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凱歌的《妖貓傳》[1]中,大詩人白居易愛慕前朝的傾城美人楊貴妃,為這個偶像的生前死後尋幽探密,卻在不經意間發現了一個盛世。對於常年沿著張國榮的足跡流浪的我而言,它的情節及立意實在太親切動人。

【試遣愚衷】後榮迷現象:幻象之術和神曲之旅

影評人五色全味認為,“真情”與“幻象”是《妖貓傳》主要探討的主題[2]。在我看來,《妖貓傳》也可以看做是後榮迷現象的一種隱喻。

【試遣愚衷】後榮迷現象:幻象之術和神曲之旅

影片花了相當的篇幅表現美輪美奐的極樂之宴,大唐百姓紛紛湧入皇宮,從中感受恢弘的盛唐氣象。然而這一切都是方士黃鶴透過幻術製造出來的假象。

這是《妖貓傳》有趣之處,它引起我們反思:我們所迷戀的是否真實存在。

2。

偶像在世的粉絲能夠完全確定偶像的靈與肉和自己並存於同一時空。但對於偶像離世的粉絲來講,情況則很複雜:

偶像曾和每個人都一樣,擁有具體的肉體,但是作為往生先人,他又已經變得像神佛一樣虛無縹緲。

在現代社會,隨著攝影技術的發展,偶像的音容相貌能夠最大程度地流傳下來。 昔日場景被刻錄成影像資料,這些資料成為粉絲活動的基礎,一份份資料構成了一串串符號,指代著參商永別的偶像,但同時,也成為了製造幻術素材。

【試遣愚衷】後榮迷現象:幻象之術和神曲之旅

圖三是張國榮生辰活動現場的照片,榮迷們對著銀幕中特寫的張國榮揮舞著熒光棒。讓他們在此刻迷狂的,僅僅是由投影機器投射於銀幕而生成的薄薄的一層影像。電影學者將影像當做一種映象隱喻,銀幕展出的並非實體,而是透過光學原理生成出的實物的影像。觀眾們卻常沉醉於虛擬的投影之中,緊緊地凝視著它,就像孩童們凝視著鏡子裡自己的影子,錯誤地把影像/映象當做了真實。我們看到的“張國榮”是由一塊螢幕與一束燈光所組成,我們迷戀的是機械時代的複製品,作為本原的張國榮已經永遠都無法觸及。

3。

同時,影片剪輯作為一種“文字生產力”[3],它以“庫裡肖夫效應”[4]為原理,更將粉絲在品味偶像的過程中的自我觀照進行了強化。同樣是剪輯,榮迷羽毛子剪輯的《張國榮舞臺混剪》[5],傾向於表現作為唱跳歌手的張國榮的動感酷炫的一面。窗某人制作的《此生·此生》[6]將與他的新聞報道和他的電影、舞臺表演融合為一體,構成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悲涼基調。

兩位剪刀手用的都是與張國榮有關的素材,甚至不少片段取自同一個場景,最後形成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可見以不同的角度審視張國榮,會呈現出不一樣的形態。

腐皮蛋糕曾形容粉絲眼中的張國榮:“……肉體消亡後的他,更像化作了一面人人可鑑的鏡子,照出了眾生百態。你若狹隘寡聞,他便映出你的剛愎偏激;你若人云亦云,他便映出你的貧瘠蒼白;你若借他尋釁,他便映出你的陰暗醜陋。叛逆的靈魂在他身上嗅到不羈的同類的氣息;孤傲的狷介之士在這份蒼涼自負的靈魂之中尋求共鳴;幻滅的狂歡者躲在他的陰影下吸食由黑暗裡的長出的禁果中提取的上癮藥劑……”[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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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觀點很好地闡釋了張國榮作為一個文字,因為粉絲充滿著差異,而呈現出不確定性。張國榮是一位多棲藝人,他的演繹生涯與世紀末香港互相映襯,他是一個有著極其豐富內涵的文字。因此不同人被他不同的側面所吸引,這些側面可能相互呼應,卻也可能相互對立。

他的粉絲來自五湖四海,有同志也有恐同者,有左派也有右派,有草根也有精英……他們聚似一團火,散作滿天星。所有榮迷的共同點也僅僅只是恰好都喜歡張國榮而已。

所以張國榮的“不確定性”本質上反映了觀看他的粉絲群體的姿態各異。

4。

如果作品還復刻了其聲色印跡,那麼如圖五所示,於張國榮忌日在文華酒店外的紀念活動,眾人湧向物是人非的遺址,悼念的卻是徹底不存在的存在,遺址和名字都僅僅只是他的能指(形式),卻不是他的所指(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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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這幅圖內涵相類似的還有喊票為代表、以網際網路為媒介的線上活動,聲音撞擊到手機螢幕,又反彈到呼喊者的身上。在這個世界上,呼喊他的名字,已經無論如何都不能聽到他的回覆。

這些無不揭示了後榮迷現象的荒誕迷幻。迷幻性是批評者批判後榮迷現象的主要方面。有人認為“越紀念越忘卻”[8],“因為那種紀念是一個創作的過程……是用一個形象覆蓋他真實形象的過程,懷念越多,覆蓋越多,最終卻引向忘卻——我們懷念的只是那個由我們創作的結果,我們感動的其實是我們懷念的姿態,和我們為懷念做出的各種努力。”[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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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傳著的張國榮傳奇,在口誤和筆誤乃至附會中,也早已不是歷史本來的模樣。從這個角度看,後榮迷時期的張國榮,在離開後確實已“散落四周”[10],在時光的消磨中化為虛妄;黏著到追隨者身上,成為沉重的我執。

5。

《妖貓傳》中,當白居易和空海追隨妖貓的腳步,逐漸發現歷史真相與自己寄託於長恨歌中的截然不同,一度失望不已。他發現李白的那句“雲想衣裳花想容”並不是寫給楊玉環的,廣為流傳的李隆基和楊玉環的愛情,實質是一場充斥著謊言的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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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最後,他還是堅持一字不改《長恨歌》。

因為透過目睹白龍少年在楊玉環死後的所作所為,他徹底明白了,故事並非徹底的虛假,它是

“幻術中也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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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們對現實人物的迷戀總遠遠大於電影、小說中的角色?

因為電影和小說都是虛構的,但現實人物,無論歸入歷史,還是存活於現時,都是真實的,真有寄以靈魂的肉體曾在這個世界上留存過,即便他的故事野史多過正史,爭議多過共識,但四分五裂的傳言拼湊出的也是一個真實的人。

在看與被看的統一中,這一切不可能絕對真實,卻也不可能絕對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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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當我們為與世長辭的張國榮所痴迷時,“我”與張國榮原本作為兩個時空的人,卻聯絡在了一起,構成了“視域融合”。 在這裡,“我”作為觀看的主體是真的,“我”對此投入的感情卻是真的,流過的淚是真的。透過真情,偶像那已經被蹉跎歲月腐蝕的姿容,也重新賦予了靈魂。

湯顯祖認為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11],真情可以穿越生死,透過付出的真情體悟到愛的生命力,讓我們在幻象中尋覓到真實。他曾盛讚人間“春到空門也著花”,真情能像春花那樣蔓延到空門處,把空化作色,把虛無染成生機。所以,撒手人寰的張國榮,並非徹底葬於浩瀚如海的歷史星塵中,一腔真情的注視,讓他如同復甦般得以再次流光溢彩。

6。

儘管至情可以化虛為實,跨越生死,但是對於21世紀的人們而言,忘川又能將上世紀末的香港明星群像隔絕成獨立文字,讓我們像看電影一樣回顧他們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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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一切都是歷史,所以我們不會摻和任何利害關係,在這些世紀末港星們身上發生的事成了過去完成時,我們無法參與,也無法干涉,我們完全獨立於他們的故事之外。

學者連城(化名)在調查香港粉絲時,曾要求受訪者寫出香港文化的三個關鍵詞,

“張國榮”以720票高居榜首。

因此她認為:張國榮是促使年輕人關注香港流行文化的關鍵。[12]

張國榮就像《神曲》[13]中帶著但丁遊歷天堂的貝阿特麗切,他引導追隨者們沿著他那與香港黃金時代互為參照的人生軌跡,尋回香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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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到,20歲的張國榮在1977年的選秀舞臺上,踏著步子唱著《American pie》[14],此時的他和這首歌一起,成為了港樂輝煌的前奏。

透過這場選秀,我們關注到那時還被叫做“麗的”的亞視臺[15],而這家電視臺,在香港流行文化走向衰落的今天已經倒閉,它倒閉的日子也正好在愚人節。

透過看他的表演,關注到點評他的著名編曲家黎小田先生,而後者,在後來成為了他的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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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74年,杜仙拉的《啼笑因緣》已經成為粵語流行樂的開山之作,一場港樂革新運動也隨之悄然醞釀著。但這首“不合時宜”英文歌,還是讓張國榮獲得了第二名。而他站在歷史風雨的序幕前,唱著《American pie》,從“A long long time ago, I can still remember how that music used to make me smile”到“Them good old boys were drinking whiskey and rye,singing this ’ll be the day that I die”,宛如一首暗示命運沉浮和文化盛衰的判詞,歌詞中描述英年早逝的Buddy Holly等音樂巨星,在這個歷史場域中,轉化成了後來的羅文、梅豔芳、黃家駒、鄧麗君,還有唱歌的他自己。

1985年,30歲的張國榮在十大勁歌金曲的觀眾席上搖擺著身體,和演唱《十分十二寸》的林子祥一起互動,洪金寶和羅文先後對著林子祥的話筒跟著來了幾句,還未成名的張學友安靜地端坐著,梅豔芳手舞足蹈,譚詠麟衝過來和林子祥合唱時,瘋狂地抖著腿。而晚會現場洶湧地流動著的人山人海,則構成了香港音樂輝煌年代的壯闊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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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影像,呈現於林子祥2011年的一場音樂會中。香港明星的歷史,就這樣在不同時期的影像圖文之間相互巢狀。於是,2011年的林子祥唱到“Thanks Thanks 張國榮”時,抬頭看到了1985年充滿著少年氣的張國榮跟他一起共鳴。

正如連城的調研所揭示,對於大多數榮迷而言,他們對港星傳奇的觀看,都源張國榮而起,踩著他的腳印而漸漸深入。

在這以香港群星為內涵的文字中,張國榮與同時代的香港群星構成了有機統一體,

任何一個角色都不可缺失,他們憑著恩怨紛爭而互相牽扯,共同構成香港文化產業輝煌的歷史素材,成為後人喋喋不休地爭論和探討的豐富文字寶藏。和每個港星一樣,張國榮不是單薄的獨立個體,

他因為和其他藝人息息相關而變得特別生動,併成為反映時代風貌所不可缺失的一個具象。

7。

在電影中,白居易帶著空海夜潛天子藏書樓,邊翻閱古籍,邊給他講述前朝的故事。他滿懷憧憬地說:“多少次的午夜夢迴,我幻想著我活在玄宗時代,我也走進了花萼相輝樓,我也看見了她……”

如果瞭解了歷史背景,就會知道,白居易出生貧寒,父親早死,母親患有瘋病,他要幫著母親養活一家老小而夙興夜寐;同時,白居易生活的中唐,經過安史之亂後,逐漸走向衰落。生活艱辛和國運式微帶給心靈的重負,透過遙寄前朝那綿綿無絕期的愛情,而書寫下的《長恨歌》,使他得到了極大的釋懷。

我們和白居易一樣,當沉醉於張國榮風雨驟變的人生時,也從自己的煩惱現實中獲得解脫,在為偶像的故事付出的笑與淚中,達到了精神快感的高峰。

【試遣愚衷】後榮迷現象:幻象之術和神曲之旅

其實,迷戀一位往生先人應該是件愜意的事,他的故事已經成為定局,使得我們完全成為螢幕之外的觀眾,只需安然若素地回顧這已經不能改變,所以絲毫不用擔心會改變的一切。同時,透過觀照偶像,美麗新世界得以大門,我們的心靈也找到了那永恆的歸處。

註釋:

[1] 《妖貓傳》:陳凱歌導演作品,於2017年上映,主演是黃軒、染谷將太等人。

[2]五色全味:《不怪你們,沒有幾個真懂‘妖貓傳’》;公眾號:MOVIE木衛

[3]文字生產力:(美)約翰·菲斯克:《粉都的文化經濟》,陸道夫譯,陶東風、楊玲主編:《粉絲文化讀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1頁。

[4]庫裡肖夫效應:蘇聯電影人庫裡肖夫曾發現幾個原本不相關的電影鏡頭拼接在一起,可以構成新的敘事內容,引發觀眾的情緒反應。

[5]羽毛子:《張國榮舞臺混剪》,新浪微博,

https://

weibo。com/1254729321/Gg

qhV8EA3?filter=hot&root_comment_id=0&type=comment

[6]窗某人:《此生·此生》,B站,

http://www。

bilibili。com/video/av95

19139?share_medium=android&share_ource=copy_link&bbid=D5F389C4-F5E0-430A-B8EA-6B44E395A6CB23645infoc&ts=1531753249983

[7]這段話出自腐皮蛋糕對文章《假如榮迷也有歷史可寫》的評論。

[8]狠狠紅:《越紀念,越忘卻》,騰訊網,

https://

m。baidu。com/paw/c/s/m。d

ouban。com/mip/note/143058154/

[9]韓松落:《紀念張國榮不需要花樣》,中國青年報。

[10]“散落四周”化用自張國榮演唱歌曲《左右手》中的“你離開了,卻散落四周”。

[11]這段話出自湯顯祖的“至情論”。

[12]資料來源自論文《快感·時空·香港想象——90後非粵語區香港流行文化粉絲研究》

[13]《神曲》:中世紀晚期經典作品,作者是著名詩人但丁,講述了但丁從地獄遊走到天堂的故事。

[14]《American pie》:美國歌手Don McLean於1971年創作的歌曲。1959年,Don在自己親自遞送的報紙上讀到Buddy Holly等搖滾巨星墜機身亡的訊息,從那以後,他對搖滾美好的願望也逐漸破碎。他在歌中追憶著美國前期搖滾歷史,並感嘆著巨星的離世使得音樂走向死亡。

[15]麗的電視:亞洲電視的前身,是香港第一家電視臺,於2016年4月1日倒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