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戲子，只能在臺上有義』是

李碧華

攜文字贈予我的初見驚豔。

她下筆時愛奔著解剖暗黑人性而去，卻又在“手術進行”中，樂將『甜蜜溫柔』悄悄縫進“傷口”，安撫讀者。經她講述的故事，多多少少都縈繞著一股子

亦正亦邪

的妖氣。譬如這段小說《

霸王別姬

》的開篇，不僅雋永得讓人在長大後依舊難忘，更可以無縫銜接到她的另一部小說《胭脂扣》。

小說《胭脂扣》借“愛情”的殼、女鬼的魂，講述了一個關於諾言與背叛的故事。妓女如花和少爺

陳振邦

一度愛得痴纏，怎奈陳家說什麼也不肯接受一個風塵女子進門。於是風華正茂的十二少叛出家門，不惜拋卻榮華富貴，也要與如花雙宿雙飛。可高富帥出走後頓失經濟來源，日子漸趨清苦，倆人再沾了吸鴉片的癮，很快便行至窮途末路。如花一心跟定

陳少

，再不肯回去做頭牌，索性把心一橫，提議兩人同年同月同日服下毒藥殉情，以便在陰間精準投胎，確保來世喜結良緣。陳少應允後，如花又把心一狠，加量不加價地給陳少碗裡放了雙倍毒藥，自己才慨然赴死，以為終於修得愛情圓滿。誰知她在陰間久侯也不見陳少魂魄，又怕自己單獨投胎就此錯過盟約，便撐著回到人間登尋人啟事，找她的情郎。

小說《胭脂扣》的結尾，如花在親眼目睹老年陳振邦的形容後，曉得他當日根本沒服毒，便無聲無息地不告而別了。電影《胭脂扣》的結尾，扮成鶴髮雞皮的張國榮淚流滿面地佝僂著身體追喊“如花，如花……”依舊嫵媚靚麗的

梅豔芳

回眸一笑，悄然消失。

但在我看來，中國古典舞《胭脂扣》的結尾，才最為勁道，堪稱一絕。

女舞者劉巖在舞蹈圈初成名時，江湖人稱“劉一腿”。她身材比例極佳，腿長腰細手臂纖瘦，是天生的練舞好材料。可嘆她被大眾熟知時，竟是因為在

08奧運開幕式

排練中，摔成了高位截癱。又因為有人挖出她介入名模

馬豔麗

婚姻，是個“小三”，劉巖當時收到的幸災樂禍遠多於同情惋惜。道德綁架的威力由此可見一斑：只要在道德上有疑似瑕疵，那無論際遇有多不幸，專業能力有多強，都可以將當事人全盤否定，進行全方位環繞立體羞辱。縱使言語惡毒、行為醜陋都依然高尚。畢竟道德高地嘛，嘴皮子上下一碰誰都能站上去，而專業高地，起步價就是『臺下十年功』。開什麼玩笑？ 十年可以罵死多少人吶？誰有那閒工夫去練功夫？

其實，馬豔麗的顏值要比劉巖高出許多，

郎昆

不大會是見色起意。他當年離婚準備另娶的擔當也更接近真心愛慕，而不是存心欺騙玩弄。劉巖重傷後主動放棄婚姻，亦顯示了為對方著想的情義。但輿論的狂歡和殺伐既起，又怎肯顧惜這些細節——有多少人在幸災樂禍中，對一個“罪”不至殘的重傷者，發洩著自己“生怕被三”的不安？又有多少人願意相信，那個在輪椅上仍堅強微笑的“

劉一腿

”，有可能是個好姑娘？

還好，鏡頭是公平的，它記錄了劉巖在

桃李杯

比賽中完美演繹的《胭脂扣》。

高開叉紅旗袍配水波紋髮型的扮相，既凸顯了劉巖的腿長優勢，也非常符合原著裡如花的亮相——『俗是有點俗，但是天生麗質』。

這個『俗』字，放在小說裡真是太傳神了。一個誤墮風塵的女子，

文化修養

淺弱，道理懂得不多，對美和愛的嚮往，幾乎全憑耳朵。人家說男人喜歡豔麗的女人，她便扮上；男人說願意陪她去死，她便先死了。

可這個『俗』字，放在舞臺上真是太難了。舞蹈演員從小耳濡目染的一切都跟『美』字強相關。無論是表達高雅、清純、溫柔、活潑……甚至是性感，都算是與平時訓練方向一致的舞句。唯獨這個『俗』字，想表現得到位又不惹人厭煩，就相當考驗舞蹈功底和表情管理了。

還好劉巖經受住了考驗。這樣一支亂中有序、大開大合、跑滿全場的長舞，難得她的氣息一直很穩。更難得的，是她的每一次控腿都真正做到了『全身發力至趾/指尖』。那種高規格、高質量、始終如一的繃和直；那種有軟開更有控制的力與美；那種有眼神亦有身韻的『俗而可耐』，是應該載入古典舞史冊的——前輩們執意為中國古典舞探索的中西合璧訓練法，終於有人讓它在舞臺上盡情綻放了！

劉巖的腿功之強，讓不少舞蹈愛好者在津津樂道的同時，稍稍忽略了她不遜於腿功的上身柔韌度。結尾時，那個頭部後仰、人身仍立的“斬首式”ending pose簡直是豔絕黃泉路的告別——她終於明白只要對方不肯踐約，加量的毒藥也保證不了有人陪她『陰婚』；她終於明白那段所謂的濃情熱愛，其實只是她一個人的地老天荒；她終於明白那句『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戲子，只能在臺上有義』裡的無盡淒涼。所以她總算服氣了，也終於嚥氣了。只留下一具天生麗質的軀殼，紀念她這一世的無腦被耍。

我認為，古典舞《胭脂扣》的結尾，比小說的無聲和電影的有悔都更為凝鍊。他總共殺了她兩次：一次是眼睜睜看她在眼前服下毒藥，失了性命；一次是冷清清被她親眼看到那苟活且心安的模樣——徹底絞殺了那縷尋愛的魂魄。所謂雙殺，所謂胭脂扣，所謂戲子無情，原來一直說的是他，不是她……

於是李碧華再留警句——『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諸位聽得不少。那些情情義義、恩恩愛愛、卿卿我我、都瑰麗莫名。根本不是人間的顏色。

人間，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臉。』

奉上劉巖參賽時的《胭脂扣》影片，紀念中國古典舞的精品之作，紀念尚未囿於輪椅的舞蹈天才。其實這支舞有加了更多後期精修的MV版。但我想，無論是如花，還是劉巖，抑或那些會起舞的文字，都已經有足夠的勇氣去直面這素顏的人間了。

劉巖《胭脂扣》

https：//www。zhihu。com/video/1106513416323338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