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妖皇子 vs 將軍之女

ps。 景和帝是《

太后

》裡的皇上表哥

第一章

天贏景和元年,皇十三子

秦澈

出生,但他作為明昭皇帝最小的孩子,卻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皇,因他還在寧太妃肚子裡的時候,明昭皇帝就駕崩了。

先帝在世的時候,寧太妃就不大受寵,待

明昭帝

去了,就更是沒什麼地位,就連十三的名字,都是繼位的景和帝起的,也幸虧景和帝仁厚,留養太妃母子於宮中,直至十三成年建府,太妃可自行去留。

只是寧太妃素來身子羸弱,又在孕嗣之時趕上先帝大行,因此十三生來便先天不足,自小體弱多病。

景和帝后宮凋敝,子嗣稀少,繼位多年也只有大皇子一個孩子,所以一向疼愛這個最小的弟弟,故而特旨國師將他養在身側,只盼能為他增福添壽。

國師是個很牛氣的國師,他不僅為十三治好了不足之症,還教導的他文可議政安邦,武能佈陣捉妖,而且國師還是個會算卦的,算出十三命運坎坷,情路多舛,因此常常把他帶在身邊,只望多多行善積德,能為他衝減幾分命中煞氣。

十三自然是不知曉這些的,但他生性謙穩寧和,又尊師好學,未至及冠之年,便掛上了捉妖師的業牌,隨著國師走南闖北,遊歷江湖。

景和十五年,京城郊外的鎮子鬧起了妖,此妖四處禍亂,抓食幼童,一時間人心惶惶,還未入夜便家家戶戶都窗門緊閉,但是依舊攔不住日日有孩童失蹤。

國師得知之後,帶人追剿了幾次,但此妖法力甚強,莫說抓捕,就是蹤跡都難以尋得。

就在一籌莫展之際,十三提出了引蛇出洞的計策,便是他以身做誘餌,引誘妖邪現身。

“王爺不可!”國師還未表態,十三的侍從阿諾卻先開口勸阻:“王爺身為皇族之後,身份尊貴,怎可為了平民以身犯險……”

十三雖然年紀尚少,卻是能拿得定主意的:“所謂

皇親貴胄

,平日裡享受萬民供奉,如今百姓危殆,豈可袖手旁觀?”他頓一頓,目光堅定地望向國師:“徒兒已經上書皇兄,若有差錯,絕不株連,還請師父施法將我變小,許我誘敵。”

國師自是不願的,但他深知這個徒弟的性子,再加上外面傳來百姓的聲聲哭號,再難捨也不得不點了頭,卻又忍不住仔細叮囑一番。

翌日,城中店鋪照常開門,街邊攤位照擺,唯一與往日不同的,便是街上多了一個獨自玩耍的男童,手裡拿著一個皮彈弓,見到每一個人都是眉眼彎彎、笑意盈盈,俊朗白嫩的模樣甚是討喜。

一天下來,並沒有什麼異常,直到傍晚,正是城中人煙稀落之時,忽地狂風大作,不消片刻,烏雲已成遮天蔽日之勢,隱隱還能聽到嬰兒啼哭之聲。

城門大開著,於暴風之中出現了一輛馬車,隨著‘嘚嘚’的馬蹄聲,倏地刮過一陣刺骨冷風,十三後背立時汗毛乍起,一片寒涼,心頭也突突亂跳起來,他勉力鎮定,面上仍仿若不覺一般,專心地把玩手中彈弓。

馬蹄聲漸行漸近,寒風也愈加冷冽,十三眼睫低垂,掩下眸中一片肅殺,輕咳一聲,手覆在胸口假意順氣,指尖卻緊緊捏住懷中的滅妖符,只要一個機會,只要妖一靠近……

嬰孩啼哭漸盛,風也更大了,刮在臉上像刀片一樣,十三掌心已經開始冒汗,身子緊繃的像一張弓,‘呼’地一聲,一陣強勁的風猛地撲在耳邊。

“小心!”隨著一聲銀鈴般的清脆叫聲,十三的肩膀被猛力一撞,那勁道極大,他被衝撞在地,滾了兩圈才停了下來,轉頭一看,與他一同滾落在地的,竟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的肩膀被妖的利爪狠抓而過,血肉模糊,閉著眼睛,不知是死是活。

十三也是這時才看清妖的真面目,難怪這妖啼聲如嬰兒,且食幼童,《山海經•南山經》曾記: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

此時站在不遠處的,正是一隻豔紅如火的

九尾狐妖

,身後一尾九支正隨風張揚。

那狐妖被小姑娘攪瞭如意算盤,不禁大怒,一雙利爪便又向她心口抓來。

十三目光一凜,瞅準機會,縱身一躍,便‘啪’地一聲將滅妖符貼在了狐妖的腦門上,狐妖一吃痛,狠狠將他甩了出去。

這滅妖符不是一般的符咒,而是國師的師祖百年前飛仙之前留下的,但是狐妖也不是一般的狐妖,而是

青丘九尾火狐

,滅妖符自然耐她不得,只勉強暫時封住了她的法力,但奔逃能力卻是不減。

國師之前怕打草驚蛇,一行人都埋伏的較遠,等趕過來的時候,身中數箭的狐妖已經跳上房簷,幾個縱躍便不見了身影。

若錯過了此次機會,恐怕再難抓住這隻作惡多端的狐妖,國師當機立斷留下幾人看顧十三,又帶著其他人緊追了上去。

所幸十三摔落的地方有一垛稻草,並沒有大礙,他急急跑過去將小姑娘扶起,只見她臉色煞白,肩上傷口汩汩流出黑色的血,已經浸染了大半身衣服,氣息更是微不可聞。

他心下一緊,一把將小姑娘抱起來放到離他最近的衛軍懷裡:“快!快送醫!”

話音未落,他便因脫力昏了過去。

對不起,我上午把《太后穿成太子妃》的部分更過來了,羞愧……

國師雖然最終還是沒有將狐妖擒獲,但是卻重傷了它,還斬下了狐妖九尾中的一尾,想必需要修養很長時間,十年之內,都不能再為禍人間。

小姑娘也受傷極重,一直昏迷不醒,國師雖及時餵了她療愈妖毒的丹丸,但那丹丸向來是應對普通妖毒所用,能否起效,就只能看天命。

十三這才知道,小姑娘名喚驦驦,其父是戍守漠北的沈將軍,此次回京述職,因不瞭解京都附近的情況,本想趕在天黑前進城,不巧正趕上他們設計捉妖。

而驦驦自幼喪母,在沈將軍的教導下,也算會些拳腳功夫,且總有一身孤勇俠氣,最是看不得不平之事,因此那日一見狐妖傷人,便什麼都顧不得的從馬車上跳下,想都沒想便出手了。

十三甚是感念她的救助之恩,一直鞍前馬後地照料,每每看到她鮮血滲透紗布的傷口,就不免一陣心悸,這樣深可見骨的傷,在成人身上都難以忍受,更別說她一個八歲的女童了。

到了第三日晚間,驦驦依舊沒有轉醒跡象,國師為她把脈之後面色愈加憂慮,嘆聲對

沈將軍

道:“若小姐明日還不醒,怕是要準備身後之事。”

沈將軍本就幾日沒閤眼,聞言更是心神大震,氣血驟然上湧,眼前一黑差點厥過去,愛妻去世的早,只留下一雙兒女,是他的命根子,如今卻要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十三一向穩重,此時也面色大變,拉著國師連聲哀求:“師父,您一定有辦法的,您救救她!”

沈將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鐵塔一般的漢子淚流滿面:“求國師救救小女,末將定當牛做馬、結草銜環報答你的大恩大德!”

國師亦是不忍,苦苦思索半晌,終是猶豫說道:“貧道師祖曾傳下來一味丹藥,或可一試,但藥效甚猛,一旦服下,禍福難測。”

沈將軍愣住了,沉默半晌,咬牙道:“行!”

十三給驦驦餵了藥,又靜靜看她半晌,便將頸間的吊墜摘了下來,這是一根白色的神槎木枝,他自小貼身佩戴,食指大小,光滑漆亮,觸手生溫

湘中記

》曾記載:昔有神槎,皎然白色,禱之無不應。

年幼之時,他曾生過一場大病,差點就去了,是國師費盡周折尋來了半截神槎木,日夜禱神,才佑他平安康健。

如今,他將這

神槎

轉贈於她,只盼她能挺過今晚,度過一劫,餘生順遂喜樂。

他把神槎木放於她的手心,輕輕握起:“你一定要好起來。”

夜半的時候,屋裡的燭火依舊燃著,沈將軍累極地靠在床頭睡著,十三倚靠在床尾的腳踏上,迷糊之際被外面嗚嗚風聲吵醒,他檢視了一番門窗,生怕夜寒露重,涼風襲人。

卻在轉身看向驦驦之時,不期然撞進一雙烏沉眼眸,驦驦的眼睛很亮,像是冷夜裡閃爍的熠熠星子,映著暖色的燭光,濛濛的似是染上一層水霧,正眨巴眨巴地瞧著他。

十三的心‘咚’地一跳,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年幼之時養的那隻白色的

波斯貓

,它也有這樣一雙澈澄晶瑩的眼,美麗不可方物。

心中的歡喜洶湧而上,他快步走到床邊,剛要開口,卻見驦驦將食指抵在了唇瓣上,做出了一個‘噓’的動作。

十三望了一眼睡熟的沈將軍,暗道自己真是被喜悅衝昏了頭,他按耐住激動的心情,蹲下身子,壓低聲音暖潤地笑:“可覺得哪裡不舒服?”

驦驦虛弱地搖一搖頭,面上溫軟欣慰:“幸好你沒事。”

十三心絃一震,他們原本素不相識,不過萍水相逢,可她卻舍了命救他,甚至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他的安全,他一向自認古道熱忱,這些年救下的人,沒有幾千,也有幾百,卻無論如何做不到這般捨己為人。

“我很好,不必擔心。”他為她掩一掩衾被,目光溫柔和暖:“可想要什麼?吃食?茶水?我去叫下人準備。”

驦驦又搖了搖頭,只喝了半盞溫水,便又沉沉睡去。

見她面上終於有了幾分血色,十三懸了許久的心,這才算稍稍回落一些,若她有個好歹,他怕是一輩子都會愧疚難安。

驦驦傷得很重,狐妖之毒最是難癒合,歇了月餘才能下地,沈將軍有皇命在身,不敢耽擱,便先行回了漠北,留她在王府休養,待傷愈再回。

十三對她甚是上心,不僅經常探望陪伴,還總是尋些新鮮玩意兒給她解悶,後來更是殷勤,只要是市面上時興的東西,他便通通買回來,擺了大半個院子,其中還有一隻能唱歌的畫眉,小小的一隻,毛色光澤順滑,啼聲婉約悠揚,極是精靈可愛,驦驦喜愛的不得了,天天不錯眼地盯著瞧。

之後十三不知又打哪找來一隻油嘴滑舌的鸚鵡,本來只會簡單的請安,但被他悉心教了一陣兒,竟然繪聲繪色地講起了笑話,逗得人笑了好些天……

那天一早她正在吃飯,十三又遣了人送來口信,有事要隨師父出門,不日便回,勿需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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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一晃過了小半個月,十三還沒有回來的跡象,驦驦不免擔憂了起來,那日天還黑著,外面便洋洋灑灑的下起了大雪,待到晨光破曉,已是樹白簷雪厚,一天一地的銀裝素裹。

驦驦才剛洗漱完畢,正坐在銅鏡前梳挽髮髻,就聽見窗框上傳來‘啪啪’幾聲脆響,她面色一喜,立刻從矮凳上跳了下來,趿著鞋子啪嗒啪嗒往視窗跑,果然一開窗,便看見十三正站在院中朝她揮了揮手。

如今離他們第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分離也快半月,他像是一根抽條的柳枝一樣,長高了不少,遠遠看去,已有男子漢的樣子,此時身著月白繡竹長袍,外披一件雪色的鶴氅,頎身玉立地在漫天漫地的雪中款款而行,直如霞光月韻,清漣出塵。

“十三!”驦驦歡喜的大叫一聲,立刻朝他奔了過去。

“小心些。”十三微微躬身接住她,穩穩將她攏於懷中,見她衣裳單薄,又把自己的鶴氅解下來披在她的身上,口中雖是責怪,卻和軟的如三月的春風:“這樣大的雪,也不知道加些衣服。”

驦驦嘻嘻笑著從鶴氅裡鑽出一個小腦袋,仰著頭瞧他,他可真好看,好看到她一度懷疑當初的自己,究竟是見義勇為,還是……見色起意。

兩人相視須臾,驦驦伸出小手手在他胸口比劃:“你高了好多。”她頓了頓,把臉埋在他懷裡,聲音甕聲甕氣的:“我都趕不上你了。”

十三摸一摸她軟軟的頭髮,蹲下身來幫她把鞋子穿好,又轉身背對著她:“上來。”

驦驦立即歡快地跳上了他的背,雙手環住他的脖子,他的頭髮隨風拂過臉頰,癢癢的,讓她忍不住咯咯直笑。

“驦驦現在比我高。”十三妥帖地將她穩了穩,突然加快速度朝大門的方向跑去:“走嘍!”

雪愈加的大了,像是鵝毛一樣灑落下來,積在腳下像是白色的絨毯,踩上去便有咯吱咯吱的細響。

驦驦伏在十三的背上,隨著跑動顛蕩起伏,像是騎馬一樣,不禁也玩心大起,揚起手來抓著空中簌簌飄落的雪花,院子裡迴盪著兩人的歡快的笑語。

初雪的時候,梅園的紅梅最是嬌豔喜人,重重樹枝交雜紛錯,血色的花苞繁密的點綴其中,在凌寒中綻放得盛意恣肆,映在渾白雪地之中,遠遠望去如雲蒸霞蔚一般,紅得似一簇簇燃燒的火苗。

十三揹著驦驦一路去了梅園,那裡早有下人將一切準備妥當,雪亭外側也掛上了厚厚的幕席抵禦風寒,兩人就著雪色,烹茶賞梅,侃侃談天,別有一番風趣。

用過了午膳,霜雪愈加濃重,目之所及,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兩人待在暖閣裡,一個在練字,一個在臨摹練字人的字帖,氣氛十分靜愜。

十三微微偏頭看了一眼驦驦歪扭的字跡,淡笑道:“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驦驦搖搖頭:“還未曾學過。”

“我教你。”他手臂環過驦驦的肩膀,手掌握住她的手,調整她的握筆姿勢:“可知道是哪個‘驦’字?

驦驦感受著身後的溫度,覺得他竟比爐火還要暖上幾分,不知怎的,暖的她臉頰都有些發熱,唇瓣翕動,緩緩道:“‘昆吾挺鋒,驌驦軒氅’的驦,父親說是金戈鐵馬的意思。”

“肅霜”原乃雁名,其羽如練之白,高首而長頸,馬之形色似之,故以為名,後人復加馬傍曰

驌驦

,乃天下希有之馬也。

十三低低應了一聲,帶動她落筆紙上。

驦驦

言生

他容色溫然地指著上兩個字:“這是驦驦。”又指尖下落:“這是我的字,言生。”

“言生。”驦驦喃喃重複,只覺唇齒清冽,字字生機。

第三章

天色漸晚,地上的積雪愈發厚軟,一腳踩上直沒過鞋面。

用過了晚膳,驦驦縮在軟榻上,用手支著下巴看著忙碌的十三,屋裡實在暖和,又除了偶爾炭火的小小噼啪聲,再沒有別的聲響,漸漸地便開始犯困,不一會就歪頭睡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何時,一睜眼,便見自己正蓋著十三的鶴氅,而十三正倚在一旁瞧她。

驦驦把手從暖融融的鶴氅裡伸出來,揉了揉眼睛,懶洋洋地問:“我睡了很久嗎?”

十三唇角微彎:“不久,才兩個時辰。”

驦驦臉騰地紅了,她怎麼像只小豬一樣能睡!

十三輕笑:“走吧,我送你回去。”

十三背穩她,又把蘊著暖意的鶴氅覆在她身上。

下人才掀了簾子,立刻就有濃烈的寒風撲面襲來,他眼疾手快地將披風的兜帽拉起來,軟軟地罩在驦驦的頭上,下一刻,便覺得耳畔一暖,原來是驦驦將掌心捂在了他的耳朵上,兩人察覺到對方心有靈犀一般的動作,不禁默契地笑了起來。

十三揹著她走出去,驦驦將毛茸茸的小腦袋依戀地靠在他的肩上,半晌,輕聲說道:“十三,你對我真好,除了父親和兄長,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

十三輕笑:“小傻瓜。”

又過了片刻,驦驦又道:“你會一直對我這麼好嗎?”

“當然。”聽著耳畔的呼吸聲慢慢變得綿長,十三託著她的手緊了緊,走的更慢更穩些,片刻之後,又輕聲道:“我只對你好。”

一晃又過去了兩個月,春天來了的時候,驦驦的傷已經完全好了。

近日京城將有一場盛會,便是小郡主的及笄大典。

那日一早,十三和驦驦便興沖沖地出門湊熱鬧,阿諾眼見著是攔不住,只得追聲道:“十三爺,您可千萬早點回來準備,端榮小王爺現在聖眷正隆,若午間的宮宴去遲了,皇上怕是不高興。”

十三頭被興高采烈的驦驦拉著,頭都沒回,隨意地揚一揚手:“曉得了!”

街上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壓根找不到下腳的地方,兩人好不容易在一座橋上站住了,正好能遠遠看見小王爺的轎攆在祭天的崇聖殿落下,宮人躬著身子請她下轎,卻半天都沒得到反應。

驦驦正好奇地探著脖子瞧,就聽旁邊的人酸道:“這小郡主年紀不大,架子倒很大。”

另一人語氣豔羨地介面:“你若母親是金帽子王爺,舅舅是皇上,外祖母是太后,你比這架子還大。”

十三聞言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瞭然般低低道:“怕是又睡著了。”

驦驦奇道:“睡著?”

十三無奈笑著搖一搖頭:“你不知道,我們這位小郡主,素性謙容穩重,慧敏過人,不說讀書習武,就連騎馬射箭都不在話下,可以說沒什麼難得住她,唯有早起這一樣,就跟要了命似的,無論如何做不到,即便偶爾起來了,若是乘車坐轎,也定會在途中昏睡過去,再難喊醒。”

他話音未落,就見一個十五歲左右的皇子進了轎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吩咐人掀開轎簾,牽著微微搖晃的小郡主下了轎,雖然隔得很遠,看不清表情,但還是能從虛浮綿軟的腳步中,感覺到她的睏倦茫茫。

小郡主這性子甚是有趣,驦驦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又圍觀了好一陣,真真算是被這喧天的陣仗開了眼,深刻地品了一品何為‘天子寵臣、聖眷正隆’。

驦驦不無羨慕地感嘆:“京都就是熱鬧,在我們漠北,別說及笄之禮,就是成婚也不及這一分排場。”

十三偏下頭看她,若有所思:“驦驦今年十一,再過三年,也要及笄了。”

驦驦卻是嘆了一口氣,面色惆悵。

“怎麼?”十三覺得好笑,這小小年紀就有煩心事了。

“我有一點小憂愁。”驦驦抿一抿嘴,眉眼都聳搭下來,像是一隻丟了骨頭的小狗:“父親寫了好幾封信催我回漠北,回去之後,我的及笄之禮你來不了,待到五年之後,你行冠禮的時候,也許我已經嫁人了。”

男子與女子不同,女子十四歲及笄,及笄之後便可婚嫁,男子二十歲才及冠,但十五便可婚娶。

十三見她這副認真發愁的模樣,不禁啞然失笑,心裡軟的不像話:“你想讓我去你的及笄禮?”

驦驦唇瓣微微嘟了起來,委屈巴巴地點一點頭。

十三目色款款地凝視她:“驦驦想讓我去,我便一定去。”

驦驦眸色驟然一亮:“真的嗎?”

十三笑色晏晏:“我何時騙過你?”

“君子一言。”驦驦伸出手掌,生澀地念著前兩天才學會的成語。

“快馬一鞭。”十三痛快與她擊掌,眼角眉梢的笑意都舒展飛揚起來。

驦驦離開的那日天氣極好,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天空湛藍的像湖水一樣。

十三站在寧王府的大門前,從懷中掏出一支狐骨簪,這簪子樣式素潔,以九尾狐妖的尾骨作主枝,尾部鑲嵌了一截指節長的神槎木,像交錯纏枝的珊瑚,卻打磨的極是細膩光滑,在日頭下透著盈盈的暖光。

“這是上次師父斬落的狐尾,我做成了簪子,九尾狐骨,佩之可避妖邪,送給你。”他將狐骨簪插進她的髮間,語音澀澀:“你、你要等我。”

驦驦重重點頭,潔白如玉的臉上滿是不捨,眼眶嫣紅一片,淚珠泫然:“我走了。”

她依依不捨地上了車,車伕動了動韁繩,馬車便緩緩地走了起來,驦驦急急從窗上探出頭來,雙眼緊緊瞧著十三,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一時哽咽難言。

十三鼻子一酸,忍不住追上前去,一直到馬車消失在街角,才漸漸緩了腳步,一向挺直的背脊也有些塌了下來,在濃烈的日光中,孤單地佇立在街頭,耳邊彷彿還留著驦驦哭啞了的聲色:“你一定、一定要來找我,我等著你!”

景和十八年,十三被派去江南徹查兩廣總督貪汙瀆職一案,快到夏至的時候才趕回京都,因而未能赴漠北之約,但他內心卻是歡喜的,這個案子查下來,他便可以向皇上求得一封婚旨。

才風塵僕僕地入了府,便問下人:“可有信來?”

“回十三爺,沒有。”侍兒服侍他更衣,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自從三年前驦驦一走,十三便月月往漠北寫信,卻都如石沉大海,不見迴應,他也不氣餒,依舊寫著,每每出差回來,都要滿懷期待地問上一問,得到否定回答之後,又是難掩失望,叫人心疼的緊。

十三沒再多言,換好了朝服便進了宮,才入宮門,就見刑部的

王大人

和李大人並攜走來。

他們也是才彙報完案情,所審的是漠北邊將通敵一案,是十三南下之後才立案的,漠北所處邊境,離京都甚遠,審查又繁瑣,直到這幾日,才將一應犯人羈押回朝。

兩位大人向十三施了一禮,又略作寒暄,便向宮外走去,錯身而過的時候,只見王大人手拿奏摺擊拍手掌幾下,一派惋惜道:“這沈將軍幹什麼不好,竟然叛國通敵、洩露軍機!我朝本就將才凋敝,這下又損失好幾員大將。”

十三心頭突地一跳,啟聲攔下二人:“王大人可是說漠北的沈將軍?”

“正是他。”

“我記得漠北沈將軍素來忠義,累有賢名。”

“可不!”王大人滿臉的恨鐵不成鋼:“不知這沈將軍是著了什麼魔,不考慮自己,也得想想家人吧,沈家上下二百餘口,這下全下了大獄,聽說他那女兒才剛及笄,正是花一般的年紀。”

十三心絃猛地一顫:“他的女兒,叫什麼?”

王大人翻開手中案宗,覷著眼在名單上找了好半天,十三卻一眼便看見了那個‘驦’字。

——沈凝驦。

——驦驦的驦。

這個字向來鮮少有人用作姓名,想必不會有第二個沈將軍以此作女兒閨名,十三面色立刻就白了,一把攥住王大人的胳膊:“案子可審結了?”

“結了,秋後問斬。”王大人從未見到他如此失態的模樣,擔憂地瞧著他:“十三爺,您臉色看起來不大好。”

十三眼前發黑,緩了好半天,才從凝滯的心口吐出一口寒氣,艱難開口:“一應卷宗可還在刑部?”

王大人點一點頭:“還在。”

十三朝他拱一拱手:“勞煩大人帶路。”

王大人雖是不明所以,但見他臉色如此難看,不敢多問,連忙點頭應是。

十三從刑部出來,便又步履速疾地去了天牢,越是一步步走過牢房寒涼的地磚,掌心越是一分分收緊。

獄卒在前面停了下來,躬身道:“十三爺,就是這了。”說著便利索地開鎖開門,極有眼力見兒地去遠處候著了。

牢內的女子聞聲轉過身來,衣服上滿是灰塵泥濘,髮髻也亂的不成樣子,面色惶惶地望著他。

十三一眼便瞧見她髮間的狐骨簪,倏地上前一步,正要開口,便見她似乎被嚇了一跳,連連退步,腳下不期然絆了一下,眼見著便向後栽去。

十三一驚,一伸手便環腰將她攬了回來,又將她扶穩,極剋制地後退一步,輕聲道:“你莫怕,我不會傷害你。”

他本就生的一副好容貌,溫柔繾綣地看人時,怕是連寒冰都能融熱,女子怔怔看他半晌,訥訥地低下頭,臉色飛紅一片。片刻之後,才像回過神來,見他官服品階皆是不凡,膝頭一軟便跪倒在地:“大人,我父兄是冤枉的,求大人為我沈家伸冤!”

十三才剛細讀過卷宗,心知此事必是另有隱情,連忙託她起身:“你放心,我一定會查明真相,絕不會讓你含冤莫白。”

女子感激涕零:“謝過大人!”

十三目色深綣地凝視她半晌,心中情緒翻滾,五味陳雜,勉強定一定心神,又問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低低答道:“小女子沈凝驦。”

“是哪一個驦字?可有何特殊意義?”

沈凝驦目色一閃,默了片刻,才道:“‘昆吾挺鋒,驌驦軒氅’的驦,取金戈鐵馬之意。”

果然是她!十三心念一動,臉上便浮現了喜色,卻又生怕太過冒昧嚇壞她,又忙斂了神情,生生抑住上前的步子,連呼吸都是穩了又穩:“驦驦,我是十三。”

沈凝驦卻似並不記得,只目光迷茫地瞧他。

十三急急道:“你頭上的簪子,是我贈你的,記得嗎?”

沈凝驦卻是靜默了,半晌,緩緩抬眸,目色幽幽地望了他一眼,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眸光一暗,咬了咬唇,似是打定了什麼主意,遲疑而試探地吐出兩個字:“言生……”

十三簡直大喜過望:“你想起來了?”

沈凝驦垂下眼皮,弱聲道:“以前,頭受過傷,好些事都記不大清了,只模糊地記得這個名字,想來是很重要的人。”

受傷?十三眉頭一跳:“何時受的傷?可有大礙?”

沈凝驦搖一搖頭,語色躊躇:“有些年頭了,已不礙事,就是以前的事,都不大記得了。”

難怪!難怪她不給自己回信,原是如此!十三多年疑慮終於得以解惑,卻又在釋然之外,不知該如何應對全無記憶的沈凝驦,沉寂半晌,只好溫言慰聲道:“你放心,我明日便啟程去漠北,定還你一家公道。”

沈凝驦目中淚色漣漣:“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十三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扶住她瘦弱的肩膀,肅重道:“我答應過要保護你,決不食言。”

十三又馬不停蹄的進了宮,才到崇政殿門口,就見景和帝的貼身內侍急急迎了上來:“十三爺您可算是來了,叫萬歲爺好等。”

入了殿,竟沒有看見攝政上王爺在場,十三不禁有些意外。

上王爺

秦盛

,是開國元勳之一,為三位開國公之首。景和帝十五歲繼位,本該三王輔政,卻被秦盛獨攬大權,肅清朝野,整個朝廷都成了他的一言堂,如今掌權近十七年,景和帝早已年過而立,卻仍霸持朝政,不肯歸權。

此次十三審查的兩廣總督一案,廣及他的門生,本想著此事他定會橫插一腳,卻不料人壓根兒沒來。

十三呈稟完案情,景和帝不禁撫掌大笑,連連說要重賞,他便忍不住提出重審沈將軍一案。

景和帝一下愣了:“什麼?”

十三跪了下來:“臣弟看了沈將軍一案的卷宗,多有疑竇,若能重審,必將……”

“此案已結,證據確鑿,沒有重審的必要。”景和帝沉聲打斷他:“十三,你該知道,莫說此案人證物證俱在,即便證據不足,僅憑他是上王的人,朕便容不得他。”

“可是沈將軍畢竟軍功赫赫,曾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若只是因他依附上王爺一派,罷了他的權便是,滿門斬首,怕是會寒了其它將士的心。”

景和帝目色一厲,不容他稟,便斷言道:“就憑他裡通外敵,死一百次都不夠,如今朕只是判他一家斬於市,沒有株連,已是仁慈。”

十三明知會惹他不豫,卻還是據理力爭:“可那所謂的證據,疑點甚多,就說與敵國邊將所通的信函,那落款處是北楚軍將

趙玉成

的印,可趙玉成前年便已戰死,若去年七月還能與他通訊聯絡,難道能死而復生不成?況且……”

“夠了!”景和帝一掌拍在桌上,幾乎是怒不可遏:“

漠北三省

,如今只知上王,不知皇上,你可想過其中緣由?”

十三自然知道,可饒是如此,難道他就能眼瞧著為國出生入死的將領,因權位之爭而含冤莫白,看著多年藏於心間的愛人,無端株連而死?

依附黨派,削職抄家盡不過分,但何至如此趕盡殺絕?

見他靜默不言,景和帝厲容亦是稍霽:“朕知道他冤枉,可朕作為皇帝,有許多的不得已。”

他這番話像利刺一樣扎進十三的耳朵,十三倏地抬頭,一向溫煦的眼眸也染上幾分鋒利:“這話您合該問問天上的瀾姐姐,如果她在天有靈,可能理解您的不得已?”

瀾兒是景和帝唯一的逆鱗,十三也是氣極了,才如此口不擇言,當年的瀾姐姐他護不住,後來的皇后與大皇子他也護不住,如今,難道要驦驦,也因為皇帝的一句不得已,丟了性命嗎?

“放肆!”景和帝立時勃然大怒,一把拂了桌子,案上的東西全被摜落在地。

十三心知自己一刀捅在了景和帝的心尖上,立刻跪了下來,卻是脊背挺直,毫不告罪求饒。

景和帝氣的急急喘息,連連咳嗽不止,這幾年,他的身體愈發的差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又是靜默半晌,終是閉了閉目:“罷了,離秋後處決還有三個月,你若能在此前查明證據,朕便放沈家一條生路。”

十三驟然一震,深深叩首:“謝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