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頂一萬句

》是怎樣敘事的

文 / defreezer

01

這本書好看,而且越看越覺得好。基於閱讀體驗,這本書我喜歡從敘事手法來看,覺得很有意思。

《一句頂一萬句》是一部關於「說話」的作品。

劉震雲

醞釀三年洋灑了近四十萬字,在這部作品中將說話本身運用到了極致。小說取得的成功與劉震雲獨具一格的敘事藝術難脫干係。白燁說:「劉震雲的這部作品既是一個個人化的闡釋,又是一個典型化的示範」。對於一個作家而言,尋找屬於他自己的敘事風格永遠是其創作過程的核心挑戰。

書的前言說,《一句頂一萬句》的敘事風格類似於明清的「野稗日記」。這個描述有其道理,縱觀全書,劉震雲用說書人的講話風格給我們描繪了貫穿百年的

中原大地

,並圍繞主人公塑造了近百位的人物形象。

李敬澤

說他讀《一句頂一萬句》,常想到《

水滸

》,「千年以來,中國人一直在如此奔走」。這個聯想我太贊同,讀到

楊百順

也就是吳摩西丟了巧玲這一段時我腦子裡總是浮現出那個大雪中的

林教頭

,當時我還覺得是自己想得太遠了。

從文字中確實能明顯看出《一句頂一萬句》對中國傳統小說血緣的繼承。傳統小說的敘事方式是擬話本的,一個分支引出另外一個分支,每個分支的線索再鋪陳開來。劉震雲在全書開篇,先講述楊百順的爹即賣豆腐的老楊和趕大車的老馬之間的關係,再而牽扯出鐵匠老李的故事,在這個分叉中,又扯出老李與其母親之間的糾葛。說來說去,其實只為了說清楚一句話:賣豆腐的老楊和趕大車的老馬「不過心」。敘述的不斷分叉使得全書盤根錯節,枝蔓橫生,呈現出底層社會群像眾生生活畫卷,這是典型的中國傳統

世情小說

所具備的品質。

《小說敘事學》把敘事視角被分為了三種模式:全聚焦模式、內聚焦模式和外聚焦模式。 而《一句頂一萬句》運用了外聚焦的敘事模式,由一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根據主人公的行為足跡進行敘述,再根據需要對次要人物和事件給予交代。作者完全脫離小說的人物,冷靜剋制地進行記錄,這也是中國傳統小說的敘事模式。中國傳統說書藝人講究一個「述而不作」,而劉震雲也一度曾被評論界冠以「零度敘事」之名,談到自己的創作理念時,他說:「寫作並不是寫作,而是傾聽,並不是你要說什麼,而是書裡面的人物要告訴你什麼」。劉震雲的敘事模式與中國傳統小說的審美要求是重合的。

02

對於小說語言的探索與實踐是所有創作者的事業。從現代白話進入小說開始,淺白的口語化表達被不少作家所推崇。比如老舍的語言就是淺易平白,用家常的語氣娓娓道來;

趙樹理

作為農民作家,其作品同樣非常實在明白;

汪曾祺

也以平淡質樸的「寫話」著稱。而《一句頂一萬句》同樣走的這一路。因其語句洗練、直接平實、民間氣息濃厚,出版人稱其有「汪曾祺和孫犁等前輩作家遺風」,這很了不起。

讀罷全書,我們有理由說,《一句頂一萬句》的語言把中原地區農民的口語提煉出了精華,具有極強的閱讀快感和審美強度。我們再來看小說的開頭:

楊百順他爹是個賣豆腐的。別人叫他賣豆腐的老楊。老楊除了賣豆腐,入夏還賣涼粉。賣豆腐的老楊,和

馬家莊

趕大車的老馬是好朋友。

從話語感覺上這分明就是一個農家長輩在夏夜乘涼時向晚輩們講故事的場景,質樸沖淡而又意味深厚。雖然語句簡練,但是資訊量卻並不少,充斥著民間的泥土味兒。

語言的泥土味兒還體現在小說敘事中多使用直接的人物口頭話語和方言表達。村頭彈三絃琴的老賈是「指頭太粗,吃不下彈三絃這碗飯」;老尹用木鍁打徒弟腦袋時「登時就開了花」;「要讓我說,這事兒從根上起就錯了。」這些日常說話的敘述語言具有準確性,倘若將這些簡潔而實用的語言替換為書面語句,便會顯得生硬,不如原先那般貼切。同時,在人物這些樸實無華的本色話語當中,隱蔽地包裹著一層耐人尋味。「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醫庸,就庸在這個地方;人死,也死在這個地方」;「每件事中都有原委,每個原委之中,又拐著好幾道彎」;「日子是過以後,不是過從前」,這些句子都是看似輕描淡寫,實則非常震撼。民間的智慧深厚,就深厚在這些地方,劉震雲透過小說人物之口講了出來。再者,小說多次出現「噴空」、「喊喪」、「虛」等延津土語,將人帶進了民俗氛圍之中。整部小說又何嘗不是劉震雲的一次「噴空」實驗?

小說語言的

泥土氣息

還具備另一層顯著的特徵,那就是「繞」。用小說中的話說就是「原來世上的事都繞」。用劉震雲自己的話說就是「我要把這擰巴的世界再擰巴一下」。所有人讀完小說之後,一定都會對劉震雲獨有的「纏繞句式」:「不是……是……也不是……而是……」印象深刻,甚至會哭笑著說這本書其實就是「不是而是」的一千種造句方法。作者著力想要表現的是每件事情從開始到結束的過程中所經歷的各種偶然、巧合、誤會,幾經轉折之後將讀者的思緒給昇華了。依舊以小說的開篇為例,賣豆腐的老楊和趕大車的老馬:

兩人本不該成為朋友,因老馬常常欺負老楊。欺負老楊並不是打過或罵過老楊,或在錢財上佔過老楊的便宜,而是從心底看不起老楊。看不起一個人可以不與他來往,但老馬說起笑話,又離不開老楊。……但外人並不知道其中底細,大家都以為他倆是好朋友。

寥寥數語,將老楊與老馬之間複雜又簡單的關係講明白了。在下部「回延津記」中,又寫到:

牛愛國他媽叫

曹青娥

。牛愛國他媽本不該姓曹,應該姓姜;本也不該姓姜,應該姓吳;本也不該姓吳,應該姓楊。

一個人他的姓氏本應該是個簡單的問題,但劉震雲給我們兜了一個大圈子,繞得我們暈頭轉向。但是真的暈頭轉向,不知所云了嗎,其實沒有。曹青娥姓氏的「繞」體現的正是她身份的複雜和曲折。所以我看到有的人認為這樣的敘述過於囉嗦拖沓,我對此表示反對。這種話語的纏繞挖掘了事物的本質和真相,符合小說的格調,反而我們在弄清出纏繞背後的那一層道理後會感到酣暢淋漓。

03

說到了「繞」,我們不可避免地會注意到《一句頂一萬句》敘事的一大特徵——重複敘事。

重複敘事首先體現在語彙上。比如,有人統計,上文提及到的

河南延津

土語「噴空」在全書出現了61次,「喊喪」出現了42次,而「說話」一詞則出現了316次……「不是……而是……」的纏繞句式也幾乎貫穿全書。這些關乎小說主題的語彙一遍遍地重複,是對主題的闡釋與強調,繞來繞去最終繞回原點,經得住琢磨。

在敘事文字中,情節設定作為敘事重要元素一般追求的是傳奇性,追求的是起承轉合、一波三折。但在劉震雲的小說敘述環境當中,他非常重視人物之間的相互關係以及人與環境之間的矛盾衝突,使得事件的發生和結局都具有一種重複的特點,最終給人以孤獨的歷史往復感。

《一句頂一萬句》採用的是對稱的兩段式結構,講述祖孫兩代人出延津和回延津的故事。但是通覽小說過後,我們可以發現祖孫兩代人的命運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都是因為「說不著」而被配偶背叛,都是為了尋找一個「說得著」的人而遠走,唯一的區別,無非是一出一入罷了。這完全就是命運的輪迴,充斥著濃濃的宿命感。從人物角度出發,上部的主人公楊百順,他的的一生經歷了形形色色的人,從事了各式各樣的職業,剃頭、殺豬、染布、挑水、砍竹子、種菜、賣饅頭……其命運歷程看似波瀾起伏、大相徑庭,實則大同小異,楊百順的命運其實總是在自我重複而已。每一次都因為一些不可控的、荒誕的原因被逐,每一次身份的確認都以破滅告終。楊百順名為百順,其實百事不順,換了無數職業,改了三次名字,時間在他身上似乎一直是在重複。楊百順在蒼茫的中原大地行走,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小說在多個情節的細節處我都有似曾相識之感,明白過來之後只覺得唏噓。

重複敘事具有建構的功效,透過重複,一個故事的意義可以被無限地放大,無限地衍生下去。《一句頂一萬句》反反覆覆、繞來繞去的敘述中,故事的內涵得以深刻、得以厚重,故事因此具備了更蓬勃的能量。正是在這些重複中,重複脫離了重複本身,變為了相互疊加,變為了盤旋上升。到最後,那「一句」的份量,才能夠足夠強大,才能真正「頂一萬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