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院士,沒拿過什麼大獎,卻為中國留下獨一無二的遺產。

南仁東72歲的時候,依然齊整地留著造型講究的小鬍子。他還是愛抽菸、愛喝可樂,喜歡穿西裝,還經常往西裝口袋裡裝餅乾,然而又忘記拿出來。過段時間再看時,餅乾已經變成餅乾末兒了。

南仁東去世2年後,這位

國家天文臺FAST工程總工程師兼首席科學家,中國“天眼”之父

的光環漸漸褪去,在他身邊人的回憶中又被還原成了那個古怪而可愛的老頭兒。

▎留長頭髮的科學家

還年輕時,南仁東就不安分。

1963年,南仁東參加高考,幾門科目的均分有98。6分(百分制),考上了清華大學無線電系。他在清華讀書時正趕上大串聯。藉著大串聯的機會,南仁東從北京經上海跑到廣州,接著由四川陝西甘肅一直越過天山,21歲到了南疆,後來經由呼和浩特回到學校,

20多歲就遊遍了大半個中國

從清華畢業時,南仁東被下放至吉林長白山附近的一個車間。在車間,他幹過工匠,也開過山放過炮,水道、電鍍、鍛造他沒有一樣不瞭解。最後還當上了無線電廠的技術科長。

他在車間時把頭髮留得很長,喜歡音樂、喜歡畫畫。看氣質不像個科學家,倒像個藝術家或者詩人。

1978年,南仁東考上了中科院天文學的研究生。他在中科院也不安分到令導師“頭疼”,一會琢磨人造衛星,一會看看光學,一會又去看宇宙學。

有幾年,他曾經陰差陽錯地到荷蘭輾轉求學,幾年後又到日本國立天文臺當客座教授。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中國要建望遠鏡,北京天文臺需要他。他就立馬拋下了日本的工作,回國來了。

而那時候,

他在日本一天的薪水,相當於國內的一年

如何評價中國天眼及其首席設計師南仁東前輩?

▎咱們也建一個吧

1993年,國際無線電科學聯盟大會在東京召開。包括中國在內的10國天文學家提出建造新一代射電“大望遠鏡”。他們期望,在全球電訊號環境惡化到不可收拾之前,能多收穫一些射電訊號。

會後,南仁東一把推開了中國代表吳盛殷的門:“咱們也建一個吧。”

如果能夠抓住這個時機,中國的天文學研究就有可能

領先國際幾十年

。但射電望遠鏡對選址的要求異常苛刻。臺址處需要有一個數百米大的被四面山體圍繞的大坑,山體要能夠擋住外面的電磁波。

於是在之後的那段時間裡,南仁東就經常叼著煙,在辦公室周圍找人聊望遠鏡的選址。有人建議他可以看看雲貴的喀斯特窪地。他就迅速請遙感所出了300多幅窪地的衛星遙感圖,黃黃綠綠的圖上顯示出當地大大小小的無數個窩凼。

凼,就是水坑的意思。遙感圖上幾百米的山谷被四面的山體圍繞,恰好擋住了外面的電磁波。他興奮莫名。1994年4月,他當即就帶了一群人去了貴州。花了大約2年的時間,把那300多個坑,

一個一個地全都看了個遍

那一天,南仁東帶人踏上大窩凼,這是一大片漏斗天坑群,像天然的巨碗。四周的青山抱著一片窪地,山上鬱鬱蔥蔥,幾排灰瓦的木屋陳列其中,雞犬之聲不絕於耳。南仁東從窩凼中間爬上來,興奮地說:“這裡好圓!”

如何評價中國天眼及其首席設計師南仁東前輩?

這是塊舉世唯一的神奇天坑。初期勘探結束,大窩凼的情況流傳出去。Science撰文寫道:“……望遠鏡的山谷,

天文學家夢寐以求的地方

,希望投資2億美金,在相對封閉的中國貴州大片喀斯特窪地中建造國際射電望遠鏡。”

全世界都記住了貴州鬼斧神工的天然景觀,只有南仁東為了望遠鏡,又一次開始滿中國跑。

天文臺沒什麼錢,為了尋求技術上的合作,他就坐著火車從哈工大到同濟,再從同濟到西安電子科技大學。他的立項申請書上最後出現了

二十多個合作單位

,大概有3釐米厚。

他還設法多參加國家會議,逢人就推銷專案,“我開始拍全世界的馬屁,讓全世界來支援我們。”經歷了最艱難的十多年,南仁東的射電望遠鏡專案——他為它取名為

FAST

逐漸有了名氣。跟各大院校合作的技術也有了突破進展,他漸漸有了底氣。

▎沒有退路

2006年,距離FAST建設工作開始已經過去10年,科學院開了一次院長會議,聽取各個十一五大科學工程的立項申請彙報,路甬祥院長點評的話音剛落,南仁東就說:“您說完了,我能不能說兩句?”。

他說:“第一,我們幹了十年,沒有名分,我們要名分,FAST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有沒有可能立項?這麼多人,二十多個大專院校、科研院所。”

“秘書長,給個小名分。但啟動立項程序之前,必須有國際評審會。”路院長指示。

“第二,我們身無分文,別人搞大科學工程預研究,上千萬,上億,我們囊空如洗。”

路院長樂了:“計劃局,那就給他們點錢。”

2006年,立項建議書最終提交了。在最後的國際評審中,他用英文發言,提前把整篇稿子背了下來。評審最後國際專家開玩笑:“英文不好不壞,別的沒說清楚,但要什麼說得特別明白。”

FAST立了項,初期就要來了6億的資金。儘管6億的資金和實際需求比起來還遠遠不夠,但南仁東明白,從立項的那一天起,他就沒有了退路。

如何評價中國天眼及其首席設計師南仁東前輩?

在別人的口中,

這個龐雜巨大的射電望遠鏡專案就像是為他而生的

。FAST專案組裡,有人不懂天文,有人不懂力學,有人不懂金屬工藝,有人不會畫圖,有人不懂無線電。“這幾樣你能懂一兩個就算不錯了”,但偏偏

南仁東幾乎都懂

2010年,FAST經歷了一場近乎災難性的挑戰——

索網的疲勞問題

。他們從知名企業購買了十餘根鋼索結構進行疲勞實驗,結果沒有一例能滿足FAST的使用要求。

當時,臺址開挖工程已經開始,裝置基礎工程迫在眉睫,可由於索疲勞問題,反射面的結構形式卻遲遲定不下來。

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技術攻關,可以想象南仁東的壓力之大。他幾乎寢食難安,天天與技術人員溝通,想方設法在工藝、材料等方面尋找解決途徑。

後來,方向還是轉向鋼索的研製。整個研製工作接近兩年,經歷了近百次失敗。幾乎每次失敗,南仁東都親臨現場,溝通改進措施。最終研製出滿足FAST要求的鋼索結構,算是讓FAST度過了難關。

如何評價中國天眼及其首席設計師南仁東前輩?

能夠聆聽到宇宙最邊緣的聲音,FAST極度靈敏。任何電磁裝置的干擾都會對它造成巨大影響。因此,在這個巨大的中國天眼周圍5公里之內,被人為劃出了一個不能有任何電子裝置的靜默區。

2016年9月25日,中國西南,苗嶺深處,中國“天眼”FAST在貴州省這個靜默的山窪深處睜眼。

中國又添一件大國重器,傲視宇宙、深探蒼穹

而南仁東此時剛剛結束了一場肺癌手術,不顧舟車勞頓,從北京飛赴貴州,最終只在遠處默默目睹了這一幕。在他的注視下,這項雄偉的工程從此凝望太空、永恆堅守。

此時他的生命,還剩下不到一年。

▎我們從哪裡來

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否孤獨?

這是FAST試圖回答的問題。

FAST有能力將中性氫觀測

延伸至宇宙邊緣,重現宇宙早期影象

;能用一年的時間發現數千顆脈衝星,建立脈衝星計時陣,參與未來脈衝星自主導航和引力波探測;它還能讓中國主導國際甚長基線干涉測量網,獲得天體超精細結構;甚至能夠參與地外文明的搜尋。

而FAST尋找“宇宙燈塔”脈衝星的表現,則更是一如南仁東為它取的英文名,

迅速、敏銳

2017年,FAST尚在除錯階段,就已經發現了59顆優質脈衝星候選體,其中有

44顆被認證為新發現的

。這也是

中國打破了國際壟斷

,首次能夠觀測到脈衝星。

如何評價中國天眼及其首席設計師南仁東前輩?

自1994年起的20餘年來,南仁東一直負責FAST的選址、預研究、立項、可行性研究及初步設計。可以說沒有南仁東,就沒有“中國天眼”。

建造天眼時,南仁東說:“我談不上有高尚的追求,沒有特別多的理想,大部分時間是不得不做……人總得有個面子吧,你往辦公室一攤,什麼也不做,那不是個事。

我特別怕虧欠別人

,國家投了那麼多錢,國際上又有人說你在吹牛皮,我就得負點責任。”

FAST建成了,一向審美極佳的南仁東對FAST工程副經理、辦公室主任張蜀新感慨:“

你看FAST多漂亮

。”

有一年,臺裡開全體大會時,國家天文臺研究院陳學雷正好坐在南仁東老師旁邊,臺領導在上面宣佈當年臺裡成員的獲獎情況。南仁東突然對他說,小陳啊,我從來沒得過任何獎。

2017年6月6日,南仁東作為當時年紀最大的候選人進入院士增補第二輪候選人名單。

2017年9月15日,南仁東因肺癌突然惡化,溘然長逝。

他最終沒能等來那個他早就應該得到的承認。

相較於漫長的宇宙觀測,人的一生太過短暫。他走後,無數人回憶他,緬懷他,不斷地提起他生前傳奇一樣的故事。

人們提到他曾到訪荷蘭,過境蘇聯、東歐國家時,邊防海關人員向他索要賄賂。南仁東本來帶的錢就不多。給錢?那就買不起去荷蘭的車票。不給?海關人員不放行。

結果,南仁東用剩下的一點錢,到當地商店買了紙、筆,在路邊擺攤給人家畫素描人像,居然掙了一筆錢,然後買票去了荷蘭。

當身邊最親近的人緬懷南仁東時,中國“天眼”的總工程師老南,一直都是那個極富有詩人氣質和冒險精神的年輕人。

如何評價中國天眼及其首席設計師南仁東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