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此生將盡,你會如何評價自己度過的這些歲月?

我會說,我度過了平靜的一生。

痛苦是有的,艱難是有的,我也沒忘了那些讓人心灰意冷的失敗和落寞,但

只要大抵能夠遵照自己的本性活著,人生就不至於太難過。

對於渺小的大多數來說,作為機械化運作的社會中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既要與大家協調一致保住生存地位,又想要成全原本的自己,難免會經歷反覆的掙扎。

人與人是不同的,雖終究不會走太遠,但事事總有意外。在一些人看來充滿正能量的光明大地,在另一些人看來,也可能是魑魅魍魎橫行的地獄。

他們與外界的隔絕感存在得如此真實,對自己心中的畏懼卻無能為力,強行融入的痛苦如同海水沒頂。這些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的孩子,為了在激盪的潮水中保護自己,逐漸發展出了更適應環境的另一個“我”,一個自己也許並不認同的“替身我”。

隨著年齡的增長,“替身我”形成了相對獨立的語言和行為方式,建立起屬於自己的人際網和人生履歷。

“替身我”代替“原生我”面對其無法適應的環境,卻也把“原生我”置於危險的境地,使其在獨處以外難以離開哲思的世界,參與到現實中來。

當“原生我”的相對存在感變得越來越稀薄,“替身我”作為與外界相容的一部分,最終會更近距離地威脅到“原生我”的地位,使之感到痛苦、迷惑。

我到底算不算活過?我為什麼會做出一些為我本心所不屑、不齒的事情?人們能否接受我本來的樣子?如果被人發現,我並不是他們所看到的這樣,我一定會被唾棄的吧……“原生我”已經習慣於躲藏,即使外界的環境變了,或早已有能力抵抗早年受到的傷害,“原生我”仍然難以驅走內心的恐懼。

只要不是人格分裂,每個人都會有一個統一的自我,自我也會有它的多面性。比如,有的人在朋友面前溫和可親,在職場中卻急躁好鬥,但在當下的情境中,這些表現都是他們自然流露的狀態。但“替身我”和“原生我”之間的鬥爭,卻是不自然的和令人痛苦的。

(宣告:以上言論與用詞並無理論依據,別太當真,如有雷同,留言告知。)

《人間失格》:我無法說出心中的厭惡,無法坦白自己的喜好,無法走到任何一個人的門前

恥の多い生涯を送って來ました。回首過往,盡是可恥之事。

這是以葉藏的口吻陳述的第一句話,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才會以“可恥”二字總結自己的一生?尋常無賴一般不會說出這種話,他們更常說:“這世上早已不興做好人”,或者乾脆認定自己才是正義的、受神明庇佑的一方,都是別人做得過分對不住自己。

自分は昔から、人間の資格の無いみたいな子供だったのだ。

我從很久之前就是一個不配為人的孩子。

生於權貴之家,過著外人看來錦衣玉食的生活,與父母的關係卻很疏遠,沒能得到至親的理解和支援。父親否定他的性情喜惡,又沒能給他周全的保護,使他在年幼之時,屢被家中男女傭人侵犯。

但在他看來,真理總是站在深諳處世之道的人那邊,告發和訴苦並沒有任何實際用處。就算他真的打算揭發傭人們的罪行,又能向誰揭發?即便是親生父母的行為,尚且不時讓他費解,這世上更無其他可信之人。

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來自成年人強有力的傷害如此震撼靈魂,在無力抵抗的悲哀中,他被迫見識到了人性最為醜陋卑鄙的一面。

人的醜惡面目和自身面對這罪惡的無力感,被深深植入血脈,繁衍出無盡的痛苦與折磨。每每想到人性如此不堪,生而為人便成了一種恥辱,一種原罪,讓他糊里糊塗地走上了一條自我懲罰、自我毀滅之路。

與人相處,我總是恐懼得顫抖,對同樣身為人的自己的言行舉動絲毫沒有自信。我將孤獨的苦惱暗藏於心,拼命地用天真無邪的樂天派模樣掩飾內心的憂鬱和敏感,逐漸成為一個愛做戲的怪人……

假若不裝出小丑或逃兵般的笑容,僅憑藉本性的我無法與人交流。

與人相處,葉藏是生硬笨拙的,是曲意逢迎的,是不知拒絕的,然而他卻扮演了一個搞笑小丑的角色。幼年的處境讓葉藏畏懼於人,學會了用滑稽的言行討好大家,緩和尷尬的氣氛,這是他生存的“本領”。而“原生我”幽幽地站在一邊,用蔑視的眼光看著這個譁眾取寵的替身,看他在人前如何風趣健談,如何吸引女人的注意讓她們自願供養自己,如何親手玷汙自己的夢想、自甘墮落。

失去表達自我的途經催生出痛苦,人們若不能透過傾訴、舉止或創作來成為他自己,必然也不能得到內心的平靜。

“原生我”無法認同“替身我”,卻也不願、不敢親自承受來自外界的審視,表達自己的喜惡。習慣於討好所有人,按別人的標準塑造一個討人喜歡的角色,這個角色背後真實的自己,是害怕被看見的。

即使完美地欺騙眾人,獲得尊敬,終有一人會洞悉你的作為,很快,所有人都會知道真相,等到他們發現自己受到欺騙,那時的憤怒和復仇定然極度激烈。

《人間失格》:我無法說出心中的厭惡,無法坦白自己的喜好,無法走到任何一個人的門前

不真實的自我,不可能平白產生真實的人際連線。如果你的朋友和愛人都未曾察覺你的本來面目,那他們到底是誰的朋友和愛人?

我知道有人是愛我的,但我好像缺乏愛人的能力……我跟任何人都沒有交流。我無法走到任何一個人的門前。

這世上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可以換取其它等價物,用知識換地位,用財富換夢想,甚至權色交易也算在其中。但如果一個人付出愛,TA期待的回報便只有愛,別說是物質補償,哪怕對TA比對別人格外善待,也無法平息TA的憤怒和失望。

但我如何能給你一樣,我本來就沒有的東西?

這種缺陷,比卑鄙下流的想法更加難以啟齒,說出口的瞬間,也許所有人都會離你而去。

葉藏身邊,總是不缺女性的陪伴,他是有十足魅力的,但若說他跟那些女人的關係是戀愛關係,又覺得有些不同。女人們迷戀他,而所謂迷戀,總帶著點不真切的執念。他對於女人也很少抱有愛慕或敬重,而是出於一種需求,或求得安慰,或求得釋放,或求得救贖。哪怕是他曾為一位少女,自覺心中萌發出了柔軟向上的愛意,那少女存在的價值,也只是為他的靈魂打上一束“救贖之光”。

對於葉藏而言,他始終是孤身一人。每當有人試圖靠近他,想要為他付出真心,這種“恩情”卻會讓他不堪重負,想要逃脫束縛。甚至在他感受到幸福的時候,也會親手將幸福拒之門外,逃之夭夭。說到底,他並不相信自己是值得被愛的,也不認為自己有愛人的能力,與其有朝一日被人拋棄,幸福被剝奪,不如自己主動放棄來得容易。

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還會被幸福所傷。

《人間失格》:我無法說出心中的厭惡,無法坦白自己的喜好,無法走到任何一個人的門前

我問神明:“不反抗何罪之有?”一個人排擠另一個人,難道這不是罪嗎?神啊,請賜予我憤怒的面具。

這是葉藏向神的發問,也是向人的聲討,不反抗何罪之有,我也無法回答。只覺得不反抗而自保,是能夠理解的,讓人同情卻不令人敬佩,同時也意味著放棄了拿起憤怒面具的資格。

“罪”在《人間失格》這部作品裡是一個核心的概念,但到底在葉藏心裡何為罪,他自己能說得清嗎?葉藏曾問堀木,“罪”的反義詞是什麼,他認為只要知道了罪的反義詞,也許就能抓住罪的本質。他想了一圈,光與暗,善與惡,愛與恨,法律也僅僅象徵著一定的秩序……那罪的反面究竟是什麼?

無罪之人受困於“罪”的意識,有罪之人卻在相互欺騙中過上了單純明朗的生活,隨時準備著審判別人,這難道不荒謬嗎?

“說什麼世間,不就是你自己嗎?”

這個想法出現之前,他一直以為“世間”是一個強大可怕又嚴苛的東西,但其實說這話的,往往不過是平凡的個人,卻敢以世間的代言人自居。

從“世間”的嚴厲審視中解脫出來,發現也沒什麼可怕的,葉藏開始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動了,這是一個小小的轉折。在外界看來,他不似以前那樣健談體貼,變得沉默刻薄。

沒什麼可怕,但他仍然選擇繼續做一個無賴,繼續放縱、無恥、揮霍,自毀的程序並沒有停止,痛苦也並沒有終結。就像他對待愛的方式一樣,與其被拋棄,不如先拋棄;與其正面抗爭被碾得粉碎,不如自己先毀掉自己。

葉藏對於“抗拒”的表述也總是被動的,《人間失格》這個標題,本是“喪失做人資格”的意思,但他本心裡明明是抗拒做“人”的;明明喪失了對人的信任,卻說是人類對他關上了信任的門:

人間が、葉蔵という自分に対して信用の殻を固く閉じていたからだったと思います。

人類已然對我——這個名叫葉藏的人——緊緊地關上了信任的外殼。

他墮落、消沉、無賴而又軟弱,但風趣、聰慧、溫柔且有魅力……也許在他自己看來,身邊的人不過分為三種:一些是盲目迷戀他的;一些是唾棄鄙視他的;剩下一些是既看不起他,又想在深夜抱緊他的。

但時隔多年,京橋酒吧的老闆娘回憶起葉藏,說了這樣的話:

一個人,變成那樣,就已經是毀掉了。

是他的父親不好。

我們認識的小葉啊,又坦誠,又聰明,會來事。他那樣子只要不喝酒,不,即使喝了酒……

也是像神一樣的好孩子啊。

葉藏以為,這世上絕不會有人如此輕易地接納完整的自己,沒有人理解他內心激烈衝突的自我,卻沒想到還真有這麼個人,能洞察幷包容一切。可惜,他應該沒機會知道了……

年過六旬的粗鄙女僕、陳舊破敗的鄉下茅屋、久病纏綿的身體、二十七歲已然華髮……仍舊被拋棄,仍舊被侵犯,仍舊得過且過,像廢人一般地活著……這個神一般的孩子、這個不配為人的孩子,不出意料地得到了如此歸宿。

如今的我,談不上幸福,也談不上不幸。

只是一切都會過去。

迄今為止,我在所謂世間之中摸索前行,唯一願意視為真理的,就只有這句話。

只是一切都會過去。

以上。

月遙。

《人間失格》:我無法說出心中的厭惡,無法坦白自己的喜好,無法走到任何一個人的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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