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兒時上學放學,草市街乃必經之路。草市街這名字聽著土,實際更土。原先這裡是一條狹窄破敗的小街,兩邊歪歪斜斜擠著居民的瓦房,街首有一間飲食店,賣豆花粉面一類,店面寒窘生意瑟縮。快到街尾有家露天鑲牙攤子,倒熱鬧,因從不缺一口爛牙的老頭,老遠就聽見他們豁風漏氣的笑談。街中間是鬆軟的土路,雨天時泥沙俱下。大概就是從我上二年級開始,街上常有三五農民沿街叫賣菜蔬。似乎最初也就是擔了自家吃不完又存不住的葉子菜賣,之後又逐漸擔來更多品種,之後又趕來雞鴨,之後連豬牛也有了,最後魚蝦、香料、

花卉

應有盡有,全是農民小販用腳踏車馱來,夾道叫賣。再後來街上居民據地利也積極加入,守著自家門口支攤,主要賣黃喉天梯那些火鍋食材。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南來北往,坐賈行商,各類

經貿

均已形成氣候,草市街成為一條功能齊全的菜市街。

剛才提到,草市街上最初有一間

粉面

店,那麼多年總以為就要垮掉了,可草市街一朝發達,這間店馬上興隆起來。居然整修了店面,增加了座位,還添了水餃、

抄手

一類包著肉餡兒的奢侈品。最顯著的變革是,店裡僱了新人。

其實我哪裡知道那些,還不都是聽居民老太太們說的。我某天放學時看見這家店外面圍得嚴嚴實實的,又不斷從人牆裡發出驚呼聲:嚯喲!嚯嚯嚯嚯嚯嚯喲!

絕不是倒彩,嚯喲裡是純粹而天真的崇敬。

擠不進去,我在人牆外盤桓。有兩三個人擠出來,也是帶著驚訝的、讚歎的笑,“這個手藝不得了,這輩子都吃不完要不完了。”卻不說到底具體是怎麼回事,任旁人怎麼問都只是笑。

我們成都有一種不老也不嫩的男人,從輩分上可以籠統劃歸為“么爸兒”,即小叔叔,這種人在這種時候最為討厭。都是看熱鬧的人,全靠交流互通有無,可他偏偏拒絕承擔傳播的義務,好像獨霸了這個熱鬧就能顯出他與這熱鬧的關係不一般,他就與有榮焉了。擠出來的三個么爸兒都帶著紅撲撲的笑,經久不散,這種表情在《廬山戀》裡

郭凱敏

的臉上有很多。

等了好一陣,這人牆真是蛋殼似的實在沒縫兒可鑽,我只得走掉回家,一路都惦記著沒我份兒的這場熱鬧。然而次日早上我竟在原地看了一個專場。

大約七點四十五,行商坐賈們都還沒到位,我經過這家店。只見一個孃孃坐在店門口,看不清動作,兩隻手好像在編織什麼,但幅度比編織大,頻率比編織高。她身上有種奇怪的矛盾,說她很忙活吧,可她畢竟穩穩當當地坐著,

頸項

也是鬆弛的,眼睛更是望向遠方;可說她不忙吧,兩隻胳膊、腕子連著手,卻又極其迅速地、規律地擺動不停。我走到近前,終於看清楚她在幹什麼,她在包抄手。她的兩個胳膊,從小臂開始到手指尖,好像完全脫離了她這個人體,自成一家,成為一個電動包抄手機。我才站了一分來鍾,她從低空中拋下來的抄手就飛快堆滿了筲箕。把她比作電動包抄手機一點都沒誇張,甚至電動包抄手機還未必能有這一份喻體的榮耀。

晨光熹微,時間有限,她到底怎樣手段,我看不清,但想到昨天的嚯喲和么爸兒們的紅笑,覺得果然。我疾奔離開,模糊知道她穿一件白褂,料子稀薄,透出裡面的紅毛衣,整個人粉馥馥的,像她包的抄手。

她很快就在我們那裡出了名。連我們看大門的李大爺都知道她,必定脫崗去看過熱鬧。“嚇人啊!”李大爺跟人說,“我看不贏,我看都看不贏!”對方有文化,笑嘆道:“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她就是店裡新引進的人才,安排她在店門口而不是後廚也是革新的一大舉措。學了“豆腐西施楊二嫂”之後我們才領會了店家的心機——她長得很好看。

像《

少林寺

》裡的牧羊女。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

我那時對她的美貌還不敏感,我一心要解開她包抄手的謎。我常在放學時走到她對面的那個魚蝦攤站著,靠著一棵老泡桐樹,假裝是看他們剮

黃鱔

,實際上瞄著她的一雙手。我不願意叫她發現我,太傻了。我不記得看了多少個放學了,直到我終於可以說:

我看不清。

我根本看不清她對

肉餡

和麵皮到底做了什麼。

有一天中午放學,我們幾個女生結伴回家,我想趁著人多作掩護,近距離盯住她瞧瞧。可是剛走到她面前,她忽然驚慌地站起來,手指著旁邊,大聲說:“快去!你媽跟別個吵架了!快去!賣番茄的!”

我和同學們都愣了,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也反應不過來她在對誰說。她越發著急,用沾滿

麵粉

的指頭指著我:“快去!你媽跟別個吵架了!快去!賣番茄的!”大家立刻都看著我。可我連認都不認識她。她也根本不認識我啊,又怎麼可能認識我媽。

然而同學們簇擁著我往前跑,都激動地要去看我媽吵架。我心裡知道那是絕沒可能的,我媽不會跟人吵架,她不需要,我知道世界上誰也受不了她皺眉搖頭那副為你痛心絕望的樣子。跑到番茄攤,還真有一群人圍著,我被大家頂到前沿,果然看見吵架。是三四個老太太在數落賣番茄的不該偷奸耍滑。我再一看,靠邊站著,拎著番茄,被老太太們代言的女人,真的是——我——姨媽。都說我姨媽跟我媽長得像。也都說我跟我媽長得像。

姨媽雖然被小販坑了一毛五,但因為幾位老太太仗義執言,她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乾站了一會兒就只好拉著我回家了。

我驚訝極了,

牧羊女

難道認識我?原來我天天躲在對過偷看她她是知道的?居然能一眼看出我姨媽跟我的親緣關係,這眼力固然好,但也是因為對我這張臉熟悉到相當的程度了吧?我說不清楚,好像有種既懊惱羞愧,又受寵若驚的快樂,總之還挺複雜微妙的。

這之後我乾脆不躲了,大剌剌走到她面前去看,這下終於看清楚了。她右手執一片薄木片,冰糕棍大小,左手把菱形麵皮在掌心一攤,右手木片在肉餡上一刮,往左手面皮一抹,左手中指往回一收,把麵皮角對角一折,拇指食指與無名指小指聚攏狠狠一捏,再向外低低一拋。

實際上我能看清楚完全是因為她放慢了動作,故意,專門演示給我。我全神貫注看了三五個,一抬頭,四目相對,她竟然一直看著我笑呢。我那時十歲上下,老師總說我“沒長醒”,事事都比同學慢一些,但我知道我只是看上去糊塗,我心裡是清醒白醒的,我當時就明白了,牧羊女喜歡我。不是普通的喜歡我,她看我的眼神跟非常疼愛我的姨媽很像很像。

每天看著我來來回回地經過,她好像對我已經很熟了,很瞭解我的各種把戲,只是笑著不揭穿我。有時候走很遠了,我一回頭,還能看見她一直看著我,即使四目遙遙相對,我也能隱約感覺到她的笑意。還有幾次,我湊近她時,她似乎要放下活計伸手抱我,但最終又沒抱,好像是怕我不願意。然而其實我根本不認識她啊。

我們草市街雖然是一條老舊封閉的破街,但又非常犀利透明,因為所有生活在這條街上的人都是勤奮的自媒體,對真實有強烈的飢渴。所以這條街上沒人能神秘。很快我就從同學那裡聽說了牧羊女的故事。殘破的故事,但就這一點都夠我嚇壞了。

說她根本就不是姑娘了,原來在一個大廠子的食堂工作,是正式工呢,但不知道跟哪個男的網在一起了,家裡人拆不開。結果沒結婚。被家裡人吊在樑上打,剛打了幾下就把娃娃打掉了。

我那時並不懂什麼叫把娃娃打掉了,只模糊知道她的小孩死了。

自從知道了她的事情,我再看到她時竟然彆扭極了,我不喜歡她眼巴巴看著我的目光,我感到她的好意裡不懷好意。她好像非常非常貪心,我感覺她很饞我,我甚至有一點噁心。上學放學我不再經過她,寧可去繞一下魚蝦黃鱔的攤子。也曾偷偷望向她,我發現她幾乎是不笑的——如果不是看見我。

最後一次與她對視,這麼多年了,我根本忘不掉。現在想到,幾乎需要稍微忍一下眼淚,因為仍能感到一股悔憾的刺痛。

那是吃甘蔗的季節。我們這裡盛產甘蔗,青綠色皮的和絳紫色皮的。到季時小販會用腳踏車大捆大捆馱到街上來賣。因為便宜,就形成了一個圍繞著甘蔗的賭博遊戲,一群人輪番用一把快刀去劈開甘蔗。規則大概是先把甘蔗憑空立穩,再用刀在甘蔗頂上虛虛劃一個圈圈,然後劈下,不能中斷,要一刀劈往盡頭,劈得深的算贏。而大部分人在劃圈圈的時候甘蔗就到了,根本來不及劈,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劈上。往往曲終人散時,留下滿地厚厚的一層甘蔗片。

這個賭博遊戲吸引了整條街上的閒雜青年,也就是各家各戶待業的么爸兒。從我中午上學時他們就在街口那個小空場子上鬨笑嬉戲,到我傍晚放學時仍在鬨笑嬉戲,似乎整天地,這個遊戲都在高潮上。

有天我經過那裡,忽然在那一群不學好的么爸兒中發現了牧羊女。她竟然參加了這個遊戲。大概因為個子矮,她站在了一個板凳上,右手執刀左手扶住甘蔗,凝神片刻,左手一撒,右手飛快劃圈,瞬間劈下,勢如破竹!人群發出驚叫喝彩,么爸兒們笑罵了各種髒話來表示慚愧和崇拜。她跳下來,也笑著,伸手朝他們去要錢,他們假裝拼命地賴賬拼命地躲,但又去拉她的手,打她的手。又輪到她躲,拼命躲,但又還手去打他們。拉拉扯扯地笑個不停。

我那時小,對所謂“耍流氓”的理解正好理解到他們這個程度,覺得牧羊女算是終於露出了墮落的真實面容,她正如她的往事一樣壞。我盯著她看,卻意識到她很美麗,在她最壞的那一刻。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看向了我,我們又四目相對了。她看著我,臉上還留著跟他們的調笑。她眼睛裡還是那些東西,跟疼愛我的姨媽很像很像。但是我很快就挪開了,我承受不了她給我的愛,一個壞女人給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