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20200408】理想人物本田透

（一）太陽強烈，水波溫柔

詩人海子寫了一首詩，名字叫做《活在珍貴的人間》。裡面有一句八字真言：太陽強烈，水波溫柔。這樣的詩歌描述的場景簡單明亮，完全不用任何的分析和鑑賞，讀到這幾個字，便能進入這幾個字所塑造的文字之中。

用來形容，第一眼看到《水果籃子》這部作品是恰為其分的。 我第1次看水果籃子的作品並不是因為漫畫，我是受到了動畫的感召。小時候電腦並沒有進入千家萬戶，地方臺有一個專門的頻道叫做點播臺。這個點播臺呢，嗯，會給出一些選單目錄，讓願意打電話，透過上面的數字選擇播放一個作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似乎是一個非常早的互動，但在我看來，更像是有的人借用點播臺，請整個地方的人們看作品。因為不僅僅是你個人可以看，只要擁有這個地方臺，他都可以看到。我為什麼有這樣的疑惑呢？因為在我們那個小地方，它的點播臺播放的最多的動畫是《皇家國教騎士團》，很難想象這種滿螢幕都是紅色的作品，誰會主動的去點。而播放第2多的動畫就是《水果籃子》。

從此以後就認識了這部動畫的作品，當然並沒有和動畫作品裡的主人公一同成長。仔細思考一下，在我讀小學的時候看的是高中生為主角的動畫，在我讀初中的時候看的，又是以小學五年級拯救數碼世界為主角的動畫。在我讀高中的時候看的，又是異國他鄉的忍者參加考試的動畫。 無論如何，水果籃子這部作品裡面的本田透在我的心中投下了非常嚴重的溫柔光環。嚴格的說，本田透所說的每一個大段的人生格言，我或多或少都在中學的語文素材庫裡見到過。但從未有如此覺得，此言如涓涓細流，甚合心意。

我想這或許就是日本文學裡的一個母題：優しい。

屋頂現視研，有一篇文章談到優しい真的是溫柔的意思嗎？ 這篇文章裡面談到，即使是指稱物件完全相同的兩個詞語，在不同地區也可能產生情感意義上的差別，一個詞彙包含著其語用與歷史經驗的總和，從這個意義上，一切的翻譯都是不徹底的。譬如“多義不翻”就是佛教裡“五不翻”準則中的一條（秘密故不翻，多含故不翻，此無故不翻，順古故不凡，生善故不凡） 本田透就是一個真正的優しい的人。

知乎有一個問題說，你是否見過經歷過生活苦難殘酷，依然能夠保持溫柔的人呢？有很多的回答都指向了本田透這個角色。 這個作品原本是一個隱喻，從名稱到故事都是隱喻。水果籃子是故事裡的一個故事，說是一種遊戲，每一個人對應一個水果，而本田透對應的是飯糰，很明顯飯糰是食物中的主食，卻不是水果。本田透原本就不屬於水果籃子中的一員，所以當她被人呼喚或召喚時，顯得異常的高興，也總是以非常溫柔的心意揣摩他人，不管受到怎樣的傷害。

聽起來很像是一種聖母的性格，在最近幾年的漫畫作品裡，《入間同學入魔了》似乎繼承了這樣的秉性。收復後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拋去戀愛的元素，如何撫平和你相識的人的傷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遭受到的痛苦和詛咒是完全不同的。按照作品裡的說法就是，遊戲和阿甲都渾身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當年的中文翻譯就是這兩個名字）。但是幾乎受到生肖詛咒的所有人，面對這個闖入者卻卸下了心防，整個故事的進展我們會發現，本田透和草摩家的家族詛咒並沒有關係（當然和母親的死亡有關係），那麼它其實是完全不用承擔整個家族的重任的，就像本田透和現實生活中的我們也並沒有什麼關係，卻將溫柔注入到了看這個作品的人心中。

（二）玻璃晴朗，橘子輝煌

後來看到北島，寫了一首詩《過節》。裡面有一句八字真言：玻璃晴朗，橘子輝煌。初看這8個字，以為是在表達希望與溫馨，但當把整首詩完整的讀一遍之後才發現，講的是一切晴朗和輝煌的東西，都是脆弱的。脆弱到他很有可能曇花一現，而他銷聲匿跡之時，並不是自然的凋零，而是被摧殘。

澎湃新聞有一篇題為 水果籃子新動畫開播，能否憑藉回憶再下一城 的文章裡就提過，少男少女之間藉由純潔無後的青春期情愫和彼此扶持，來代替原有家族構造的集體生活方式，對於同樣處於青春期的讀者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在這部作品裡面，父母的角色是嚴重缺位的，所有的青少年們只能夠自我救助。這不僅僅是亞洲文化圈的觀眾受到了這種自我救助的感召，在這篇文章裡談到對於美國的讀者和觀眾來說，水果籃子這樣的作品也非常有效的填補了北美市場文化產品供應的空白，裡面談到這個故事，像做了一個甜美而憂鬱的夢。 我讀小學的時候看過另外一個動畫，曾經在地方臺播出。

《聖戰士羅賓之銀河篇》，這個動畫的具體情節已經遺忘了不少。但所搭建起來的少年與父輩之間的對抗的故事，卻讓人印象深刻。以羅賓為主的主角少年團隊們反抗的那一些太陽系，每個星球的最終的boss，都是他們的父母或父母那一輩密切關係的人。既要逃離家庭，又要渴望溫暖，渾身傷痕的年輕人們，因為命運的決定，他們應該怎麼做呢？ 塑造詛咒的人，維繫詛咒的人並不是就毫無痛苦，草摩慊人亦如是。沒有受到生肖詛咒的人，也並非家庭幸福， 這部作品裡面的好父母非常稀少，他們要麼就極其冷漠，要麼就令人窒息，要麼就毫無感情，要麼就已經去世。

大人們留給青少年們的相處模式讓人頗為擔憂，這種對抗的情緒從EVA就開始了，一直綿延到《大逃殺》。而那唯一稀少的好母親，勝沼今日子，與她的父母關係也非常的惡劣，但她卻把溫柔延續給了自己的女兒本田透。 如果大人們創造出來的世界變得破爛不堪，那些美好的光景便會在這些大人離開之後如疾風驟雨般消失。

如果一個作品裡大人的參與度極低（譬如少年運動番），少男少女們的成長又將以何物為標準？ 只有一個辦法，朋輩教育。 朋輩教育似乎成為了銜接中學的學生，進入到大學之後的一個有效彌合劑。對於廣義的大學生來說，那是他們離開父母的視野範圍和大量同齡人在一起生活的最可能的場景。 我們總不能期望，要想完成自我的教育、朋輩的教育，都默默的等待，如同本田透這樣的人出現吧。

“菜菜子雖然好，可她畢竟是二次元的女孩子呀”。

那些描述著，有某個人，以他溫柔而強大的力量將所有朋友的創傷抹平的故事，往往具備著不可思議的超自然力或血緣的註定。比如來自於創世之神的兩個兒子的轉世，比如本身就是某個強大力量的實體化，比如就是救世主的轉世——他們在更大的宏觀敘事上，被塑造為某種英雄的象徵，從而脫離了現實的可信度。 完全像本田透這樣的角色，寥寥無幾。

更不要說有這樣強大力量的人，在逃離了宏大敘事的編織網路之後，又很容易陷入到世界系文學的窠臼之中——現實的生活，沒有那些超自然利益和救世主。現實的生活或許還能找得到本田透。

（三）霧失樓臺，月迷津渡

秦觀寫了一首詞《踏莎行·郴州旅舍》，這首詞開篇就有一句八字真言：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樓臺和津渡都是不存在的東西，更談不上被霧所迷失，被月色所朦朧。而在這8個字之下，還有一句，桃源望斷無尋處，那個完全不存在的美好的桃花源聖地，便是虛幻之上的虛幻，妄想之上的妄想。不過就算如此，人們也在苦苦追尋。

本田透的存在是一個孤例，她也是少男少女們所向往的朋輩教育的物件。本田透是一個非常不完美的角色，卻是一個能撥動人心絃的角色。《水果籃子》中更多著墨的並不是戀愛關係的爭奪，從本質上講，這不過是一種強烈的過剩的自我意識。透過在驅逐或缺失父母的世界中成長，除了一群少男少女前去異世界冒險以外，還有沒有別的途徑？除了成為後宮作品，將那些圖鑑收歸己有，還有沒有別的可能？ 有。 討論青少年們的愛情，在現實生活中是危險的。在戀愛文字遊戲裡，則是“腳踏多條船”或“解離化”的，這種一個人和諸多不同好感度達成戀愛途徑的遊戲，在父母輩看來，反而會加重愛情在現實生活中討論的危險性。

《水果籃子》並不急著收為後宮或認識更多的朋友，因為這樣的描述，更像是以某一個人作為領袖，帶領整個隊伍向前進的宏大敘事的變體。揹負詛咒的個體如何化解痛苦？擁有痛苦的主角如何共情？這樣溫柔的人到哪裡去尋找？

《懷舊的烏托邦》最後一章，說為了改變，我們應該向前看。

向哪裡看？

溫柔而強大的人，不常有。 那些真正能夠撫平傷痕的格言，不常有。 早年間最讓我感同身受的是漩渦鳴人對我愛羅所說的那番話，“我能理解你的痛苦”，後來這番話就變成了“痛みを感じろ，痛みを考えろ”，再後來，我們就發現了，所謂的理解痛苦不過是一種命中註定。

後來我才發現，真正讓人淚落潸然的是來自草摩紅葉的兩段格言。

但我是這麼想的，我想珍惜這份回憶，勇敢的活下去，即使那是一個令人哀傷的記憶，一個讓我痛苦的回憶，甚至是一個讓我想忘掉的過去。只要面對他不逃避，我相信有一天有一天我會成為勝過這份回憶的人，我是這麼深信的，因為我想這麼相信，因為我希望沒有一個是可以遺忘的回憶。 我在那裡閉上眼睛，試著去想旅行者的事情，被騙的只剩下一個頭。

還哭著說謝謝的旅行者的事情。然後我就在想，他真的好可愛呀。什麼損失辛苦等等，光去想是沒有意義的。旅行者他是從來都不去想這些的。即使對某些人來說他是個笨蛋，不過對我而言他不是個笨蛋。或許對有些人來說他是很好騙的，可是我絕對不會騙他的。我真的很希望他能夠一直得到快樂。（笨笨的旅行者的故事，高屋奈月說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終）善良誠實，永不遺忘

《卡拉馬佐夫兄弟》這本書的結尾，阿廖沙在伊柳沙的葬禮上有一段講話，那是一句很長的格言：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次是以後永遠不要相互遺忘。在2020年的清明當天俄羅斯bot，便收到了5份內容相同的投稿。

2020年作為歷史的新紀元的開端，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再回到宏大敘事，回到救世主，回到世界系，回到全球化了。 就連那些格言都從語境中逃逸出來，變成了日曆上的一句又一句含混不清的激勵人生的小故事。

介面新聞有三篇文章專門討論格言《金句時代：從面朝大海到人間四月天，我們如何誤會了經典》《文學不應在，無人處流浪：文學bot有格言化的危險，也有公共性的可貴》《格言的黃金時代：遍佈網路與日曆的格言，讓我們更有智慧了嗎？》 格言和金句達成了共謀，這些共謀，把嚴肅的主題變成了遍佈隱喻的單向度的愛情故事。

這些故事反映著遠離公共生活，不斷介入到私人情感之中的傾向。懷舊，是回到過去是沒有必要的，透過強烈的各種斷章取義，穿鑿附會的語言，締造成了一個完全沒有傷害的幻想的精神世界。這些精神世界它的實體就是檯曆，這些檯曆每一夜之間都沒有任何必然的關聯，他們卻共同指向了逃避本身。

逃避嚴肅的敘事，逃避理性的交流，逃避改變，逃避困難，逃避所有想逃避的東西，甚至把逃避本身也放逐到桃花源裡。

格言就是所有大眾娛樂文化的集大成：

從格言中你可以看到那些溫柔雞湯的心靈故事；

從格言中你可以看到那些勾心鬥角的厚黑陰謀；

從格言中你會被斷言，不證自明的絕對真理；

從格言中你會被蠱惑，充斥著熱血陷入亢奮；

從格言中你絕對不會變得更有智慧，而是揮舞起格言當作自己人生的註腳，卻什麼都沒有註釋。

這些格言從完整的文段中被摘取出來，遍佈你所知道的各個角落。比如宣傳極度景觀化的廣告（我已經記不得是什麼牌子了，我只記得一句廣告語，連續多年遙遙領先），為了吸引視覺眼球的自媒體文章標題黨，綜藝節目中被剪輯出來的鬼畜或片段，那些流轉於評論區的梗，中學作文裡為了填充字數的素材（那些狗屁不通文字生成器），當然還有日曆上的各種bot。

它們輪番粉墨登場招搖過市，只為了做一件事，就是逃避理性的討論。

在這些金句之外，我們更應該做的事情是，直面。 邁出改變永遠是痛苦的，當被人治癒之後，就要想辦法把這種力量傳遞下去。但是傳遞的人不是領袖，傳遞的人也不是牧師或救世主。小魚和小花，不是因為本田透是領袖才靠近她，由希和阿夾，不是因為本田透能幫助他們逃離詛咒，才靠近她。

而我第1次看到本田透，那是在很小的時候，不知道是誰，幫我在地方點播臺點播的動畫，小時候只對這個作品有記憶，隨著年歲的增長，才發現這份記憶早已成為了力量，在“毒蛇炫耀口中的釘子，大地有著毒蛇吞噬鳥蛋的寂靜”的人間不斷前行。

而相遇本身就是意義，2020年4月7日，水果籃子第2季第1集在嗶哩嗶哩再度上映。

時代已經不斷的變化了，大人。

你已經成為了大人。 網路的原住民的少男少女們，已經將這個世界徹底的物語消費化，徹底的奇觀欣賞。他們不想直面自己的前輩們，曾經因為自我的意識和社會化而感受到的強烈痛苦。張彰在發表於澎湃的影評裡說，當年的少年畢竟還試圖反抗，如今空留佛且喪。世代更替，曾經符合人心的神作，在現在可能只是少女後宮漫中平凡無奇的一部。對於習慣於細分品類不滿足於大眾口味，更願意圈地自萌的第4代來說，水果籃子可能只是一部少女後宮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