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的《第一爐香》開機了,女主馬思純,遭到許多張迷反對,加之前陣子馬思純的“微博事件”,成了一件比較有趣的現象,在此說一些自己的看法。

馬思純為什麼讀不懂張愛玲?

我曾在一篇文章裡將《第一爐香》,寫成了《第一香爐》。在那之前,我沒怎麼讀過張愛玲,從她一些散落的文章裡,讀出:一個文字造詣登峰造極,但只寫小情小愛的作家。可惜!

因為那件蠢事,後來仔細讀了《第一爐香》,發現,我的判斷是錯的。之前看到大多的,以女性視角審視這部作品的評論,我認為也都不大準確。如果僅僅將這個故事,歸為畸愛一類,實在是對張愛玲天才手筆的一種辜負。

討論誰適合演葛薇龍,先要讀懂《第一爐香》到底在講什麼?

我看了很多讀者對這部小說的理解,大概可以分為兩派。

塵埃派:為愛低到塵埃裡

代表人物:馬思純

普遍觀點:葛薇龍為愛瘋狂,為愛低到塵埃裡,開出花。在愛情的世界裡,女人的卑微換不來真愛,到頭來一場空幻。

馬思純在微博釋出了類似的觀點,遭到“文藝大佬”炮轟,然而文藝大佬們,自己也沒能說清楚,《第一爐香》到底講的什麼。其實馬思純有這樣的理解,並非什麼錯誤,她只是停留在一個思考層面。或是,被固化的關於張愛玲的評價影響了。我們開啟豆瓣書評,關於這部小說,大部分都是這種理解。又有什麼可吐槽的呢?反倒是她能有這樣的解讀,正說明她和這個角色是有契合的。這個原因,後面會說。

慾望派:物質女性的沉淪

代表人物:文藝青年

普遍觀點:這是一部描寫女性慾望的小說,葛薇龍是個物質女孩,出生寒門的她,最終沉淪在慾望世界裡。

這種觀點的視角擴大了一些,是從整體故事來看的,而不是將視角放在葛薇龍的愛情上。葛薇龍初到香港的姑母家,彷彿闖入了紙醉金迷的天堂,然而天堂地獄只在一念間。這個念,可能是喬琪喬,也可能是所有物質堆砌起的執念。這個觀點也不能說準確,如果葛薇龍僅僅是個慾望女孩,她並不會愛上喬琪喬,而是會和姑母鬥法,投入司徒協的懷抱。

不是這樣的,這部小說的價值,遠遠超過這兩種理解。

從文學的角度來看,《第一爐香》是一部象徵主義小說。這也是理解它的關鍵。

在這一型別小說裡,人物,是具有多義性和符號性的。只是張愛玲高超的筆法,讓我們產生了誤會,她的文筆太精妙了,使得她筆下的人物過於生動,所有的人物——葛薇龍、喬琪喬、姑媽,像是提線木偶被賦予了生命,以至於讓我們產生了強烈的帶入感,為書中人物的命運著迷,認為這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

這正是張愛玲小說的獨特魅力,也是難以真正讀懂它的根源。我們總是——被她絕妙文筆所塑造的人物情緒所吸引,而忽略了小說人物與我們之間,本該隔著的那層面紗。這層面紗賦予了小說的象徵性,藏著更深遠的核心。

難以想象的是,《第一爐香》這部中篇小說,大約有四分之一的篇幅,都在極盡筆墨去刻畫場景。張愛玲就是那個天才的畫師,以她的命運之手,將宮廷油畫般華美的人物,放置到那幅翩眇虛幻的水墨畫中。

在這種反差中,我們可以窺見一種宿命感。在這幅畫中,所有人物的軌跡,都經過了命運的安排。它拒絕人物的選擇,拒絕人物的意志。也就是說,我們將葛薇龍換作宋薇龍,這個故事還是會發生。甚至有個大膽的觀點,將男女主角的性別做個調換,它還是會發生。

從這幅畫的背景勾勒中,更能看穿它的核心。

葛薇龍初到姑媽家的一段景緻描寫。

牆裡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裡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里泊著白色的大船。這裡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這一段對姑媽家庭院的描寫,絢爛至極,摧枯拉朽,對於葛薇龍這樣一個漂泊異鄉,交不起學費的女學生,是一種強烈的心靈衝擊。最後一句,從客觀描寫,轉換到作者的視角,意象已經很明顯了:眩暈的不真實感,造成了那種奇幻的境界。

如果我們將這段文字視覺化,所有的景象,將化成一道綺麗的光,衝擊著葛薇龍那雙渴望的眼睛,最終折射出一幅幻境。

一切都是幻境。

張愛玲是《紅樓夢》的鐵粉,她寫這部小說時23歲。很明顯這個開篇,延承了紅樓夢的佈局,暗涵了整個故事的基調,而張愛玲就是那個空空道人。

再看這段,第一次從姑媽家下山的描寫。

薇龍沿著路往山下走,太陽已經偏了西,山背後大紅大紫,金綠交錯,熱鬧非凡,倒像雪茄煙盒蓋上的商標畫,滿山的棕櫚,芭蕉,都被毒日頭烘焙得幹黃松鬈,像雪茄煙絲。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黃昏只是一剎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煙樹迷離,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兒。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彷彿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棲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椏叉裡做了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

這段文字太精彩,白話文作家無出其右。這麼大段的景緻描寫,當真是炫技嗎?並不是,如果將整部小說比作一幅畫,開篇一段是奠定幻境的畫風,這裡是主要輪廓的勾勒。

“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這一路下山的視角,既是對景緻的動態描寫,也是葛薇龍的心理變化描寫。姑媽決定收留她了,就要在那座夢幻的城堡開始新的生活了。這一切是真的嗎?這個下午的一切衝擊,讓她產生了這種虛幻感。就像那枚月亮,你看到它,被它吸引,卻始終無法追上它。葛薇龍下上的情境,本可以隱去,為什麼作者花費大篇筆墨去寫?

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兒腳,倒有點惘然。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裡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

這是下到山腳,回望姑媽家的視角。喻意就豁然開朗了,這幅畫的大部分輪廓已經構成。將姑媽家比喻成古代的皇陵,一種帶著死亡氣息的美麗。在大篇幅背景鋪陳後,當她再次回到皇陵,接下來的故事和結局,其實早已註定了。

葛薇龍下山這一路,如果將其影視化,將就整部作品的“局”。張愛玲彷彿怕讀者看不懂,接著又寫了薇龍的心理活動。

薇龍自己覺得是《聊齋志異》裡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後,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變了墳,她也許並不驚奇。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裡,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龍這麼想著:“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

這是多麼有趣的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暗含了對自己作品的評論。

此處已經向我們透露的很清楚。葛薇龍原來就是《聊齋志異》裡的書生啊,姑媽就是那個鬼氣森森世界裡的詭異女妖。潛伏著誘惑的氣息,危險的氣息,至於“我”,是這麼想的: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

這就是張愛玲要向我們講的故事核心。

後來在這山上的小天地裡,發生的一切人間故事,只不過是向虛空之中投放了幾個小人,一切的愛恨與陰謀,都是沿著設定好的邏輯運轉罷了。

那麼,葛薇龍是誰重要嗎?她愛不愛喬琪喬重要嗎?不重要,就像我們看一幅遠景畫作,其中渺小人物的悲歡,只是冷冷地被旁觀。葛薇龍與喬琪喬的愛,張愛玲已經刻意寫得很敷衍了,為什麼我們卻揪著這一點不放?即使把葛薇龍的角色換成男性,這個故事也是成立的。我們也可以說,這像是一個升級版“道士上山”的故事,下面故事的看點則是:人世間所有的慾望,你要怎麼破?

張愛玲寫這個故事時很年輕,所以她選擇讓葛薇龍上山去,要嘗一嘗那危險的果實,要看看華美的袍子下,究竟藏著什麼。

而故事的結局,葛薇龍既得到了,也失去了。你說這是荒涼嗎?不一定。因為她的每一步,都在遵從自己內心的選擇。葛薇龍從上山的那一刻起,就意識到果實的危險,她做的,只是摘下它,並試出了代價。正是:“我若中了邪,能怪誰去?”

張愛玲想表達的,只是這個世界的一種邏輯:你想得到的,就在那裡,它像永遠追趕不上的黃昏月亮,像山頂上虛幻的白房子,像那一席華美的袍子,像喬琪喬冷白的嘴唇。而得到它的代價,藏在暗處。是的,這個世界的本質,既不是付出,也不是得到,而是一種交換。

年邁的曹雪芹寫《紅樓夢》,寫的是“空”和“有”。年輕的張愛玲寫《第一爐香》,寫的是“得到”與“代價”的交換。葛薇龍從從“空”到“有”,最後的結局,是“似有實無”。因為張愛玲和她的主角都年輕,她只停留在“似有實無”,而並非像曹雪芹,停駐在“空”。

我們站在這個視角來看,葛薇龍這個角色身上,最重要的是什麼?是她的“無”。

那麼這個角色出場時的“無”,顯然比經歷一場幻象後的“有”更加重要。她一定是一張容不得半點雜質的白紙,後面“得到”與破碎的過程,才更加的震撼。從這一點上看,馬思純並非是不合適的。如果她在微博釋出的觀點,已意識到這個角色的更深層次,那麼這個“空”,反而不單純。如果道士在下山前,就看透了山下的一切,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葛薇龍也是。

有人說馬思純氣質像游擊隊長,這個有點意思,說得也沒錯。那我們來看葛薇龍這個人物,

如果真的理解了她,會發現這個人物是不允許有媚態的。即便她在變質以後,也是最初的那種執著勁。

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這個人物在風月場裡的風情,也是假風情。因為,她始終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在摘一枚危險的果子。我們可以對比《色戒》裡湯唯的變化,有相似的地方。

葛薇龍這個人物最大的特徵是什麼(劃重點)?

她是一個摘危險果子的小女孩 她的風情是假風情 她沒有骨子裡的媚態

回到選角的話題,葛薇龍這個人物,容易找到嗎?翻了網友網友的其他答案,都不合適——倪妮骨子裡是風情萬種的,宋軼整張臉上寫滿了“野心”,劉亦菲更像是不屑於“上山”的。如果換個人,能想到的,只能是剛出道時的湯唯。

馬思純的優勢在於,有一張罕見的“好人臉”,好人臉就是那張白紙,當她飾演的角色發生變質時,如果她的演技支援的話,這種反差就越震撼。如果我們選一張有雜質的“好人臉”,這個角色出場就已失敗一半。我想這是許鞍華的考慮。

從導演的視角來看,許鞍華早期的寫實風格已經有所轉變。上一部講蕭紅的《黃金時代》已經證明這一點,湯唯飾演的蕭紅並不是主角,主角是那個時代。這一部,誰知道怎麼拍呢?如果許鞍華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小情小愛”的故事,那麼所有的角色,都將是一種美學符號,與整幅畫作融為一體。

如果我們掉在張愛玲人情世故的陷阱裡,顯然會覺得葛薇龍是不合適的,“游擊隊長”不風情也不嫵媚。但我認為——這是一個小紅帽獨自上山,遇見狼外婆的故事。這是一個小道士獨自下山,面對花花世界的故事。所以這個主角,必須足夠天真,甚至有一點所謂的冒失氣。

那麼誰合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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