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佩妥劍,出門已是江湖

只是這江湖,再也不是原來那個江湖了。

我拜師的時候是光緒三十六年,那年義和拳扶清滅洋,八國聯軍進了北京,京津武林名宿走死逃亡,地安門外大街上立起了十九根高杆,上面掛滿了各路高手的人頭。

一起拜師的師兄弟有三十幾個,不出三個月全都回了家。最後一個走的是大師兄,他嚷嚷著要去滅了洋妖,被師傅鎖在了後院柴房。幾個年輕氣盛的師兄偷偷撬開了鎖,跟大師兄一起跑了出去。那一夜城北兵營槍聲大作,師傅喝光了一罈的酒。

我們都以為大師兄死了。

然而他沒有,再登門時他穿了一身大黑嗶嘰的制服,幹練的緊。我歡喜的幾乎要叫出聲來——不過害怕一口氣洩掉這小晌午的樁就白站了,所以最後我也沒敢出聲。

師傅跟師兄在屋子裡說了一刻鐘的話,最後屋裡一聲脆響,緊接著一個人影撞破房門,跌在院中。

我嚇得差點洩了氣,然而緊跟著走出來的師傅瞄了我一眼,到底我還是挺住了。

師傅嘆了口氣,道你被

洋人

嚇破了膽,我不怪你。但你幾個師弟是受你蠱惑去跟洋人拼命的,你這個做師兄的陣前倒戈,依門規,我得清理門戶。不過看在你跟我師徒一場,今天只廢了你這一身功夫,以後你好自為之吧。

師兄放聲大笑,滿嘴的血都噴了出來。

我當年小,不知他為什麼笑。

後來我懂了。

他笑他自己,也笑師傅,更笑這世道。

(一)

我學了七年拳,第八年師傅說你的拳法成了,可以練劍了。

我問師傅,我這身功夫,可闖蕩江湖,揚名立萬麼?

師傅長嘆一聲,說你總想闖蕩江湖,可哪裡還有江湖了呢。

我想說沒有江湖,那我練劍又有何用。

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停住了。

變成了簡簡單單的一個字。

哦。

然後開始練劍。

於是又過了四年,師傅說我的劍也成了,可以出師了。

出師那天師傅沒讓我磕頭,說是民國了,不興那個。然而卻給我包了三十塊

銀元

出師禮,我說這是老年間的規矩,既然都是民國了,也不該興這個。

然後我就知道了,三十年打熬的

鐵砂掌

果然有勁。

(二)

師傅說我是他在天津撿到的,所以我出師後的第一站,就是天津。

師傅說我教了你江湖規矩,教了你春典

切口

,可現在世道這麼亂,也不知道都能不能用得上,但你記住一件事,就肯定餓不死。

我說什麼事?

師傅說:餓了,千萬想轍吃飯。

我品味再三,覺得這話真是回味無窮。

(三)

出師前我問師傅,江湖在哪。

師傅嘆口氣,說庚子拳亂時,北方武林菁華盡去,北拳南逃。結果二次革命時南拳北上,又被人誘殺殆盡,如今這世道,哪還有什麼江湖。

我撓撓頭,不是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麼?

師傅捋了捋鬍子,說咱們爺倆都是人,你可曾在咱們家裡見過江湖?

我搖搖頭。

師傅接著說,隔壁賣燒餅的王嬸,街頭做饅頭的吳大媽,你天天見,可曾在她們身上見過江湖?

我還是搖頭。

師傅來了興致:對街市場上,每天三教九流來來往往,金皮彩掛、評團調柳,皆自稱江湖中人,你可覺得那是江湖?

我說師傅您別說了,我明白了。

師傅說那你說說,你到底明白什麼了?

我說我明白您再這麼說下去,我就趕不上火車了。

(四)

我的銀元在火車站就丟了。

說是丟,其實是被搶了。

小偷是個半大孩子,看面貌不過十二三歲,掏我褡褳的時候被我攥住了手腕子,一點都不慌,掏出刀就給了自己一下。

我慌了。

引刀自戮,精血逆流,師傅給我講過,這是魔門絕學,天魔解體大法。

於是撇下

褡褳

,趕緊擺了個樁,氣運丹田,封住門戶。

這孩子撿起褡褳,跐溜一下就竄了,我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先是誘我輕敵近身,再以天魔解體大法迫我顧此失彼,最後一擊得手,毫不糾纏,真是天衣無縫。

師傅說江湖上三種人不可小覷,出家人、婦人和小孩,果然有理。

只是……這等高手,怎麼不按套路出牌呢?

幸好我的車票還在身上。

(五)

上了車找了個座位,我開始反思自己剛才犯的錯誤。

輕敵,毫無疑問是輕敵。

師傅說江湖越老,膽子越小,要是我剛才不去抓那孩子手腕,直接一招猴子偷桃,難道他還來得及施展出

天魔解體

這等大招麼?

唉。

嘆了口氣,我決定從新來過,從現在開始留心周遭環境——結果一用心,果然發現了不少不對勁的地方。

比如我後面的幾個人,嘴裡一直小聲的叨咕著什麼“一馬死”,什麼“苦路死”——這是江湖春典、暗語切口啊!

只不過聽了半天,一句都沒聽明白。

難不成這些年江湖動盪,連春典切口都推陳出新了?

難說。

師傅曾說,江湖人在外行走,除非有大動作,否則也甚少滿嘴黑話。然而這幾個人上車之後就開始使用切口——關鍵是,我竟然一句都聽不懂——顯然所圖非小,非奸即盜。

我吊住一口氣,暗自運起一個大周天,隨時準備爆發。

一路無話。

火車到了站,列車員開始催人下車。我一口氣卡在半道,上不去下不來,費了好大的勁,總算走了穀道通了氣。

車上的人紛紛驚歎:好大的一個屁。

我落荒而逃。

(六)

那幾個人也下了車,這讓我頗為意外。

師傅說,火車上常有扒手,但偶爾也有江洋大盜,劫持火車——不過倘若是火車已經進城,便不必擔心,概因官軍槍炮精良,他們斷不敢在車站作案。

不過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我決定還是綴上這幾個人,看看他們到底有何打算。

結果沒走幾步,其中一人忽然低聲說了句什麼——我依然完全沒聽明白——幾個人隊形一散,衝著前方一人就圍了過去。

在車站綁票?師傅這江湖套路,到底有沒有用啊?

不過師傅說過,行走江湖,路遇不平,還是要拔刀相助。

我來不及多想,墊步擰腰,一掌切向其中一人的後腰。

觸手堅硬如鐵,我心頭一驚。

媽的,又輕敵了。

這非得是大成的

金鐘罩

,才能有這個手感啊!

我一咬牙,氣血搬運,真氣上下貫通,全力出手!

八卦·炮錘!

那人被我卷打得蕩了起來,飛到了三丈開外,我聽得清清楚楚,他一聲都沒吭。

師傅說,這些外功高手每天排打身體,性情最是堅韌,果然如此!

前面兩人轉過頭,橫眉立目,一個人怒斥道:“八嘎!”

我心頭又是一震,這麼快就看穿了我用的是

八卦掌

!?果然是高手!看來今天不拿出真本事來是不行了!

大摔碑手·中平勢!

八極拳

·鐵山靠!

遠打一丈不為遠,近打只在一寸間!

電光火石間,兩人已經中了我十幾拳。

我越打越心驚。

師傅說外功高手出手緩慢,然而修煉到最高深境界時,你擊他便如中敗革,他打你卻是雷霆萬鈞。我自信雖然功夫還有紕漏,然而一般人在我如此疾風迅雷的攻勢下早就支撐不住了。可這兩人眼神含糊,拳頭打到身上時一聲不吭,就好像……就好像是兩具屍體一般!

這可不就是

魔教

的銅屍鍛體大法麼!

想不到才出師門,一天之內竟然碰上這麼多魔教高手!

真是兇險如斯!兇險如斯!

不行!不能再戀戰了!

我自覺一口真氣已經不繼,於是攻勢一止,施展輕功,竄到了一旁的車站報亭上面,靜待其變。

然後。

我看見這兩個魔教高手嘩啦一聲,癱散在了地上。

死了。

(七)

後來我才知道,這些人並不是什麼魔教高手,只不過是些普通的日本刺客。

拳頭打到身上一聲不吭,是因為我發力太大,一拳就把人打死了。

跟我講這事的是

馮大帥

的副官——我在車站救下來的,就是馮大帥的兒子。他非拉著我回府裡,說要重謝我,我琢磨了一下,反正錢丟了沒地方吃飯,蹭頓飯吃也是好的,就跟他一起回來了。

回來才知道,他這個人,忒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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