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節 元老、元老院與元老基金(一)

白鵝潭————義軍首領黃蕭養乘鵝歸去之地,隨著廣州的光復,如今已是珠江上最繁忙的水域。清晨的薄霧還籠罩著河面,大發艇的突突聲和陣陣吆喝便夾雜在水汽中漂散開來。

歷史若有眼睛,大約會驚訝地看著這一切。極盡縟華的花艇本該佇列成行,排釘連線成路,上鋪洋錦緞氈。船上美味珍饈,樂曲戲班,船妓鶯歌燕舞自是風情萬種。

而如今卻只望見零零散散十餘隻,熄燈停槳如孤魂野鬼一般浮在霧中。倒是這拖著長長黑煙的“澳洲船”,來來往往,將熱鬧搶了去。

待些時間,水氣散去了,太陽卻也照的人眼疼。一隻碩大的明輪船慢慢悠悠的從大世界開了出來。

繞過二沙島,遠方目光所及之處,珠江岔口白鵝譚畔的沙面,早已桅帆林立。

明輪上生於斯長於斯的洪黃楠頓時生出隔世之感————-沒有了租界,沒有了那一道淺淺的河渠,這裡的沙面大約便不會再有舊時空那般安靜了吧。

白鵝譚賓館,人民橋,十三行舊址,他自小所熟悉的一切地標已經永遠留在了舊時空,唯一不變的只有越秀山與白鵝譚了罷。

洪黃楠拍了拍圍欄扶手,想起小時背過的一首詩“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艹,老洪你還發起騷來了。”背後粗俗的男中音把正在神遊的洪黃楠拉回現實。

“老洪要吟詩了,大家安靜”

“遷客騷人,真老洪也”

甲板上亂哄哄的不是別人,正是“碰巧遇到”的或駐在或經過廣州的諸位元老。如果有了解元老院底細的人,粗粗一看便能發現這“觀景團”的不一樣————在座元老幾乎全是元老院各系統的“中層人士”。

眾人或坐或站,或兩人相對或三五成群,幾乎人人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含混不清的嗡嗡低語聲讓人覺得整個氣氛都壓抑無比。

1636年,歷史上席捲北方的大旱如期南下,除去粵西幾個縣,包括廣東主要產糧區潮州、惠州、肇慶在內的粵東粵中都不同程度的受到旱災波及,廣州亦未能倖免。糧食大面積減產,依賴水肥的經濟作物受災尤為嚴重。

一面是大旱一面是災民,旱要抗,人也要救,這都是毋庸置疑的“政治正確”————-可糧食呢?

“南下,必須繼續南下才可能解決問題。”王愷揮著肉呼呼的手臂向司凱德說道。他醉心於推動飛剪船的建造和改進,最近一直蹲在香港造船廠監督新型號的舾裝,幾乎荒廢了自己在殖民貿易部的工作。但今天懟起自己的上司來,毫不客氣。

不過顯然司凱德完全不認同王愷的話,非常直接問他的計劃裡有沒有考慮過熱帶地區的拓荒死亡率。

“在舊時空,我的同事,就因為熱帶病死在那裡。對,在21世紀,死的。”

“那又如何,我們有建設兵團,我們有藥物,有補給……”

“21世紀這些更不缺。”

“那沒有關係……我們還可以用奴隸,用土著,用流放的犯人……總之死人是不怕的”

“所以你也認同拓荒的死亡率非常高了?”司凱德扯了扯嘴角,送出了一個讓王愷想抽他大嘴巴子的迷人假笑,“大陸有現成的熟地,懂嗎?無論廣東還是廣西甚至臺灣,都大有可為。”

“我的司—部長!”一個黑胖子端著格瓦斯從王愷側後插了進來,重重念著“部長”兩個字。

“我的司部長”他又重複了一遍司凱德的官稱,廣東風味的江南普通話讓司凱德聽著很不舒服“你知道日據時期的臺灣畝產是多少麼?兩季,每畝年產不到160斤糙米。呵呵呵呵呵呵,咱們大萌的富庶兩廣比日據臺灣如何?”

“你個胖子,不搞內燃機改種地了?”

“資料我可以百分百確定沒有問題,畢竟是我在大圖書館一堆日文農機資料裡翻出來的。”黑胖子並不應司凱德話,自顧自的嘬了口格瓦斯,發出特別響的嘖嘖聲,“這個純屬個人興趣。”

司凱德聳聳肩,繼續堅持不懈地表示廣大的大陸才應該是元老院目前的重點,甚至北海道也好過湄公河,“請羅海濤廠長注意,東南亞那些三角洲成為糧倉都是十九、二十世紀的事了。”

“我們廣種薄收,望天田也夠賺了,小冰期的東南亞反倒是降低了雨季水澇的可能性。”王愷搶過話頭,針鋒相對。

“哈?廣種薄收?就算如你所說不需要大強度開墾,那你有考慮過田間管理嗎,我家的野樹兩年都可以長到幾米高。更何況你沒有數量巨大的幹部,如何管理這些人不會逃散?當年有位英國紳士帶了一群奴僕去澳大利亞,一上岸就跑的精光,連給他鋪床的人都沒有了。”

“必需品控制”聽到這邊的爭吵又有人加入進來,“外來人口在熱帶地區活下去,沒有藥品太難了。我們控制住藥品、食鹽、鐵器這些必需品就足夠了。他們要麼選擇九死一生,要麼選擇跟隨我們……”

“而對於建設兵團,職工身份和完整的組織結構本身就是最堅強的保障”說話的人揚起手點點了後面的大發艇,臉上的疤隨著表情一跳一跳,渾身散不去的酒精味讓王愷在他胳膊掃過自己鼻子的時候,下意識輕輕轉過頭。“看看工人,對操作咱們那些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爆炸的鍋爐有一絲恐懼嗎?為什麼?一是身份二是待遇三是盼頭。我們只要保證建設兵團職工足夠的待遇,他們根本不會想著逃跑去自己種地……”

司凱德又要說什麼,說話的人卻不給他機會,“我的敬愛的司部長”他學著羅海濤的口氣,在前面又加了一個定語,“你似乎忽略了最大的問題,我們的糧食不僅僅是用來餵飽人,我們的工業不要糧食了嗎?舉個例子,我們製藥,36年已經缺口了4萬噸,按照生產計劃37年可能需要10萬噸……”

“什麼?10萬噸?你們瘋了嗎?”沒等司凱德接話,旁邊正和洪黃楠聊得火熱的萬里輝也加入戰局,“張梟你對10萬噸有沒有概念——-這些糧食足夠我們高標準養活30多萬人了。”

萬里輝這次來廣州主要是為農委下一步在兩廣地區大搞國營農場探路,實地摸一摸土地產能上限,自然對糧食問題極為敏感。

“你說的沒錯。所以這才是舊時空那些列強殖民的原動力之一。滿足工業需求可比滿足肚皮需求難多了。”這個被叫做張梟的“酒精男”朝萬里輝點了點頭,不但沒有反感他插話,反而變得有些高興。

“先不說別的,只問問大家,醫療離不開酒精對不對?”張梟朗聲問道。

周遭四人默默點頭

“那就是了,1公斤抗生素至少需要600公斤酒精,我們的酒精哪裡來?另外我們也沒有足夠的消毒用品,只能暫用高濃度酒精,還有酒精也是目前很多藥品製備的……”

“聽說這個時空治病抗生素不是用很少一點就夠嗎?”

“如果我們的抗生素和舊時空一樣水平,你這個說法沒問題。”

“酒精,酒精的話,那紅薯什麼的不行嗎?外購大萌土著的土燒不可以嗎?我記得郭逸他們不就這麼做的……”僅僅醫療用糧需求就如此之大,有點出乎萬里輝意料了。

“不行,不行。好像不行。”別人還未接話他又搖著頭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我們的紅薯土豆也是算在糧食裡的。張梟給的資料沒問題的話,外購的量同樣是杯水車薪……”

“唉~”萬里輝抬頭看了一圈,似乎有些洩氣了,“其實我這次來並不是只為了糧食。南海讓我多跟大家吹吹風,不要以為有了土地就等於有了糧食。對於土著來說嘴裡的吃食、身上的衣物、住的房子、取暖的柴禾等等等等吧,總之衣食住行所有的所有都是在跟土地要。糧食是個問題,但遠遠不是全部問題……”

“對的”羅海濤對萬里輝的說法表示贊同,“我也聽奶奶講過,過去農村很多時候難得不是沒糧食吃,而是沒柴禾燒。她那個時候經常要去公社借柴禾才能燒飯。”

“說道柴禾這事,我來廣州這幾天在周圍轉了轉,發現確實有問題——植被覆蓋率還不錯,但是砍伐也厲害,聽說廣州又要大搞工業建設,這麼下去水土流失不可避免。”

“南下吧,南邊什麼都有。有土地,有糧食,還有石油煤炭有色金屬,石化煤化搞起來,很多東西就不怎麼太依賴土地產出了……對了,還有司部長說的兩年就能長好幾米的樹,柴禾更是不會缺……哈哈哈”王愷見眾人都默然不語,趁機繼續鼓吹南下計劃,“按照周圍那個計劃,我們先期運過去2萬人,第二年就能運回糧食,不會繼續佔用資源不說還能為元老院提供一個大糧倉,然後把鄭阮兩個弱雞揍了拿下紅河三角洲甚至整個越南都可以。如果我們願意,可以接著西進,幾千兵力就足夠拿下整個中南半島了……”

“我個人感覺,南洋地區還是應以獲取資源為主,可以考慮一系列殖民貿易外交活動,但動作應該限制在小規模上。”

不知何時明朗也端著杯子走到近前加入話題。他不緊不慢的表態瞬間讓場面冷了下來——誰都知道他是來廣州看老婆的,同樣,誰都知道這個辦公廳的組織部長的“總結式發言”絕對不僅僅是他的“個人感覺”。

王愷胳膊還懸在空中,嘴巴卻卡了殼,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見眾人都不在言語,只好悻悻地一邊用另隻手在肩膀上捏著,一邊嘟囔,“老了,總是肩膀疼……小規模,小規模足夠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