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忽已暮》何惜惜番外

——綠亦歌

何惜惜二十五歲那年回國,北京下了一場雨,飛機在滑道上耽誤了很久。周圍的人都無比焦急,唯獨她一個人坐在窗邊,託著下巴,眼睛眨也不眨。

家裡的三姑六婆喜歡嚼舌根,知道她回國,簡直是欣喜若狂,甚至跑到她家裡借她爸媽的電話給她打電話:“喲,不是說世界名校嗎,不是說學的石油能源專業嗎,不是說要嫁人了嗎,不是說對方英俊多金嗎,不是說嫁過去就能拿到綠卡嗎…”

何惜惜的母親在電話裡訕訕的安慰她,“惜惜,你別往心裡去。”

她笑了笑,艙門終於開啟,疲憊的旅客一個一個離開,她走在最後。取完行李,已經比預計時間晚點一個半小時,何惜惜正往機場大巴的方向走去,忽然聽到有人叫她:“惜惜。”

聲音不大,卻像是有某種魔力。

何惜惜轉過頭去,看見穿著黑色襯衫的陳爍。他身後是來往的行人和車輛,這城市塵土飛揚人來人往,只他單站著,猶如初遇那天。

何惜惜一愣,表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你怎麼來了?”

他笑,眉和眼一齊上揚,自有一種風流倜儻,他說:“我怎麼就不能來了?”

何惜惜靜靜地看著他,無人招架得了她的眼神,饒是陳爍也不行。他舉手投降“以前不是說過嘛,你要是回國,我一定來接。”

何惜惜抓著旅行箱拉桿的手鬆了又緊,出了一手的汗,他點點頭,許久才淡淡的開口道:“好久不見。”

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一句話,適合她與陳爍了。

何惜惜被美國排名第三的名校錄取那年,周圍的同學還在拼死拼活通宵達旦地備戰高考。大家投向她的目光已經不止是羨慕,早就升級到了嫉妒。她面色平靜地走到辦公室,向老師遞交了退學申請。

老師一臉猶豫:“惜惜,你要不還是把高考參加了吧,學校培養你也不容易,大家都一直指望你能考上清華給母校爭光呢。”

何惜惜低著頭“抱歉。”

他收拾書包和日常用品回家那天,全班同學都光明正大地指著她的鼻子大罵:“白眼狼!拽什麼拽,賤人!”

班主任就在一旁漠然地寫著板書,並沒有制止他們。

從那天開始,何惜惜一天打三份工,去麵館當服務員,當超市收銀員,去夜市擺地攤,週末還要給附近小孩當家教。偶爾沒有客人的時候,她忙裡偷閒,就拿出單詞書和MP3背英語單詞,厚厚的一本書,已經被她背到每一頁都脫落了。

出國前,何惜惜實打實的賺了一萬塊錢,四個月裡,她瘦了十斤,可看起來反而胖了不少,全都是浮腫。拿到簽證那天

拿到簽證那天,何惜惜偷偷回了學校一趟。同她一般年紀的男孩女孩們,穿著洗得有點褪色的校服,在陽光下並肩行走,笑得一臉無憂無慮。

那一天,何惜惜在校門門口買了一隻紅色的玫瑰花,用玻璃瓶子裝著,等到辦公室的老師們都出去開會了,她才畢恭畢敬的將它擺在班主任的桌子上,鞠了三個躬後離開。

為了省下路費,她獨自一人坐火車去廣州轉飛機。卻沒有想到遇上臺風,飛機延誤,開學的時間迫在眉睫,周圍的人都匆忙買了最近一班從上海起飛的機票,但何惜惜只面色平靜地給學校發了一封郵件,告訴他們自己會遲到一週。

一週後,她疲憊地抵達了美國舊金山,穿著最廉價的T恤和牛仔褲,卻被剛剛認識的室友拉去了新生的開學晚會。

好在這裡提供免費的食物,披薩,蛋糕,曲奇,薯條…對飢腸轆轆的何惜惜來說,這簡直就是美味佳餚。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遇見陳爍的。他穿著黑色的燕尾服,走到何惜惜對面,輕聲笑起來。

何惜惜端著cup cake抬頭,他指了指何惜惜,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何惜惜用手一抹,才發現自己嘴角沾滿了蛋糕沫。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對方卻風度翩翩地伸出手:“你好,我叫陳爍,不知可否與你共舞一曲?”

有首歌裡唱,遇見一個人然後生命全改變。像陳爍這樣的花花公子,其實沒那麼大能耐能改變何惜惜的一生。可她卻為了他,放棄了一種人生。

陳爍學的是建築,比何惜惜高一級,正好是念五年,因此他們做了四年朋友。其實連何惜惜自己都沒搞懂,陳爍為什麼要和她做朋友。

開學後何惜惜在一家日式壽司店找到做服務員的兼職,快下班的時候突然聽到幾聲槍響,從同事的對話中得知是發生了槍擊案。這是何惜惜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事情,因為距離自己太近,反而連害怕都沒有了。

她依舊平靜的收拾好餐廳,換下衣服,走出門的時候接到了陳爍的電話。

“何惜惜?你沒事吧?”

何惜惜愣住,半天才反應過來踏指的什麼事,他輕鬆的笑笑:“沒事。”

“等我十五分鐘,”他說,“我來接你。”

十五分鐘後,陳爍將車停在餐廳外的街道上,四下無人的街道,他大喇喇的摁喇叭。何惜惜推開玻璃門,看到他搖下車窗,一陣風吹過,她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心安。

無論再怎麼成熟,堅強,冷漠,她其實也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她渴望著愛,渴望著被愛,渴望一種絕不會屬於她的人生。

“謝謝你。”她說。

“沒什麼,”陳爍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們是朋友。”

他是天之驕子,他的世界和她截然不同。可就是這樣拉拉扯扯含含糊糊的,她成了他身邊唯一能說心事的朋友。

趙一玫曾經評價過:“他並不愛你,只是從小他身邊太多爾虞我詐,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純粹的愛他罷了。”

何惜惜反問:“這世上,又哪裡還有那樣純粹的愛?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

陳爍和何惜惜同年畢業,陳爍連畢業典禮也沒有出席,便一個人飛到巴西,橫穿了亞馬遜叢林。結束那天,陳爍直接從里約熱內盧回國,他更新過一條face book狀態,他站在黃昏下,背對著鏡頭,伸出手臂,揮了揮手。

何惜惜正好在瀏覽網頁,滑鼠很快滑了過去,一直滑到網頁的最下角,她又無力地鬆開滑鼠,按著鍵盤,一點一點地挪上去。

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她收到第一份工作的offer,算不上太好的職位,但至少能繼續留在美國,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她曾經為之奮鬥的一切,終於有了著落。

所以那個炎熱的夏日的午後,她坐在電腦前,看了那張照片許久,以為這就是結局了,他們各自生活在大洋兩岸,再不相見。

大學畢業後第二年,何惜惜在書店遇見john,也就是後來她那群親戚口中“英俊多金”的未婚夫。

就像何惜惜同姜河講的那樣,一個狗血又浪漫的故事,三月的舊金山下了一場雨。她在路邊的書店裡躲雨,年輕英俊的服務員主動給她送上熱茶和可可蛋糕,她驚訝的抬起頭,他笑著衝她紳士地鞠了一躬:“For your beauty。”

那似乎是她這一生,第一次被人稱讚說她美麗,何況對方藍色的雙眸中的眼神是如此真誠。

下一週週末,何惜惜習慣性地吃完飯後散步,不知不覺又走到那家店。他穿著藏綠色的店員服,大大地鬆了口氣,笑著說,“你終於又來了。”

後來漸漸的,她養成了習慣,每個週末都會去那家店。

他們也開始聊天,多半都是他聽她說。她說自己來自中國,她的故鄉臨海,但和舊金山大不相同。她們的碼頭不像漁人碼頭那樣浪漫與詩意,那裡全是打漁的船隻,工人們被曬得脫皮,年紀輕輕就已經將眉頭皺成一個“川”,家裡有一大家子人等著養。“‘川’你知道嗎?”她笑著問他,用手指在木桌上寫,撇,豎,再一豎,就是一個漢字了。

他覺得驚訝,問她這是什麼意思。

“River,”她想了想,又覺得無法用什麼語言也無法描述出這個字真正的意義,於是用手機找出一幅水墨畫,指著上面勾勒出的江川給他看,“這就是‘川’。”

後來有一次,公司臨時放假,她不想太早回家,便開著車去了一趟書店。服務生已經換了人,戴著奇怪帽子的年輕人說:“我是這裡的店長,也是唯一的店員。”

她奇怪地說:“How about John?”

對方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說原來你就是那個女孩。

何惜惜這才知道,對方其實並非這裡的店員,只是店長前段時間失戀,呆在家裡不肯出門,作為朋友他正好沒什麼事,便過來幫忙。

“因為你的原因,他現在每週都過來工作。我還得給他付薪水呢。”真正的店長開著玩笑抱怨地說。

大約是一年後,何惜惜因為身份問題工作收到牽連,自己一個人躲在家裡哭,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有人在窗外叫她的名字。

何惜惜推開陽臺的門,看到John站在那裡,穿著酒紅色的襯衫。他衝她笑了笑,何惜惜十分吃驚,問他為什麼會知道自己的住址。

他沒有回答,只是問她發生了什麼事。何惜惜一時忍不住,將所有的抱怨都向他吐露。她明明已經很努力了,但在一張綠卡面前,一切全都化為虛有。

等何惜惜說完最後一個字,抬起頭髮現John認真的看著自己,問:“你可以嫁給我嗎?”

何惜惜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或許說的是“merry”或者是“Mary”,到絕不可能是“marry”。

是的,沒有身份,她就要丟掉飯碗;找不到工作,她就得回國。這個國家,天天叫囂著人權和平等,其實是世界上最看重階級的地方,她需要一張綠卡,發了瘋般想要,可是不是該這樣,她嫁給他?

簡直是天方夜譚。她甚至不知道他的Family Name,他亦不知道她的中文名叫何惜惜。

況且即使在這個國家待了六年,每天和來自不同國家的人打交道,必要的時候,她甚至能將口音換成印度的或者英國的,但她從未想過,要找一個不同顏色面板的人結婚。

於是她搖搖頭,正準備拒絕,他忽然開口說:“Beause I love you。”

在那之後,何惜惜才慢慢知道,John家世那樣顯赫,他能給她的,不僅僅是一張能夠留在美國的綠卡。麻雀變鳳凰,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真是比童話還童話的故事。

在何惜惜結婚前三天的一個午後,她收到一通電話。

那天她正坐在屋子裡收拾行李,她雖然是個女孩,但東西少得可憐,乾乾淨淨的地毯上放著兩個紙箱子,何惜惜赤腳坐在一旁發呆。但電話鈴聲響起的一剎那,她忽然發現,其實自己一直在等待著這一通電話。

手機螢幕上顯示“未知號碼”,等了三聲,她接起來,電話兩邊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他終於聽到陳爍的聲音,他大概是喝了酒,聲音聽起來低沉又讓人迷亂。他說:“何惜惜,你別結婚了”。

他沒有說,你別結婚了,我娶你。他只是說,你別結婚了。

何惜惜緊緊握著手機,終於在那一刻,所有的失望排山倒海般襲來,到了最後,他也不肯給她一個奇蹟。

她憤怒了,她想要大聲的問他,憑什麼,陳爍,你憑什麼來插手我的人生。

可她什麼都沒有說就結束通話了電話,然後她慢慢站起來,拿上車鑰匙出了門。她同John約在書店裡,他們面對你坐著,她靜靜地將手中的訂婚戒指摘下來,推到他的面前。John愣住了,何惜惜抬頭看他,她好像從此沒有認真地看過他。他眉目英挺,眼睛如海水般蔚藍,他是真心愛她,只差了那麼一點點,他們就能擁有彼此的人生。

何惜惜抱歉的說:“對不起。”

John拿起桌子上的戒指,內環還他們名字的首個字母,他用手指磨挲而過。也就是在那一刻,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讓何惜惜看到自己的眼淚。

他難過的問她:“為什麼你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何惜惜慘淡的笑了笑,說:“因為我愛他,包括他的不愛。”

窗外陽光燦爛,可何惜惜卻在那一刻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結束了。

那天夜裡,何惜惜獨自開車到舊金山的海邊,她坐在暗礁上,海浪一陣陣拍來,在海的那一頭,是冷冷的月光,好像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

她點燃一支菸,一支又一支,最後她撥通了姜河的電話,告訴她,自己和John分手了。

姜河在電話那邊尖叫:“何惜惜,你瘋了嗎?”

她淡淡的回答:“我大概是真的瘋了。”

她這二十多年來,所有的努力,所有在深夜嚥下的淚水,竟然只因為他的一句話灰飛煙滅。

何惜惜回國的前一天晚上,姜河非要跟她學抽菸。姜河被嗆的厲害,在煙霧繚繞中問何惜惜:“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抽菸的?”

何惜惜想到自己第一次抽菸的時候,那是二十歲的夏天,陳爍開車帶她去山上看銀河。夜空低垂,像是伸手就能夠到,她並不像別的小女生一樣興奮得哇哇大叫,她坐在陳爍的跑車上,搖下車窗,靜靜地望著山對面的寂靜和夜。

陳爍一邊搖頭一邊笑她:“你啊。”

他從包裡拿出銀色的打火機,問她:“抽菸嗎?”

後來她便愛上了抽菸的感覺,慢性自殺,就像是愛上陳爍。

可她偏偏甘之如飴。

她彈了彈手中的菸灰,沙啞著聲音說:“姜河,菸酒不能讓你忘記一個人,他們只會讓你更加沉迷。這世界上只有一樣東西能夠讓你忘記過去,那就是時間。”

其實有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已經放下了,不再想念,不再幻想,不再為他難過和痛苦。

直到他出現的那一刻。

每一次,每一次他的出現,都讓她所有的偽裝潰不成軍。

回國以後,何惜惜在一所大學找到工作,從助教做起,工資微薄,但她漸漸對人際關係表示厭惡,她寧願待在乾淨的實驗室裡,沒日沒夜地做實驗,記錄資料。

有一天下班,她從教室出來,接到陳爍的電話:“帶你去吃桂花糕。”

那是哪一年的事了?是他們還在美國的時候,大家在陳爍家裡開party過中秋節。陳爍那時候有別的女朋友,和他在院子裡一起弄燒烤。何惜惜不喜歡社交,一個人在陽臺上吹著風。忽然有人從身後拍她的肩膀,她轉過頭去,陳爍問她:“在看什麼呢?”

“那棵樹,”何惜惜伸手指了指“有點像我家樓下那棵桂花樹。”

陳爍笑了笑:“想家了?”

“沒有,”她淡淡的否認,“只是以前過中秋節,我媽媽都會做桂花糕。”

陳爍說:“以後回國了,帶你去吃一家桂花糕,只賣中秋節那一天。”

陳爍跟她許諾過的話裡,十句裡他真能記得最多的最多有一句,可是每次他所記得的,都是最讓她感動的一句。

陳爍跟她說的賣桂花糕的店鋪開在巷子深處,青石板路走到最裡面,敲三下門才有人開門。走進去,院子裡的石桌上已經擺好了酒和桂花糕,陳爍好難得沒有貧嘴,只是說了一句“中秋快樂”,坐在何惜惜對面,吃了頓安靜的晚飯。

那天以後,陳爍常常把車開到校門口等何惜惜一起吃飯,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北京最不缺的就是美食。大街小巷,再偏僻的地方也能找到,何惜惜忍不住感嘆,:“你在美國那五年到底怎麼憋過來的啊。”

陳爍笑笑:“不記得了。”

何惜惜回國後的第二年冬天,北京初雪的那一日,她病倒了。

病來如山倒,她發著高燒,陳爍給她打電話,約她去故宮看雪,她拿著電話迷迷糊糊的說:“改天吧。”

過了一會兒,陳爍來何惜惜家找她。提著大包小包的藥,進了門才問:“是什麼病?”

何惜惜並不習慣吃藥,被陳爍,被陳爍強迫著灌下,他還帶了藍芽音響,放在何惜惜的房間裡,放舒緩的音樂給她聽。沒過多久,藥效發揮作用,她漸漸睡了過去。

何惜惜再醒來的時候,從床上下來,披了一件外套順著聲音走到廚房,看到陳爍正彎下腰去關天然氣。

他穿著一件白色長襯衫,穿著亞麻色的棉布拖鞋,用勺子舀了一口粥來嘗。

天花板上暖橘色的光打下來,那一刻,何惜惜眼眶發紅,差一點就落下淚來。

陳爍回過頭,看到她,笑著放下勺子,對她說:“惜惜,我們在一起試試吧。”

何惜惜面無表情地盯著他,過了好一會,才冷笑著問“陳爍,你在可憐我呢”

他頓了頓,淡淡的“嗯”了一聲:“就算是吧。”

何惜惜覺得那一瞬間自己被他狠狠地羞辱了,她揚起手臂,恨不得一巴掌扇到他的臉上。手懸在空中,被陳爍一把抓住。

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看著她。

她被氣得反而笑出來,她問:“陳爍,你怎麼能這樣欺負人?”

他只是輕聲叫著她的名字:“惜惜。”

像是嘆息,又像是無奈。

陳爍伸手來拉何惜惜,她沒有拒絕。她在旁人面前多驕傲,在他面前,就有多卑微。

何惜惜和陳爍正式確定戀愛關係後,他們見面的時間反而更少了。

陳說是個近乎完美的情人,他細心體貼,約會的地點總是很浪漫不重複,就像對待他的每一任前女友。

有一天晚上兩人去何惜惜學校外的水果店買水果,何惜惜彎下腰去選水果,陳爍無所事事地站在一旁。他稱好重量,鬼使神差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陳爍被嚇了一跳,然後舒展開手心,握住她的手。這是他們第一次牽手,到最後何惜惜才發現,諷刺的是,也是唯一一次。

這年一月,何惜惜過年回家,陳爍買了兩張機票。

“你跟我回家?”何惜惜被他嚇得不輕。

“嗯。”他漫不經心的回答。

“你家裡呢?”

“年三十再趕回來吧。”

何惜惜家住在小城市,離北京三個小時航程,下了飛機還要再輾轉坐五個小時巴士。

何惜惜坐在窗邊的位子,路上困了,她把頭靠在陳爍的肩膀上。

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一聲接著一聲。

何惜惜提前給父母打好了招呼,說會有一個朋友一起回家,母親開心的問∶“是男朋友嗎?”

她卻遲疑的搖搖頭:“只是在美國認識的朋友。”

何惜惜家住的地方甚至算不上是小區,樓道的天花板也很低,陳爍得低著頭才能過。樓梯也很髒,角樓裡不知道是哪家的垃圾袋,在冬天也能發臭。灰色的牆壁上是小孩子的塗鴉,何惜惜看到陳爍若無其事的表情的那一刻,忽然覺得難過到心酸。

進了家門,她父母都很熱情的迎接陳爍,他個頭大,往沙發上一坐,整個沙發就差不多填滿了。

何惜惜的父母都不會說普通話,尷尬的用方言跟他交流。其實也沒什麼可聊的,問道他父母的工作,陳爍又沒有辦法回答。

吃過午飯,何惜惜帶著陳爍去外面逛。沒有公交車的小地方,三塊錢的三輪車可以從城北坐到城南,路旁的店鋪統統關門大吉,看起來真是荒涼的有些過分。

何惜惜自嘲地說:“你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鄉下吧?”

陳爍倒也實話實說:“嗯。”

何惜惜笑了笑,伸了個懶腰,指了指整條街唯一開著的店鋪。陳爍陪她走過去,近看,竟是一家婚紗店,模特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婚紗,已經髒的不成樣子。

老闆坐在店裡,不冷不熱的問:“選婚紗嗎?”

陳爍下意識地搖頭,卻看到何惜惜正在看自己。

“你……”

“就這一次。”她輕聲說,“不作數的。”

其實根本沒什麼可挑的,店裡能完整無損地拿出來的婚紗和西裝就那麼幾套,兩個人在試衣間裡換好了衣服走出來,看到對方,四目相對,何惜惜卻發現她一點也體會不到小說裡寫的那種激動與心跳。

她微笑著點點頭:“你大概穿上乞丐服也帥的一塌糊塗。”

陳爍有些難過,脫下來吧,以後你會有最美的婚紗。

何惜惜搖搖頭,央求老闆為他們拍了一張照片。

紅色的底,兩個人踩在牆紙上,一二三,“咔嚓”。

這大概是陳爍一生中拍得最為寒酸的一張照片,卻也是她何惜惜一生中,與他唯一的合照。

何惜惜將照片衝了兩份,一份放在信封裡遞給陳爍,她說:“陳爍,我們分手吧。”

陳爍一愣。

“我不想再玩這樣的遊戲了,”她說,“我們都十分清楚明白,你不會和我在一起,拋開家世,樣貌,未來,成長環境這些所有情侶都會考慮的問題,陳爍,自始至終,你其實都沒有愛上我。”

兩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談一場戀愛,不去牽手,不去擁抱,沒有想要吻對方的衝動。他們之間或許有許多許多的感情,但唯獨沒有愛情。

“陳爍,”她硬生生地重複道“我們分手吧。”

已經很努力的試過了,可不行就是不行,再怎麼嘗試,也不行。

他沒有說話,他的手抓住她的手腕,緊緊抓著不肯鬆手。

“放手吧陳爍,”何惜惜靜靜地看著他,“其實你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一天。”

她是這樣瞭解他,他們是這樣懂得彼此,可就算這樣,她還是看不開。

其實不愛一個人有多難,愛一個人就有多難。

就像那張可笑的婚紗照,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她還是捨不得扔掉。

分手以後,何惜惜覺得自己的生活好像也沒有什麼變化。每天依然是教室,實驗室和寢室三點一線,有些時候晚上很晚從辦公室出來,她就去南門外吃燒烤。盤子端上來,她才發現那些全都是陳爍愛吃的。

又過了一些日子,她和陳爍又漸漸聯絡上。他給何惜惜打電話,約她出來喝酒,就像在美國的時候,一人一瓶,坐在四下無人的欄杆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大部分時間都是他說,她沉默地聽著,也只有在抬頭仰望,看不到璀璨星空中那美得不可思議的銀河的時候,何惜惜才會回過神來,想,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他們試圖相愛,可還是做不到。

那年冬天,陳爍交了新的女朋友。他周圍從來不乏鶯鶯燕燕,但正兒八經帶到朋友面前介紹是女朋友的,其實並不多。

女孩才剛剛二十歲,在何惜惜工作的大學念廣告設計。何惜惜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陳爍把車停在學校廣場中央,何惜惜認得他的車,徑直朝他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就看到一個揹著畫板的女孩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很自然的坐了進去。

何惜惜坐在乍暖還春的三月的路邊,想起剛剛那個女孩子的樣子,束著高高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又大又圓的眼睛,身材高挑美好,陳爍喜歡的一直都是這種型別的女孩。

何惜惜攏了攏脖子上繫著的圍巾,轉過身走了,廣場上的學生們歡天喜地地吵著鬧著,可那都與他毫無關係。何惜惜淡淡的想,她的青春不知是從哪一天起,又是到哪一天止,就好像從未擁有過。

後來,有一天何惜惜去上課,一走進教室就看到女孩坐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她有片刻的怔住,然後從容地走到講臺邊,開啟電腦。

她平靜地講課,點名,回答學生的問題。快到放學的時候,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噼裡啪啦,一下子下得很大。學生們都匆忙收拾東西離開教室,何惜惜慢慢地關了電腦擦乾淨黑板,收拾好東西,然後走到整間教室剩下的最後一個人面前,她說:“你好。”

女孩說:“你以前是陳爍的女朋友,對嗎?”

何惜惜想了想:“算是吧。”

“你們為什麼會分手?你還愛他嗎?”

何惜惜平靜地看著自己對面的女孩,透過她那張美麗年輕的臉,她彷彿看到了這些年的陳爍——他打籃球的樣子,他抽菸的樣子,他笑起來的樣子,他漫不經心地彈著吉他的樣子。

外面雨聲嘩嘩,陳爍曾經開車載她從舊金山到洛杉磯在一號公路上遭遇罕見的傾盆大雨,他們將車停在觀景處,坐在車裡,看著整個世界都快像要坍塌。

他轉過頭問她:“你在想什麼?”

她淡淡地回答:“什麼也沒有想。”

其實她說了慌,她腦子裡全是他的身影,儘管他就坐在他的身邊,儘管他看起來是那樣近。

雨越下越大,何惜惜終於回過神開,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慢慢的開口:“I met my soul mate,but he didn‘t”

而愛與不愛,已經不再重要了。

那天以後何惜惜再也沒有見過陳爍的女朋友。

日子一天天過去,學校裡也有不少老師開始操心她的個人問題,各種飯局都把她帶上,單身優質男青年雖然不多,但多出門幾次,還是能遇到不少的。

可何惜惜都一一婉拒了,藉口說曾經在美國受過情傷,暫時沒有勇氣再開始一段新的感情。

年紀大的教授語重心長地跟她講:“你不試試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何惜惜在心底苦笑。

不是沒有試過,她和John,也不是沒有試過。

這才是最讓人絕望的事情,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人生,只剩下最孤獨的那一條路。

再後來,姜河打電話給何惜惜,她在電話裡像個小姑娘一般哭的一塌糊塗,她結結巴巴哽咽著說:“惜惜,他回來了,

”惜惜,他回來找我了。

不是沒有羨慕過姜河,這麼多年,他身邊始終有一個顧辛烈,所以她其實從未嘗過一無所有的滋味。

何惜惜握著電話,也忍不住感動到哭。她努力微笑著說:“恭喜你,當初說好了,我們三個人中間,至少有一個人要幸福。”

姜河抱著電話不肯放手,最後何惜惜無奈的說:“好啦好啦,等今年暑假,我去美國看你們。”

在那一刻,她竟然有一種嫁出女兒的複雜情感。結束通話電話,何惜惜想了想,給陳爍發了一條簡訊,她問:陳爍,你睡了嗎?

過了一會兒,他回過來一通電話,聲音迷糊,大約是沒睡醒,他問:“怎麼了?”

“沒什麼,”她說“只是覺得有些難過。”

“因為我嗎?”他問。

“大概是吧,”她笑著說,“陳爍,你能想象我們二十年後的樣子嗎?或者是我們五十歲的時候?或者你一無所有,不再風度翩翩,不再年輕英俊。”

他低聲笑:“那個時候,你就不要再喜歡我了吧。”

“恩,”她也跟著笑了起來“我也是這樣覺得的。”

直到你白髮蒼蒼,步履蹣跚那一日。

我愛你,知道不能再愛的那一日。

何惜惜最後一次見陳爍,是在好幾年後八月的最後一天。正好是她遇見他的第十年,沒有多一天,也沒有少一天。

陳爍來她的學校裡找她,他沒有開車,夏日的夜晚炎熱,兩個人就沿著河邊隨意走走。不長不短的一條路,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有小孩騎在父親肩膀上,高聲歡呼著“駕——”

河畔對岸,明亮的燈光在水面投下倒影,有風吹過,那樣輕輕地一動,就碎開了。燈紅酒綠,這是在美國永遠也看不到的景色。

陳爍停下來,他說:“惜惜,我要結婚了。”

這十年來的每一天,每一天對她而言都實在是太過漫長。她甚至覺得自己從未有過一刻真正幸福。

可是它又太短太短,短到一眨眼,夢就醒了。

何惜惜點點頭說,“哦。”

過了好久好久,何惜惜才開始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被一點一點抽乾。她支撐不住,慢慢蹲下身去。

“陳爍,”何惜惜抬起頭,凝視他的眼睛。這麼多年,這竟然是陳爍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態,她幾近崩潰,眼淚大滴大滴落下,像是要將自愛上他以來所吞嚥回的淚水全部落下。她捂住嘴,卻止不住嗚咽。她說:“是我不愛你了,陳爍,是我不愛你了。”

陳爍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何惜惜,她哭的那樣傷心,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聲一聲,全是不忍與遺憾。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他也只能輕聲說:“抱歉。”

這麼多年。

這麼,這麼多年。

她一個人等日出,看黃昏,數過流星,也試在深夜買醉,她站在澎湃的大海邊上,風吹亂了頭髮,回過頭,卻發現身後空無一人。

她眼睜睜看著那隻飛蛾迎著黑暗中唯一的火光撲去,燃燒了翅膀,灼瞎了雙眼,然後生命一點一點化為灰燼。

她的愛情,止於唇齒,掩於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