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藏書很豐富，滿壹記得，他一輩子裡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女孩子在她那個年紀有這樣多的書。

很愛讀書卻不大喜歡收拾，看完了就隨手放下，有的還卷著頁兒，連廊邊花架上都堆著兩三本，滿壹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就是幫著整理。

東一本，西一踏，細細拾掇的話每次都能收拾出不少，滿壹把它們抱進書房去，拿祛蛀的香薰過之後，整整齊齊一本一本排在書架上，這時候要是撞見她，這位在人前早已學會端然樣子的沉穩皇后，就會顯露出一點驚訝與心虛，一隻手半握空拳輕輕壓在上唇微微的一抿嘴，睫毛尖尖一點點，像掉落水面的

合歡花

。

滿壹這時候怎麼看都覺得她還不過是個小姑娘，從閨閣裡帶出來，像撒嬌一樣的小放肆。他大概能夠想到，這個

小皇后

，從小大概沒少因此受過夫人與教習的訓導，她們大概總是故意板上面孔，到最後又要安慰一樣的鬆口氣，說，下次可不敢了，嗯？

這樣的皇后，稱得上皇帝亦認可的聰慧博識，學什麼都能上手，看賬本，管後宮，甚至是繡花做衣裳。

皇后在唸玉來到之前從沒有碰過針線，在小公主出生之後的不久卻就能把花繡得像凝固的芬芳一樣。

她曾經這樣同滿壹半開玩笑地感嘆，說，我在成為太子妃之前，從未想過要與誰成婚。那個時候，一門心思欲做個芨人，為了讀書，可算吃了不少苦頭，說不上頭懸梁錐刺股，怕是也從未飽飽的睡上過一覺。

她就放下

針線

，嘆口氣，說，那時候總覺得只要願意去做，怎麼會做不到呢，如今回想，倒像上輩子的事了。

繡花是這樣，看賬本，管後宮，她姑娘時候大概也從未想到吧，滿壹想，皇后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成為皇后。

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有這個天下第一的

夫君

，從沒有想過自己會愛上他，從沒有想到過自己得同全天下共享他。

當年皇后看著宮裡孩子一個又一個出生，看著他們一點一點長大，還是那樣溫柔笑眼，半蹲著小心翼翼摸摸他們的臉，感慨一樣的稱讚說，陛下的孩子，一個一個都這樣好。

她大概是很愛皇帝的，帶著對皇帝的心情連瞧著他們的目光都偏愛，但是滿壹瞧著她，就會感到難過。

這樣的恍惚的神情與深切在林皇后臉上從沒有出現過，同樣的溫柔笑意，淑雅端莊，林皇后從不為此流露半分的失望與悲哀。

他們說，這大概就是被偏愛吧。

柳皇后當年很喜歡看湖邊上的柳樹，她坐在

柳園

的望臺上，大風裡顯現的單薄，告訴滿壹，在她故鄉的春日，柳樹就像綠雲化霧，在那裡，她的祖母同她說，柳樹是河邊上欲投水而面懸長淚的美人。

欲投水而面懸長淚的美人，滿壹咀嚼這句話的時候，再看皇后，那樣若隱若現的悲哀體會，就像當年看著皇帝於霧氣之中走遠一樣浮現。

就在那一天，滿壹才明白為什麼他會在帝后二人之間感到一種融洽的悲哀，柳皇后身上有一種孤注一擲的美，一如他所能感受到的，皇帝身上那種呼之欲出的痛苦。

那種痛苦來源何處？

滿壹一直想一直想，就會想起佛殿與桃花晨霧。

記得太后還在世的午後，先帝常來

仁壽宮

同她喝茶。老太太年紀大了，說話總是有些絮叨，太陽光從窗戶上沾著灰變成糖餈粑一塊一塊滾落，先帝眼睛隨它們垂粘在地板上，聽一句，喝一口茶，點一次頭，沉默在他口中嚼如一種回甘的美味。

滿壹替他們沏茶，太后對先帝說，不要總是給太子送東西，一次兩次還好，每日這樣勤，不像話。

老太太慢悠悠地，說，天下哪有這樣做父子的？為人父母總是典範，太子是個聰明孩子，多同他相處，說說話，你與皇后得教他如何做一個人，告訴他什麼是人所應該擁有的一生，這比什麼都要好。你們總是避著他。

先帝

長長地對他的母親嘆了口氣，說，我如何想避著我的孩子，只是珠玉在側，總覺我形穢，不知道該怎麼愛他才好。

在他面前總覺得自己的愛渺小得不成樣子，人間渺小得不成樣子。他是我的孩子，卻到底不屬於我，不知道該怎麼留住他，不知道怎麼樣愛他，只好把我覺得好的東西，通通都給他吧。

那一天夜裡，滿壹替太后捶腿，老太太倚在榻上，半皺著眉頭，對下午的談話結果顯然有些放不下。

滿壹寬慰她，太子自然是有少傅教導，聖上事務繁忙，難有全然的顧慮，也太疲憊了些。

太后就嘆氣，說，夫子教授的不過詩書禮樂國家大義，有的東西，非至親不能教授，我只怕太子將來不知如何自處。

太后問他，滿壹，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滿壹說，太子，是萬陽城所有熱切目光的聚會，乃至整個大殷的榮耀與未來，自然是天底下頂頂聰慧的人。

太后無限惆悵地同滿壹這樣說，因為太過聰慧，我才最最擔心他，滿壹，我最怕聰明人的義無反顧。

滿壹笑一笑，說，什麼是人生，奴總是最最蠢鈍的，太后同奴說一說吧，教奴這輩子也不算虛行，也不枉生有一場期待。

太后那時候這樣告訴他，人的一生啊，就不過是愛與孤獨。

滿壹說，孤獨，奴大概是體會的，愛是什麼呢？

太后抬著老邁的眼皮瞧著他，她說滿壹啊，愛就是危險。

注：①芨人（《

子夜歌

》虛構的一種人才稱呼）

一技造極，五藝通善者尊芨人。

成設立的一種極其嚴苛的人才選拔標準，為大殷所保留的唯一一種女性入仕與治學途徑，代表官方水平認可與較高的社會地位。

《

何況花間

》之中，念玉篇所提及的

宋盛茵

就是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