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炯炯,直視著我,然後慢慢地告訴我說:“我生命中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和每一秒,都生活在慕尼黑。”

這是令我終身難忘的一句話。更難以忘懷的,是博比·查爾頓爵士的眼神,以及當時他輕度顫抖的雙手。說這話時,查爾頓爵士75歲,這段採訪發生在2012年春天,地點是老特拉福德球場的主席包廂。當時為了和央視拍攝前瞻倫敦奧運會的專題片,我們約定了這次和查爾頓爵士的對話。

查爾頓:我永遠活在慕尼黑

他一直是足球世界裡完美的偶像。

他也是過去半個多世紀,世界上最有名的人之一。75歲的查爾頓爵士已經有了一點帕金森症的症狀,雙手不時有點顫抖,但提筆簽名時,字跡流暢。來老特拉福德,也是他自己開車。他思維同樣清晰,還記得我上一次對他採訪,是2005年他隨曼聯訪京,和我在嘉裡中心的長談。在那裡,他見到了宿茂臻和吳崇文兩位昔日的中國學生。

有英國媒體評價過,認為博比是一個完美得略顯乏味的職業偶像:永遠政治正確,永遠不偏不倚。永遠和藹可親,卻又永遠在無形中拒人千里。賓士在足球場上時,他是一個力拔山兮的重炮射手;球場之外,這個謙謙紳士幾乎沒有缺點。

查爾頓:我永遠活在慕尼黑

我記得那一段訪談,內容其實很精彩。老爵士並不是用外交辭令來敷衍採訪,很多話題他都能坦率地迴應。例如當時完全不看好英格蘭隊的歐洲盃前景,他自己對奧運會不太感興趣等等。不過那一個多小時的採訪,我認為最大的收穫,是博比·查爾頓不在回顧慕尼黑空難,迴避那場半個多世紀前,他死裡逃生的災難。他當然不會對慕尼黑空難有太多講述,因為許多刻骨的回憶,是隻能留給自己的。但是這塊半個世紀不能觸碰的傷疤,這塊籠罩了查爾頓一生的陰影,至少不再像以往那般讓他諱莫如深。

博比·查爾頓9歲就有了名氣,是紐卡斯爾地區的少年足球天才。他有一個哥哥,傑克·查爾頓。兄弟兩人性格截然不同,傑克飛揚跳脫,博比沉靜內斂。傑克小時候,是故鄉煤礦小鎮阿辛頓的小混混,博比卻品學兼優,足球天才很早就得以綻放。兩兄弟的成長經歷中,母親希茜扮演了不同角色——希茜顯然更偏愛小兒子,對老大基本上是放任自流。於是兩兄弟的關係,從小就是打鬧居多,並不融洽。

博比不到15歲時就成為了各個俱樂部追逐的物件,查爾頓家族又是當地有名的足球世家,叔叔曾是紐卡斯爾聯隊球星。當時曼聯主教練馬特·巴斯比,對博比這個北方少年非常上心,他幾番巧心運作,特別是說服了母親希茜,讓博比得以加盟曼聯。博比當時文化學習也很不錯,加盟曼聯之後,還能夠繼續在文法學校讀書。

這是馬特·巴斯比搭建曼聯傳奇的開始。他和他的執教團隊,投入極大的時間和熱情,網羅英格蘭各地的請少年足球人才,希望能組建成最富競爭力的團隊。這就是曼聯青訓體系搭建的開始。在這個架構裡,博比遇到了鄧肯·愛德華茲、泰勒、格萊格等一批後來聞名於世的“巴斯比男孩”(Busby Babes)。

他們年齡相近,對未來充滿想象,彼此又相互幫助,形同兄弟。博比後來和我的訪談中,不諱言他多次的陳述:15歲加盟曼聯,到20歲遭遇慕尼黑空難前,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他在“巴斯比男孩”中年齡偏小,又是從紐卡斯爾來的,有著北方佬(Geordie)口音,可是這個曼聯青訓體系,如同一個大家庭,他得到了最好的照顧。其中隊長鄧肯·愛德華茲,成為了這段生活中博比的大哥。

博比回憶說,他剛到曼徹斯特,開始有些想家,“是鄧肯和其他隊友每天的陪伴,讓我順利地度過了這段適應期”。鄧肯在一些細節上,很關心這個害羞的小隊友,他經常會拿出一些衣物來幫助博比。煤礦工人的子弟,在曼聯的學徒合同時期,博比的收入只能餬口。為了讓博比不尷尬,鄧肯每次都說這些衣服自己穿著尺寸小了。

查爾頓:我永遠活在慕尼黑

這樣一個朝氣蓬勃而又天資橫溢的團隊,迅速地成長。在巴斯比指揮下,他們逐漸奪取了當時英格蘭頂級聯賽的英甲冠軍,獲得了出征歐戰的機會。

歐洲冠軍盃在1956年已經開始競賽,邀請各國各地區聯賽冠軍參賽。本來1956年的聯賽冠軍是切爾西,但英格蘭足總一貫的老派多疑,讓切爾西失去了參加首屆歐冠的機會。隨後曼聯獲得聯賽冠軍,足總依舊不贊同他們出戰歐冠。參加過二戰的蘇格蘭少校巴斯比,對歐戰價值的認識,遠在這些英格蘭足總官僚之上,他的積極爭取,讓曼聯成為了英格蘭地區第一支參加歐洲冠軍盃的球隊。

第一個賽季,他們在四分之一決賽,被雄霸的皇馬淘汰。這次經歷,激發了“巴斯比男孩”們向上的雄心。1958年2月6日,正是出征貝爾格萊德歸來,又一次打進歐冠四分之一決賽的一段愉快旅程。

那本是一次勝利的返航。曼聯在歐洲冠軍盃的比賽中,從貝爾格萊德回程,四分之一決賽淘汰了貝爾格萊德紅星,打進半決賽。航班是“伊麗莎白”級別Airspeed機型,還不能完成貝爾格萊德到曼徹斯特的直飛,所以必須在慕尼黑停頓加油。

加油完成後,飛行員詹姆斯·泰恩和肯尼什·萊蒙特兩次嘗試起飛失敗,左引擎似有故障。如果不做第三次起飛嘗試,全機44人就得在慕尼黑過夜了。當地時間15點03分,飛行員嘗試再度起飛,而這時雪越下越大,跑道上形成的積雪導致泥濘不堪。飛機滑行遭遇堵塞,失去平衡,偏離跑道,左翼撞上機場附近房屋而斷裂。災禍於是發生。

查爾頓:我永遠活在慕尼黑

前西德機場調查,原本指責飛行員泰恩在未對兩翼除冰後強行起飛,後來才確認災難形成的原因,在於跑道上的泥濘阻塞。空難發生10年之後,泰恩的罪名才被洗刷乾淨。

這支年輕的曼聯,已經在英格蘭頂級聯賽蟬聯冠軍,衝擊歐冠的同時,還要力爭聯賽三連冠。空難發生時,聯賽還剩14輪,曼聯11場不敗,只落後榜首狼隊6分。機上44人,包括球員、教練、俱樂部工作人員,以及俱樂部董事、媒體記者和幾位球迷。23人罹難。

查爾頓:我永遠活在慕尼黑

曼聯守門員哈里·格雷格成為了英雄,猛烈的撞擊後,他比較快地恢復了神志,滿臉是血,他一度以為自己死了。光線從破碎的機艙頂部射入,格雷格意識恢復,他迅速開始拯救行動,將一個又一個同伴,從機艙頂部抱離飛機。這時候飛機還有著嚴重的爆炸危險。

查爾頓:我永遠活在慕尼黑

空難過程中,博比在肌體上幸運地沒有太多傷患。他離開德國醫院時,最好的朋友鄧肯還躺在病床上。博比·查爾頓滿含著熱淚離去,每天都在心中為鄧肯、為其他隊友祈禱。他被送回了紐卡斯爾的家中,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情,他就要查閱報紙,看看鄧肯和隊友們的恢復情況。

雖然兩兄弟關係並不和睦,在慕尼黑空難發生後,傑克也回到了家中,陪伴兄弟。兩人雖有親情卻難以交流,母親的厚此薄彼,也早已成為了習慣。博比後來很感激傑克的陪伴,只是親兄弟之間的溝通,倒不如足球兄弟之間的默契。

兩週之後,一天早上博比起床,發現母親沒有把報紙放在餐桌上。他立刻反應過來,知道鄧肯已經離開了人世,放聲痛哭。頑強的鄧肯·愛德華茲,在那個年代被稱為英格蘭足球最傑出天才的少年郎,和死神搏鬥到底。彌留之際,鄧肯·愛德華茲還拉著曼聯助理教練墨菲的手,問過一句:“比賽幾點開始?”

從那以後,博比·查爾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原本就寡言害羞,卻並不是完全的內向。慕尼黑空難發生,

博比在曼聯更衣室,以及後來英格蘭代表隊更衣室,幾乎成了一個不太說話的人。

此後半個世紀,他只在三次自己選擇的採訪中,回顧過慕尼黑空難,平時對此半字不提。也沒有人敢再詢問他關於空難的任何。

那個年輕的博比,已經隨著空難,隨著他知心的兄弟的亡故而消失。直到2010年前後,老爵士才逐漸有了克服這一心魔的跡象。當時他多次用“鄧肯·愛德華茲”為例,來褒揚發揮出色的英格蘭球員,從魯尼到菲爾·瓊斯,他都用過“表現太好了,簡直就是鄧肯·愛德華茲……”這個比喻用得太多,一度成為媒體調笑老爵士的話題,而這也暗示著,他逐漸能開啟心扉,能夠讓別人也讓自己,再回顧起1958年的那個風雪之夜。

博比和他的親生大哥傑克,關係從來沒有像和鄧肯·愛德華茲等“巴斯比男孩”那樣親近。傑克大器晚成,從街頭小混混,到後來真正成為了一個礦井工人,在井下挖煤三個多月,知道生活艱辛後,才奮發努力,在利茲聯俱樂部找到足球機會,成為了一個優秀中衛。查爾頓兄弟在1966年世界盃上,都作為主力球員,幫助英格蘭奪冠從而進入史冊。那張最著名的1966年世界盃圖片,隊長博比·摩爾被隊友們架在肩上、手捧世界盃,是世界足球的經典瞬間。如果你仔細看看那張照片,能找到涕淚縱橫的博比,以及畫面另一端喜笑顏開的傑克。

他們是兄弟,但博比最親愛的兄弟,永遠活在了1958年2月。足球能凝聚所有人的情感,能讓萍水相逢,變成生死不渝的兄弟。

所以博比說,他一生中,沒有一天一刻會忘掉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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