即位,趙衰去世,元老重臣先且居、欒枝、胥臣也在同一年去世,晉國六卿留下四個位置。當時晉國實行軍政合一制,晉文公建上中下三軍,每軍設將、佐二人,共六人執掌國家大權,即所謂晉國六卿,而中軍將為軍隊統帥。第二年,晉襄公重新任命六卿,按襄公的最初設想,另二位元老梁益耳和士谷為中軍將佐,同時安排趙盾等貴族子弟,實行老中青三結合。但屆時有一個人一句話改變了襄公的決策。這個人就是先且居之子先克,他說:“狐趙有大功於晉,其子不可廢也。且士谷位乃以司空,與梁益耳俱未有戰功,驟為大將,,恐人心不服。”襄公從之。襄公耳朵軟,認為有理,於是任命狐偃之子狐謝姑為中軍將,趙盾為中軍佐,同時任命趙盾接替父職任執政大夫。狐偃是晉文公的親舅舅,狐射姑也是勳戚之後,按照這樣安排,趙盾為政務一把手,軍隊二把手。但是不久另一個關鍵人物出場了,他一句話又改變了上述任命。這個人是陽處父,襄公的師傅。在陽處父的竭力推薦下趙盾代狐射姑為中軍帥,就這樣沒有任何功勳的趙盾成了當時晉國的軍政一把手。先克和陽處父之所以“竭力相助”是因為趙衰對他們都有恩,當年晉文公讓趙衰任上軍將,趙衰推薦了先克父親先且居,陽處父找不到工作求助於他,他推薦給文公,當了太子的師傅。到這兒正好用上了。同年八月,晉襄公去世,年幼的靈公繼位,國家大事一委趙盾,晉國從此進入了趙盾時代。

晉襄公的任命使六卿中趙家一家獨大,引起了一些家族的強烈不滿。首先是狐射姑不服,在政務上處處與趙盾作對。比如在立君問題上,襄公去世後,遺囑立幼兒為君,但趙盾為國家考慮,以為宜立長君,於是力排眾議,派人到秦國迎立年長賢能且有強力近援的公子雍為君。這說明這時的趙盾一片忠心,為國遠謀。狐射姑找不到反對的理由,卻陽奉陰違,派人到陳國迎立公子樂,想搶先立君。趙盾聞聽立即派人於半路截殺了公子樂。狐射姑認為趙盾之所以能壓迫自己,完全由於陽處父,於是怒火中燒,派刺客暗殺了陽處父。不遵遺囑,另立新君,靈公的母親不依不撓,連哭帶鬧,使趙盾立長君的計劃沒有實現。趙盾在埋葬襄公不久即窮追刺客事件,狐射姑被迫出逃,從此狐家退出了晉國政壇。其次是以梁益耳、士榖、蒯得、先都、箕鄭父等老臣憤憤不平,與趙家結下了樑子。這些老臣私下串連,與狐謝姑一樣行刺趙盾的政治盟友先克,甚至進行謀反行動,最後被趙盾無情鎮壓,亦從此埋下了權貴家族之間的爭權奪利互相鬥爭的種子。三是趙盾的性格剛強,作風霸道,說一不二,行事強橫,也得罪了其它的家族。狐射姑曾評論趙盾父子:“趙衰,冬日之日也;趙盾,夏日之日也”。趙盾當政二十年,廢立國君,鎮壓政敵,主盟諸候,晉國諸卿、天下諸侯深深體會了夏天的太陽的酷烈。

五、權臣之路

歷史上有人推測,趙盾少年在翟國長大,缺少父親呵護,生活艱辛,性格比一般孩子早熟。史稱“宣子於是乎始為國政,制事典,正法罪,闢獄刑,董逋逃。由質要,治舊汙。本秩禮,續常職。出淹滯”,依法治國,表現可圈可點,對外團結華夏各國,雄才大略,為晉國的霸業和王朝安全殫精竭慮,發揮了傑出的智慧和才幹。但在特定的體制和環境下,趙盾從一個能臣、忠臣演變成了權臣。從襄公去世立君上看,這時的趙盾絕對是一個忠臣,他為國著想,力主立長君,立賢君,表現了忠心為國的青年大臣形像。靈公的不君可能對他人生信仰產生了一次扭轉。趙盾的獨斷專行,使年少的晉靈公心生叛逆,性格向惡少的方向發展,作出了一系列匪徒般的舉動,如以彈射人、殺廚等,最後與趙盾公開開戰,趙盾出逃,靈公被趙穿所殺。此時趙盾已當政十餘年,地位穩固,弒君事件沒有對趙盾造成任何影響,回來繼續當政,只有史家董狐寫了一句“趙盾殺其君”。

趙盾對晉國政治走向的致命一錘是確立公族大夫制度。春秋時列國通行公族制度,即由各國國君的近支後裔組成一個貴族集團,共同管理國家政務,土地和人民也由這些貴族分封,以保障君位的鞏固和政局的穩定。雖然在實踐中也出現了許多問題,但有效地保證了君位在自己家族中傳替。而“晉國無公族”,國家的實際權力掌握在晉國的六卿之中,趙盾設立公族大夫制度,不是把晉國公室子弟立為“公族”,分封土地,執掌權力,而是把非公室的異姓家族設為“公族”。他以紀念文公的女兒自己的庶母趙姬為名,建議立其次子趙括為首席公族大夫,入朝為官,新即位的晉成公“完全同意”,這就將六卿執政形式制度化、公開化,晉國公族在諸侯各國中獨樹一幟,最終成為肢解晉國的一把利刃。

趙盾作為權臣,在內政外交方面無不打上自已的烙印,在把晉國領上公卿政治道路的同時,也為自已的家族帶來一場危機,幾乎全族覆滅。

六、下宮之難

公元前601年,趙盾去世,諡號“宣”,史稱趙宣子或趙宣孟。去世前他安排郤缺接替自已,因為卻家實力雄厚,郤缺處事圓滑,更關鍵是與趙家密切。這是一次破格提拔:由上軍將越過中軍佐,直接成為執政,晉國第二位正卿。卻缺投桃報李,埋葬趙盾之後,當年即安排胥克休養,由趙盾兒子趙朔任下軍佐,進入六卿行列。趙家薪火相傳,繼續興旺發達。誰也沒有料到,隱含的危機逐漸萌發,最後竟釀成一場滅頂之災。

在晉國貴族中,卻氏、荀氏、欒氏、士氏等都是姬姓,國君的遠支,只有贏姓趙氏一支獨大,早已引起了其它公卿的忌恨。而把不滿促成血案的,是一個人出現:欒盾之子欒書。欒盾長期為趙盾排擠,在六卿中被邊緣化,地位尷尬。趙盾去世不久欒盾也故去,兒子欒書襲為卿,任下軍佐,為改變現狀,他主動配合主將趙朔,以結強援,二人關係非常密切。而趙括、趙同卻繼承親近先卻、壓制荀士、排擠欒氏、胥氏的傳統,對趙朔深為不滿。公元前592年,卻缺的兒子卻克任正卿,趙朔升任中軍佐,二人對欒書青睞有加,這為欒書帶來了光明的前景,雖然十年仍未升職,原地踏步。但不久,趙朔死了,英年早逝,被諡號“莊”,趙同、趙括代趙武一一一趙朔的兒子,僅二三歲一一一料理趙氏公務,他們剛愎自用,驕橫不德,令卻欒二位很不適應。現實的選擇讓卻克與欒書結成了同盟,儘管卻克提拔趙同為下軍佐,以報答趙氏。欒書才能卓越,洞微燭見,但見風使舵,包藏禍心,為了私利不擇手段。他全力以赴支援卻克,取得了內政外交上一系列勝利,五年後得到了豐厚的彙報:前587年卻克病重,力主推舉欒書。除趙同、趙括外,一致同意,欒書從下軍將一躍成為中軍元帥,繼任正卿。

從前587年到前573年十多年間,欒書在國際上與楚、秦、齊等大國爭覇,未嘗落於下風,但在國內事務上,心存忌刻、手段卑鄙,屢興大案,把晉國政局推向血泊之中。

對趙氏他心存芥蒂,卻不敢動作,結果卻等來一個契機。上任不久,發現趙盾的異母弟趙嬰齊經常出入“公宮”,與年輕孀居的趙莊姬(趙朔的妻子,晉成公的女兒)關係親眤,小叔叔勾搭侄媳,他立即將此花邊新聞散佈了出去。家族亂倫醜聞被曝光,趙同、趙括深以為恥,無法容忍,要嚴懲親弟弟,將其驅逐出境。趙嬰齊求饒未果,《左傳》記載,魯成公五年(晉景公十四軍,前586年),被“原、屏放諸齊”(原屏是趙同、趙括采邑,代指二人,左傳記錄保留了時人記敘習慣)。趙嬰齊年輕聰慧,對公卿爭鬥情勢瞭如指掌,臨行時他說:有我在,欒書雖然執政,還不敢對趙氏下手。我一走,趙家恐怕有麻煩啦。“且人各有能有不能,舍我何害?”

趙嬰齊看的很透徹,趙家內部自此離析,也斬斷了與王室的紐帶。但經趙盾二十年的經營,趙家在首都仍有雄厚的基礎,前585年,晉國君臣開始遷都,由絳都遷往新田,當這一切完成後,趙家的厄運突然降臨,只是剛愎的趙同趙括覺察不到。前583年,晉景公十七年,失去情人、慾令智昏的趙莊姬對趙同趙括憤恨到了極點,向國君譖告“原、屏將為亂”,即趙同趙括將叛亂。這是典型的春秋筆法。《左傳》的作者忠實的解讀了這個案件,說趙莊姬“譖之於晉侯”,既然“譖”則反名無實,無罪被殺,例不書名,故以“原屏”代之。她的哥哥晉景公大驚,忙叫來欒書,欒書又拉來卻錡共作偽證。有妹妹和正卿的證言,夏曆八月(周曆六月)景公號召討伐趙家,欒卻和其他家族(韓家除外)皆出兵攻討趙氏之居下宮,趙同趙括猝不及防,舉族被戳,趙衰一脈只剩下不滿十歲的趙武一人,此即歷史上著名的“趙氏孤兒”。“原、屏,咎之徒也”,二人目光淺陋,強橫剛愎,不事團結,眾卿都興災樂禍,落井下石。百年基業,毀於一旦,殘酷的現實,使趙莊姬猛然清醒,悔恨不已,為防意外,她帶著兒子住進了王宮,保護起來。分完趙氏財產不久,晉景公要將趙氏封邑賜予祁氏,一直隱忍不發的韓厥找到晉景公,說成季之勳、宣孟之忠,竟然沒有繼承爵位的後人,今後為國做事的誰不害怕。在韓厥的勸諫下,景公立趙武為趙後,歸還了趙家所有的封地。此次慘案,趙氏一族元氣大傷,因趙武年幼,家務由遠支大夫趙旃代理,而他已別立門戶為邯鄲氏。趙武能度過這次危機,完全仰仗了太爺爺的陰徳:幾十年前,韓厥幼年喪父,趙衰憐而養之,悉心照料,並把他培養成棟樑之才。韓趙關係非同一般,可惜趙同趙括頑冥不化,還處處與韓厥作對,很大程度上確屬自取其敗。

七、趙孤傳奇

自幼經歷家族慘劇的趙武,在心裡留下了巨大的創傷。而欒書對隨後崛起的卻氏耿耿於懷,遂聯合荀氏再謀大案。而前576年,繼位不久的晉厲公,開始摻合國家軍政事務,從欒書等公卿中奪取權利,作為籠絡人心的形式,國君親自為趙武舉行了弱冠之禮,讓他身穿成人服飾拜見各位公卿。趙武文質彬彬,表現得體。各卿對趙武的態度,或告戒、或勉勵、或諷刺,趙武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我們今天讀到這些二千多年前的話語,警礪如新,仍有振聾發聵的力量,《左傳》作為中華文化之源流、精神之魂魄,博大精深,當之無愧。家族的衰弱,讓趙武因禍得福,遠離政治漩渦,有時間汲取教訓,加強修養,為家業的重起贏得了時間,奠定了基礎。三年間,欒書再興大案,殺三卻、滅胥氏,囚弒厲公,把晉國推向血泊和動亂之中,最後被晉悼公和晉國人民拋棄,他的孫子欒盈後來被驅逐出境,家族在晉國永遠消失。歷史一再證明,一個人擁有傑出的才幹,如果沒有文明和道德的束縛,才幹失去制約,最終的結局就是悲劇。而趙武養光韜䀲,忠於公室,博學多識,溫文爾雅,淵亭嶽峙,氣質高貴,上下輯睦,獲得一致認可。前560年,悼公選拔上軍將,眾卿眾推趙武,他從新軍佐一躍成為晉國三把手。前548年,趙武繼為正卿,重拾家族的榮光,距趙盾去世過去了半個世紀。在任期間,他並無欒書的功業,而以寬仁厚德服人,團結內部,和睦諸侯,弭兵會盟,努力以穩定的方式維持晉國的霸主地位,執政風格頗有高祖之風。可是時移世遷,公室侈奢無度,公卿勾心鬥角,悲慘的幼年在他心裡烙下的巨大陰影,揮之不去。空懷理想,無能為力,他心疲力竭,前541年,在憂鬱中去世。《左傳》記錄了他接見外國使臣時身心俱疲的狀態,死後諡號“文”,史稱趙文子。

但他的後代擺脫了陰影,順應時代潮流,銳意進取,改革創新,在對內對外鬥爭中取得了優勢地位。他的孫子趙鞅(趙簡子)、重孫趙無恤(趙襄子)功業卓著,重新把趙家鍛造成晉國第一家族,浴火重生的趙家,與韓、魏一起滅掉智伯,瓜分晉國,其六世孫趙籍於前403年被周威烈王冊封為諸侯,成為七雄之一,把中國帶入了戰國時代,完成了從家到國的嬗變。

八、歷史思索

“趙氏孤兒”案,是因一樁醜聞引起的慘案,是晉國公卿內部鬥爭公開化的結果。無論趙氏後人如何諱飾,元代紀君詳如何戲劇化、臉譜化,都無法掩蓋春秋時代禮崩樂壞、政由方伯,邦國之內權力下移、國祚更替的現實,只不過晉國表現的更血腥更殘酷。與之可比照的是魯國政歸三桓,鄭國權出七穆,而衛由寧氏,這些由國君庶子形成公族公卿大夫專政,尾大不掉,成為春秋中期列國政治的一大特色。晉獻公屠戳公族,雖然鞏固了君權,但王室虛弱,公卿崛起,結果同魯鄭衛等國殊途同歸。趙家崛起與田氏代齊一樣,只是當時政治實際的典型事例。國家政權由貴族向世族轉移,有深刻的歷史現實背景,原因極其複雜。但如果潛心鉤沉史實,更多從現實和人性的觸角分析,脈絡將更為清晰。將鏡頭再次拉長,這個趨勢似乎更加徹底:秦漢以降,政權又從世族向士族、庶族乃至於寒族階層轉移。在此過程中,具有強烈的被逼迫的性質,血腥和殘酷比趙孤更烈,造成這些不幸的原因,仔細分析似乎與下宮之難並無本質的不同。可惜的是,世人對此很少深究,大多仍習慣於猜想虛構,以“天命”神聖論強加給現實之上,致使虛涎流行,理性不揚,浮躁之甚,應予改造和糾正。

至於戲劇中程嬰、公孫杵?和屠岸賈等大義大奸之人,《左傳》做為原始檔案,隻字未提,特別是屠岸賈,如此高位而史料無名,前後更無從政經歷,令人難以信服,似乎專為劇情所設,杜撰而來,還是不說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