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行間坐,不必爭人我。百歲光陰彈指過,成得甚麼功果。

昨日羯鼓催花,今朝疏柳啼鴉。王謝堂前燕子,不知飛入誰家。

自公元4世紀初八王之亂拉開天下大亂的序幕,到淝水之戰北府軍大敗前秦,江左的東晉政權已在風雨飄搖中快立國百年了。

這百年的東晉史,在中國的歷史上有一個非常獨特的稱謂——門閥政治。

在這百年江左的歲月裡,中國的歷史出現了非常不同尋常的政治權力特徵。

皇權要靠邊站,依附於皇權的宗室、外戚和宦官更是沒什麼戲份,大權一直在一個頂級士族的手中把控著,然後一群高階士族從中制衡著保持平衡。

而且,這個頂級士族,是風水輪流轉的。

這種奇葩的政治狀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公元307年,司馬睿小團伙南渡建康填補江左權力空白,此時要人沒人,要錢沒錢,政治血統更是三流級別,存在感幾乎是負的。

面對石冰、陳敏、錢璯三次大亂,以陽羨周氏為首的江東豪族三定江南,自古散裝的江東極其罕見的出人出力為了保衛自己的既得利益而戰,最開始的司馬睿政權也是朝著江左豪族主要控股的趨勢發展下去的。

但永嘉之亂後,司馬睿政府突然間成為了僅剩還活的像個人的司馬氏政權。

由此,事情開始起變化。

司馬睿政府突然變成了天下盟主的權威爆棚以及大規模的北人南下讓王導等北方高門對南方豪族開始出現話語權。

江東豪族需要司馬睿政府的權威性去號召所有民間力量去抵禦北方胡馬南下;

與此同時,也需要司馬睿政府去約束流亡軍閥對南方豪族的搶掠,像祖逖書記那種搶了你還是給你臉了的“南塘一出”還是別再出現了;

流亡軍閥需要司馬睿政府的協調性去說服三吳豪族交租交糧來維持他們的給養。

第76戰:桓玄篡晉(1)最講究門第的時代,卻最不在乎嫡庶的鴻溝

王導為首的東晉政權開始做起了中間商吃差價。

與此同時,藉由北方政權崩塌的契機,王導作為北方高門的大旗引流來了大量的北方高門並一手搭建了東晉的政權結構,最終“王與馬共天下”,東晉政權既幫助北方高門佔據了上層建築,還妥善了承認了江東本土的既得利益。

雙方達到了微妙的共生平衡。

後來王敦又在司馬睿政府的權威性基礎上東拉西湊的利用陶侃和周訪等本土軍官借力打力的完成了對長江中游的恢復。

等用完人家,王敦又卸磨殺驢的陰了陶侃和周訪最終獨霸了荊州。

等到南北局勢第一次趨於穩態時,琅琊王氏幾乎把控了東晉的所有上層建築。

第76戰:桓玄篡晉(1)最講究門第的時代,卻最不在乎嫡庶的鴻溝

王敦專兵上游,兩次東進逼宮。

第一次,司馬睿不切實際的想恢復皇權,最終因為“廢奴運動”結果被士族集團和江東豪族們晾在一邊看笑話了,自己後來也被王敦活活氣死了。

第二次,王敦自己想一家獨大,但在門閥集團的集體對抗下失敗了。

憑啥你王敦要當這個皇帝?

反對派中,包括他王家自己人。

王敦他爹只給他生了一個親兄弟,他自己還生不出孩子。

他爹和他本人的生殖能力,最終從根本上毀滅了他的宏圖霸業。

這世道你爹不給你生出七八個親兄弟,你自己不生出七八個親兒子,談什麼篡天下!

司馬懿作為篡權領域的祖師爺樣都給打好了,

在一個已經成熟的系統中搶人家股權時必須上陣父子兵!

瞅瞅人司馬家這生殖能力,趕上耗子了···

第76戰:桓玄篡晉(1)最講究門第的時代,卻最不在乎嫡庶的鴻溝

後面沒這配置的基本都沒戲,就算成功了也蹦躂不了多久。

這不是打天下,隨著戰火紛飛炮火狼煙你能儲備聯網一大堆鐵桿嫡系,政治網路已經成熟後你沒兄弟沒兒子,這天下根本篡不過來!就算你篡過來也坐不住

琅琊王氏自王敦謀逆後開始走下坡路,因為前面這些年樹敵太多,王導拉來了郗鑑做後援。

郗鑑因為北方高門淵源和江北抗胡資歷,組建了北府軍的前身,並挖掘出了京口這個建康與三吳間的關鍵物流樞紐,成為了維護東晉穩定的關鍵保險。

第76戰:桓玄篡晉(1)最講究門第的時代,卻最不在乎嫡庶的鴻溝

郗鑑雖然並未在江左主政掌權,但卻相當大分量的壓住了彼此間暗流洶湧的各家門閥。

寒門大才的陶侃和接棒王家的庾氏均因顧忌郗鑑的京口勢力而放棄了對琅琊王氏的反倒清算。

在王導和王允之死後,琅琊王氏再無頂梁人物,退出了頂級的操盤士族行列,庾家正式接棒。

但好景不長,短短几年後,庾家扛旗的庾亮、庾冰、庾翼幾兄弟相繼過世,庾家也失去了頂梁人物,在門閥間第三次的換代暗流下,祖上為國死難立下軍功封爵,並打入玄門的桓彝長子桓溫因為人才難得又是庾家的女婿,最終成功西入荊州,門閥政治也在桓溫手上達到頂點。

一生不出錯的桓溫用了三十年的時間統一了整條長江線。

自蜀山之巔一路到東海之濱,全是桓大司馬的勢力範圍。

桓溫第三次北伐後滅庾家廢晉帝幾近於篡,但在王坦之、王彪之等老牌士族的曲線救國下(我沒說謝家,原因當時寫了,自太后到謝安謝家全體躺平了),最終在人生終點戛然而止。

桓溫死後,桓、謝兩大家族共同執政,各安上下游,十年蓄力擊敗了江左立國的世紀最大挑戰,苻堅南侵。

淝水之戰後,南北再度陷入均勢,北方各族胡馬再度殺伐混戰最終決出了霸北之主,南方也在這四世紀的尾聲即將迎來門閥政治的終章。

萬物有始,亦必有終。

百年即將走過,門閥政治由於其特殊的多元支撐結構,終於無可奈何的走到了崩塌的這一天。

原因在於支撐門閥政治的最關鍵一環,人才,高門大姓們再也生產出不來了。

前面的所有總結,歸根到底,說的都是以桓溫為首的門閥人才。

江左重玄學,重虛無,重思想解放,但談玄論道的最終出發點,卻是物質。

需要有保護罩的雄才來撐起這間江左穹頂,來維持高門名士們吃飽了撐的時仰望蒼穹後的萬物皆空。

第76戰:桓玄篡晉(1)最講究門第的時代,卻最不在乎嫡庶的鴻溝

自古文無第一,咋嗶嗶都是有理的,這確確實實是可以“空”的,是可以“虛無”的,因為這東西不用兌現。

說白了,不用負責。

更重要的是,只要不來真的,名士們可以有多種多樣的“最終解釋權”,能夠隨時根據自身的優勢調整規則。

真等現眼了,你長嘴是幹啥的呢?

接著嗶嗶啊!你創造新概念啊!

王衍那“信口雌黃”是咋來的呀!

反正只要你位高權重田產無邊,你天天光著屁股滿地跑那都是“以天為蓋地為席”的“魏晉風流”。

佃戶吳老二別說光屁股了,他往寡婦家看一眼那都是臭流氓。

高門名士們可以“空”的本質,是因為有人幫他們構築了“不空”的護城河。

稅收、安保、衛生、城防、練兵、造船、門閥間的協調,皇室間的溝通,這些東西都是不空的,都是具體的,都是需要務實的國器去操心的。

這都是要結果的,都是需要兌現的,都是閉環的。

謝萬可以裝逼的拿鞭子指著諸將道:你們都是“勁卒”,那他北伐的時候將士們就能讓他體會到啥叫無外敵壓迫下的土崩瓦解。

沒有國器搞定這一切需要答案的事物,門閥廢物們在談玄論道的時候就會不踏實,就會擔心胡馬南渡破壞這美好的生活方式,就會擔心有不懂規矩的其他階級來顛覆他們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所以在這百年江左的政治鬥爭中,雖然高門大姓間相互傾軋,屢有衝突,但卻做到了一點共識,

就是必須把門閥圈中最牛的人才頂到最重要的崗位上去

由於北境的巨大威脅,被北方擠兌到南方家破人亡的流民們那就在時刻提醒著門閥圈長江以南是多麼的美好。

於是門閥圈子突破了門第之間的隔閡,衝破了嫡庶之間的禁錮,只要你是真的大才,你就有資格被推舉出來!

是不是丫鬟生的已經不是很重要了!甚至你不是我兒子都不重要了!

王導後期始終帶的是侄子王允之;謝安力推的是侄子謝玄;庾家和桓家始終在兄弟之間傳承,桓衝死後的接班人是早就死了的兄長桓豁之子桓石虔和桓石民;桓溫的爵位繼承人安排了一個妾生的五歲兒子整個門閥圈子也並沒有覺得有哪裡不妥。

最講究門第的時代,卻最不在乎嫡庶。

歷史是多麼的幽默。

總之,誰行誰上,不行的滾一邊去扯淡裸奔,讓行的人幫我們營造扯淡裸奔的美好環境

這也導致了所謂“門閥政治”,看似極重門第,但實質上更重人才。

主政門閥如果無法持續提供“國器”,其主政的門戶地位最終也就一定會由其他門戶取而代之。

寒門大才的陶侃於國大功,但兄弟子侄均無能幹之人,臨終謙辭高讓。

王導這一輩兄弟幾乎都居重任,但下一代中王導重用的是侄子王允之,王導之子全都閒於二線,王允之在王導死後三年過世,琅邪王氏也就此退場,王彪之倒是一直在參與,但參與度和他王家的歷史分量比起來,就顯得比較毛毛雨了。

庾亮兄弟三人一時俊傑,但相繼壯年而亡,庾翼死前欲以其子庾爰之掌管荊州,但被所有門閥人物否決。

說到底,不過因其家族再無得力之人。

庾爰之要是真有那能力,早就自己頓兵長江滿世界嚷嚷要子承父業了!

當年王導預設郭默殺了劉胤佔據江州,陶侃和庾亮那都是啥態度?

朝廷就是個屁,打你丫的!陶侃直接乾死了郭默自領了江州。

桓溫臨死不立其世子,以弟桓衝代領其眾,將繼承權傳給了最小的庶子五歲的桓玄,以極高的智慧保全自己這一支的爵位。

陳郡謝氏興起,謝安在家族中選出來的繼承人是其侄謝玄。

在這胡馬南渡的北虜威懾下,由東漢開國的豪族政治一路演化到今天把皇權踢到了一邊的門閥大戶們,在“重無”和“貴虛”的學術環境下,卻旗幟鮮明的做到了盡一切可能的唯才是舉。

儒家核心的中華文明走到了這個時代,卻更像是遊牧民族的繼承方式。

誰更能打,誰更能帶我們搶回東西來,誰更能在殘酷環境下帶領我們最終走出來的人,就是這個家族,乃至整個江左的政治核心。

歷史的深層核心,永遠是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相輔相成。

但是,門閥政治有著他不可持續發展的因素,也就是近親繁衍。

曾經有一本國外野故事攢出來的書中有這麼一個理論,由於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家訓中規定只能在自家宗族中進行通婚保持財富不被稀釋,這個家族截止到今天已經控制了全球50%的財富。

且不說他那書中各種低階的類比,只說在自家宗族中通婚這一條,所謂的羅斯柴爾德家族就不會發揚光大,垂於無窮。

因為你的通婚圈子越小,後代的質量也就只可能會越來越差。

門閥重才,但這個才需要是自己圈子裡的。

由於高門地位得來不易,門閥間的通婚物件選擇起來也極其慎重,這也導致了在“門當戶對”的前提下,高階門閥間彼此的通婚範圍極窄。

從遺傳學的角度來講,高階門閥不可避免的出現了後代退化的趨勢。

不僅後代生理上開始退化,教育和見識也跟不上了。

看看主政門閥英才們的出生時間吧。

王敦266年;郗鑑269年;王導276年;庾亮289年;庾冰296年;庾翼305年;桓溫312年;謝安320年;桓衝328年。

除了最小的桓衝沒有記憶之外,上述頂樑柱們全都經歷過江左最後一次大亂,蘇峻之亂(327)。

王敦、王導、郗鑑、庾亮這批最早的南渡高門,全都經歷了西晉盛世和永嘉之亂,全都在血與火中淬鍊過。

庾氏兄弟和桓溫的第二梯隊則在人生觀形成的時期親身感受到了胡馬南渡的危機和王敦蘇峻逼宮的江左混亂。

西晉崩盤和江左立國的一系列風雲上述頂樑柱們基本都經歷過,

其中郗家、庾家、桓家的還都分別都有家學傳家,都是儒家核心的家族!

這在崇尚玄學的江左更加不可複製!

所謂有“事功之能”的國器,是需要在時代的大潮和紛繁的考驗中歷練的。

謝安和桓衝,是門閥出品的最後一代半成品“國器”。

謝安趕上了尾巴,桓衝則在和兄長桓溫滅蜀北伐的一次次歷練中積累了足夠的經驗與見識。

這哥倆得雙劍合璧使用。

在淝水之戰後,司馬氏在隱忍了近百年後,終於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首先就是北方威懾解除了。

壓在東晉頭上近百年的壓力一下子解除了,北府軍一度把陣線推到了黃河一線,

門閥與皇權間必須求同存異的外在環境沒有了。

換句話說,有窩裡斗的空間了。

淝水之戰以後,褚太后走人,謝安迅速就萎靡了,他一直看不上的的女婿王國寶(太原王氏)看在老丈人這裡沒指望就依附了御弟司馬道子。

這位謝家的女婿隨後使出了最大的力量在皇室和謝安之間搞誤會和摩擦。

謝安此時65歲了。

唱了一輩子“無所謂”的謝安,在這個歲數失去靠山後,面對突然間步步緊逼的政治武鬥有些力不從心,隨後開始繼續高唱無所謂,我無所謂,去原諒這世界所有的不對······

在司馬曜和司馬道子這哥倆的試探緊逼下,名望權柄無二的謝安在385年四月出鎮廣陵,讓出了中樞權力。

四個月後,謝安過世,司馬道子更進一步以驃騎將軍假節都督中外諸軍事,把屬於謝安的所有權力收了過來。

謝安死後,其侄謝玄也開始主動交權,387年春正月,中央任命朱序為青、兗二州剌史,替謝玄鎮彭城,謝玄轉鎮淮陰。

在淮陰謝玄患病,多次上梳解甲歸田,後被任命為會稽內史,回大後方當地方官去了。

沒多久,自388年春正月開始,謝玄、鎮豫州的猛將桓石虔、謝安弟,尚書令謝石相繼去世。

389年,鎮荊州的桓石民過世。

三謝二桓的集中謝幕,也標誌著門閥士族的時代該落幕了。

後來孝武帝司馬曜讓王珣幫他挑女婿時說:王敦、桓溫這類英雄之才不太可能再找到了,就算能找到,那種人物一旦稍微得勢就愛干涉別人家事也不是我想要的女婿,找個劉惔、王獻之那樣的最合我心思。

(武屬王珣求女婿,曰:“王敦、桓溫,磊砢之流,既不可復得,且小如意,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須。正如真長、子敬比,最佳)

司馬曜挑女婿時的這句話很殘酷的透露出了一個真相:此時的門閥圈子再沒有一個王敦、桓溫似的梟雄人才了。

高門大姓再無風流人物,司馬皇家終於守得雲開。

但是,見月明瞭嗎?

並沒有。

你司馬家後人的水平自東晉開國的元、明二帝后,同樣提不起來了。

得益於特殊的時代與朝局,司馬曜和司馬道子兩兄弟幾乎是躺贏的拿回了已經旁落了八十多年的皇權。

這哥倆的真實能力擱以前的鬥爭環境中,哪怕在“選無不錯”的庾亮手裡,那都過不去三個回合。

他們最終並沒有把江左政權帶向新的高度。

德不配位,皇權給你又如何?

給你,不過是讓你親手亡了它。

這司馬家的兩兄弟隨著門閥政治的衰退,一同塵歸塵土歸土的走向了終章。

當初司馬睿過江萬事均靠王導,也引出了那句著名的“王與馬,共天下”。

這句話,似乎像句“讖語”一樣的預言了東晉的興與衰。

起於王,也終於王。

起於琅琊王氏,終於太原王氏。

陪司馬家走完最後一站的歷史劇本,交到了太原王家的手裡。

當初扶植起來拉開五胡亂華大幕的屠各劉氏的那個“晉商”家族,時隔了五十多萬字後,終於又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