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邀。“就實質而言,一種文化為其兒童所提供的教育也就定義了這種文化的價值和關懷。既然如此,對於這樣一份跨越文明界限、突破時間和地理界限的教育文字的研究,也就提供了一種對教育本質和目的的洞見。《伊索寓言》就是這樣一份文字。”這是Provenzo論文前言中的一段,我認為非常精悍地點名了伊索寓言千百年來的價值所在,它當然不僅僅是一本兒童啟蒙讀物。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找來該論文(Provenzo, Eugene Francis (1976)

Education and the Aesopic Tradition。

Ann Arbor)對這個問題有更深瞭解,我在這裡僅做一個簡要概述。

伊索寓言的作者不止一個,而是代表了源自歷史上各個文化的文學傳統。雖然人們將這些故事彙集於希臘的“伊索”名下,但就其內容而言,這些寓言的年代甚至早於古希臘時期。最早有記錄的彙編是由公元前三百年的Demetrius在雅典完成的,但這份著作沒有幸存下來,後來是公元一世紀的Phaedrus為我們提供了第一份較為完整的彙編本。另一方面,它在後世的流傳中也因為不同的文化語境和使用目的而發生了不少改變。它或許是西方歷史上除了聖經和奧維德的《變形記》之外最廣為流傳的著作,而且在世界範圍內甚至比聖經和變形記流傳更廣,它不僅在西方歷史和文學傳統中進行傳播,而且在印度、美洲、波斯、敘利亞、甚至東亞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它不僅在異教文化中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學傳統,而且也滲透到宗教中,當馬丁路德在1530年抵達科堡、在著手宗教改革事宜的千頭萬緒中,將伊索寓言的彙編也作為自己的首要任務之一(“we shall make three tablenacles on it, one for the Psalter, one for the Prophets, and one for Aesop”;可參看Springer, C。P。E。 (2011)

Luther‘s Aesop。

Kirksville。)。正是“寓言”這一形式賦予了其靈活性和在諸多領域內的適應性,其中故事沒有特定的時間和地點,任何作家都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將其置於不同的背景和語境之中——是以每個年代和不同文化的人們才能將其中的角色和概念進行改編,使得我們如今所讀到的寓言,折射出了它們在歷史漫遊中所經歷的不同文化價值和信仰。以其中一個寓言為例,可見在這一個故事背後所隱藏的三千世界,它既含有比其自身年代更古老的智慧,也成為後世神話和寓言的底色:

伊索寓言故事:“老鷹與海龜”。主要講的是一隻海龜想要上天翱翔,於是說服一隻老鷹帶它飛。而當它終於飛上天空後,卻被老鷹扔了下來而摔死了。這則寓言告訴我們一個古老的道理,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

而這則故事最早的版本來自亞述《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的一則神話,比荷馬的年代還要早一千五百多年。其中最令人動容的一個片段,描寫了吉爾伽美什守在友人恩奇都臨死之際陪伴在他身邊的情形,恩奇都死前做的夢源自一則古老的亞述神話,其中基什國王Etna被一隻老鷹帶上了天空。但恩奇都沒有把這個故事講完,從其他亞述神話中我們能夠得到這則神話的下半部分,即Etna在半空中因為不慎鬆了手,結果掉到地上摔死了。

其對應的希臘神話也就是更加廣為人知的伊卡魯斯的故事。他和父親用蠟制的翅膀在空中飛翔時,卻因為離得與太陽過近而翅膀融化,伊卡魯斯摔死在地上。類似的情節還出現在伊阿宋和阿爾戈號故事中,涅斐勒之女赫勒騎在一隻會飛的山羊身上時,突然感到一陣頭昏眼花,最後掉進海里,也摔死了。

在印度巴利文《佛說本生經》(Jataka Tales)第二一五則“烏龜本生”中,天鵝要返回喜馬拉雅山吉多峰,好友烏龜願與之同行,於是天鵝讓烏龜咬住小棍,要求烏龜不能說話,而當村童看見它們時大呼小叫,烏龜想要解釋;結果當時天鵝正飛過波羅奈王宮,烏龜一張口就掉到這王宮的庭院裡摔死了。此外“雁銜龜”的故事在佛經中還有其他版本,例如《舊雜譬喻經》中“昔有鱉遭遇枯旱,湖澤幹竭,不能自致有食之地。時有大鵠集住其邊,鱉從求哀乞相濟度。鵠啄銜之,飛過都邑上。鱉不默聲,問:‘此何等?’如是不止。鵠便應之,之應口開,鱉乃墮地,人得屠裂食之。”以及《彌沙塞部和醯五分律》(Mahīsasakavinaya)卷二五,《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Mūlasarvāstivāda)卷二八,《五卷書》(Panchatantra)“天鵝與烏龜”,月天《故事海》(Kathsaritsara)中也都有類似的情節,大概應該脫胎於類似的印度民間傳說 (參梁麗玲,《佛經雁銜龜故事在中國的傳播與影響》)。

在羅馬拉丁文作家阿維阿努斯(Avianus)和中世紀的寓言中也同樣有類似的故事。後來在基督教教士、猶太作家、早期德國和英國作家、伊麗莎白時期劇作家、反克倫威爾廣告、法國宮廷作家、十八世紀的新教牧師、十九世紀早期出版商以及美國黑人民俗故事編纂者等文字中廣為流傳。至於與其他古老文明所流傳的版本之間的關係而言,到底是哪個方向的影響,對於一般的研究者或許沒有那麼重要,更重要的是,從某一則伊索寓言故事的研讀中,我們得以管窺許多其他文明的傳說,並在其接受史的範圍內探討其在後世某個時期和語境中的影響和地位,這是《伊索寓言》區別於其他古典文字的獨特之處。

此前原本打算在專欄Carpe Diem用伊索寓言進行古希臘語的翻譯練習,但因為手頭暫時沒有好的Babrius希臘語整合版(反而是有Phaedrus的拉丁文版),於是只好暫時放棄,今後若有資源再放上來給大家練習閱讀。無論如何,這是一本看似簡單的啟蒙讀物,但背後的世界之大,很可能超出你我想象,就看怎樣去閱讀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