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打碎的現世安穩

“生存,還是毀滅!是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還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

舞臺中央的奧利弗,聲情並茂地誦著《哈姆雷特》的唸白。

他冷峻,瀟灑,才華橫溢,似乎舞臺所有的光芒,悉數傾灑在他的眉山目水。

那時的他並不知道,觀眾席裡,坐著他未來的妻——費雯·麗。

這個男人,帶著滿身閃耀的桀驁,猝不及防地闖入費雯·麗的世界。

他的眼眸坦蕩、虔誠如一汪湖,她只一眼,便沉入波光粼粼的湖底,像一條失了尾的魚。

與此相比,相遇前的那些年,全都乏善可陳。

望見他的第一眼,她看到了餘生。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回家?”軟軟糯糯的聲音纏過來,一個金髮小姑娘拉著費雯·麗的裙角,奶聲奶氣地問。

她俯下身,“走吧,爸爸在家等我們吃晚飯。”

那年,她22歲,恰是一生最好的年華,卻過早把自己交付進一段婚姻,茅簷低小,柴米油鹽。

看著“小點心”模樣的女兒,驀地有些後悔了。

那晚,費雯·麗獨坐窗前,凝望月如霜雪,久久無眠。

丈夫的鼾聲有節奏地起伏,一如既往。

記得結婚初時,她總埋怨他鼾聲震天,驚擾睡眠。

三年間,試遍各種偏方,依然沒有醫好丈夫的頑疾,她倒是習慣了。

同樣習慣的,還有晨起採購三餐食材,修剪花園草木,和隔壁的太太們喝下午茶,洗淨丈夫女兒換下的衣裳。

週而復始,日復一日。

有時,她也不甘。

自幼飽讀詩書,擅長鋼琴和小提琴,18歲考入倫敦皇家戲劇藝術學院,曾立志成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女演員。

可是後來,她遇見年長13歲的丈夫。

他亦是優秀的,出身名門,劍橋畢業,擁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年輕有為。

他對費雯·麗一見鍾情,說想和她有一個家。

年輕的姑娘總以為,婚姻裡只有執子之手,溫情脈脈。因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她義無反顧地闖入婚姻的巨浪。

不顧父母親朋百般阻撓,毅然退學,結婚生女。

那時的費雯·麗一無所有,唯有一腔孤勇而已。

婚後的時光沉冗,像一潭波瀾不驚的死水。

她記得烘烤曲奇的工序,記得乾洗店的門牌號碼,卻遺忘了肖邦、尼采、莎士比亞。

天賦和才華再無用武之地,她只是一個新手媽媽,一不留神,跌入生活繁瑣無趣的軌道,笨拙地適應一切。

少時做過的夢,如今已然疲倦地凋謝,零落成泥。

假如那天下午,她一如往常地在家織毛衣,沒有去看那場《哈姆雷特》,沒有遇見那個光芒萬丈的男演員。或許費雯·麗的一生,將在時光的車轍下,被碾成千遍一律的模具,印上“好妻子”“好母親”的刻章。

淡而無味,滾滾向前。

可惜,命運偏偏於此頓筆。

那個閃閃發光的人,才是她想愛的人,也是她想要成為的自己。

她心底,有某種東西甦醒的聲音。

亂世佳人費雯麗:望見你的第一眼,我看到了餘生

翌日清晨,她沒做早餐。

“我要去演戲。”她一字一頓。

丈夫錯愕幾秒,很快又恢復平靜。

“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你果敢、堅毅、不馴,怎會甘於平凡。只是我一直在努力,想留住你。”丈夫嘆道,“憑我,系不住你的心。”

結婚三載,如父如兄,他確是世上最瞭解她的人。

但他的溫文爾雅,無法左右她生命深處不可遏制的激情,他妥帖的寵溺,無法懂得她深藏的渴望,躁動,與野心。

生如枷鎖,她如困獸,囚禁所有的才情。

誰都只有一個一生,怎敢慷慨贈與不愛的人。

離家那天,女兒用小手拉扯她的裙襬,淚珠在眼眶裡打轉。

“媽媽不走,媽媽不走。”

她蹲下身,抱緊只有膝蓋高的小人兒,輕聲說:“孩子,你要記得,這世上沒有人值得你的眼淚和挽留。做一個高貴的姑娘,再愛也不回頭。”

小車絕塵而去。

人生短暫,若不知自己愛過便分了道,遇見又有何用呢?

丈夫的深情,女兒的依戀,都留不住她。

她鐵了心去尋夢,去尋愛,不惜重拳出擊,打碎現世安穩。

生活支離破碎地堆在原地,她必須挽起袖子,把它拼湊成想要的模樣。

亂世佳人費雯麗:望見你的第一眼,我看到了餘生

通往你的路太長,我走過半生斑駁

不久,費雯·麗參演人生中第一部影片,只有一句臺詞。

為了說好這句詞,她練了千百遍。

導演要求,邊說臺詞,邊流淚。

終於開拍,不料,卻被接連否定。

“重來。”導演冷冰冰地說。

“再重來。”

三次仍未透過。

正當她心灰意冷時,導演衝上前來,激動地一把抱住她,高聲對全組說:“我從未見過如此有天賦的演員。她說同一句臺詞,每次都能在同一個音節處落淚!”

之後的一切,便順理成章。

她初涉影壇,聲名鵲起。

圈內人講:“費雯·麗傾國傾城,根本不必有如此演技;她演技精湛過人,根本不必有如此美貌。”

只是她對所有天賜的禮物,向來都懷著敬畏心。

美麗,原是世間最可遇不可求的物品。

唯有比旁人更甚的努力,才配得起上蒼的垂憐,不負造物主的美意。

在那個年代,女藝人大多懵懵懂懂,一頭扎進這個光鮮的行當,被浮華深處的紙醉金迷濛了眼。

可費雯·麗不同。

她是破釜沉舟,拋夫棄女,放棄一切歲月靜好,才踏上演藝之途。演好戲,對她而言是背水一戰。

況且在她心裡,一直住著一位閃閃發光的“王子”。

費雯·麗是那麼高貴的女子,怎能允許自己以“灰姑娘”的姿態接近他。

於是,她蟄伏著,沉默著,積蓄力量。

她知道,只有變成公主模樣,才能驕傲地,站在他身旁。

這世上總有些女人,擁有驚人的愛的能量,甚至足以改寫命運。

幸,也不幸。

因為種種天作和人為的機緣,她終於蛻變成演藝界首屈一指的女演員,也如願接近了她的王子,奧利弗。

依然是《哈姆雷特》,奧利弗仍是男主角,只不過費雯·麗不再是觀眾席上的女粉絲,而變成女主角。

從臺下,到臺上,她走過半生斑駁。

燈光漸暗,帷幕升起,奧利弗凝望著她,柔聲低訴:“你可以懷疑群星失去璀璨,晝夜停止變換,真理變成謊言,但請永遠不要懷疑,我對你的鐘情。”

奧利弗動情地說著哈姆雷特的臺詞,那一刻,他終於像費雯·麗痴愛他那般,愛上了這個優雅,深邃,永遠心懷熱望的女孩。

她美得驚為天人,驕傲得像一束玫瑰,從不接納來自異性輕浮的曖昧。

她對演戲追求完美,似乎永遠擁有無窮的生命力,努力生長,認真生活,渴求極致。

世間相戀,愛得遲的那一方,總會把相愛歸為“命中註定”和“機緣巧合”,殊不知為了終成眷屬的結局,另一方曾做過多少努力。

當費雯·麗確定了奧利弗的心意時,彷彿守候一粒種籽破土發芽,除卻甘之如飴的等待,得償所願的必然,在驚喜之餘,還有某種塵歸塵、土歸土的安定。

亂世佳人費雯麗:望見你的第一眼,我看到了餘生

不久,費雯·麗收到奧利弗的來信。

“思念像一場瘟疫,瞬息俘虜了我。我想你,想你灰藍色的眼眸,既溫情脈脈,又有貓一樣的狡黠。想你柔媚高貴,又有驚世駭俗的桀驁不馴。你是這樣非凡的女人,在任何時候,都與眾不同。”

情意洶湧,噴薄而出。

她回信:“那便離婚吧。”

彼時,奧利弗已有妻兒,費雯·麗也尚未離婚。

前路,荊棘密佈。

一個月後,兩人的婚訊傳遍倫敦。

有人說,他們是世間最相配的金童玉女。

除了奧利弗,費雯麗嫁給誰,都會顯得莫名其妙。

但更多的人說,他們因婚外情而結合,是不倫之戀。

口誅筆伐甚囂塵上,兩人別無他路,只得遠走他鄉。

在美國好萊塢,奧利弗接拍《呼嘯山莊》,獲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費雯·麗去探班,恰好遇見《亂世佳人》的製片人,當即被選定飾演該片女主角斯嘉麗。這是她演藝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影片,憑此,斬獲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成為史上第一位獲此殊榮的英國女演員。

頒獎典禮,大螢幕赫然寫著“費雯·麗”,她的淚水倏爾決堤。

她想起曾經的心願,想起18歲時,對母親講:“我要成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女演員。”

對著鏡頭,她說:“感謝《亂世佳人》,讓我實現曾經的夢想,看到更遠的遠方。感謝我的觀眾,讓我在演戲這條荊棘路上,能夠獨立,堅定,而爽朗。”

手捧小金人,挽著此生最愛的男人,一切,恍在夢中。

人們歆慕費雯·麗的幸福,只有她身在其中,竟有些莫名的惶恐。

假如他們永遠生活在此處,繼續在好萊塢拍戲,餘生會不會好過一點?

然而,戰火無情,幸福也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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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愛你一世,不能愛你一時

二戰爆發,整個歐洲水深火熱,生靈塗炭。

曾在《亂世佳人》中歷經戰火的費雯·麗,不料有生之年,竟身受戰亂之苦。

她和奧利弗結束了旅美生涯,返回祖國,奧利弗毅然穿上軍裝,加入英國海軍航空部隊。

高度緊張的工作,對前方戰事的擔憂,拍攝《亂世佳人》時染上的肺結核痼疾,輪番上陣折磨著費雯·麗,使她脆弱得不堪一擊,曾多次在片場昏厥,被人用擔架抬去醫院。

戰後,奧利弗回到她身邊。

他依舊光彩奪目,軍功赫赫,在影壇的地位無人能出其右。可費雯·麗飽受病痛摧殘,已不復往昔傾城。

她自卑,沮喪,因為太愛他,低去塵埃裡。

世間少有男子能懂,一個女人愛到極致,能有多卑微。

卑微到故意裝作毫不在意,卻盡是自欺欺人。

奧利弗在外拍戲,費雯·麗從不給他寫信,也不主動聯絡他,甚至故意對他的近況不聞不問,每次都等待他來信,對她噓寒問暖。

她將這視作自己最後一點高傲。

盼他多寫幾封信,以為憑此,就能多在乎她一點。

在這場愛情博弈裡,她早已輸人輸陣。

儘管在世人眼裡,她是千秋萬載,僅此一位的費雯·麗,但她卻一直以為,無論是自身條件,還是愛的多寡,自己都是毫無優勢的一方。

費雯·麗深知,自己愛得更多、更深、也更久,內心才會那樣動盪,毫無安全感,擔心他隨時離開。因他信上的一個標點,心裡就已兵荒馬亂。

所以她刻意表現出沒那麼在乎,彷彿愛得少一點,便能贏回幾分顏面。

一個人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

而她最大的秘密,就是愛他如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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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裡,費雯·麗無緣無故地發脾氣,近乎癲狂地歇斯底里,屢屢伏倒在地,抽泣不已。抑鬱、流產、長年失眠,使她意志消沉,瀕臨崩潰。

這段婚姻的終點,是費雯·麗無休無止的傷害。她不停地渴望確認,縱我千般不好,奧利弗仍是愛我。她太害怕失去他,卻最終耗竭了他的溫情。

他們同去紐西蘭巡演,長達半年,獲得極大的成功。

可正是在紐西蘭,費雯·麗永遠地失去了她的王子。

那時,她舊疾復發,幾乎不能登臺,可奧利弗執意要她上臺,這是他作為藝術家的偏執和敬畏。

費雯·麗對他的冷漠十分憤怒,咒罵不已。

奧利弗揚手扇了她一耳光,費雯·麗當即也回敬他一耳光。

劇組其他成員面面相覷,這段金玉其外的良緣,第一次被旁人看出了破綻。

這兩個耳光,把他們最後一點情意,都打光了。

奧利弗對記者說:“你或許不理解,同你講話的,是兩具行屍走肉。”

他對朋友說:“儘管人前的費雯·麗,依然保持著特有的高貴來掩人耳目,但在我面前,卻是一個女巫。”

在奧利弗親友的眼裡,費雯·麗是不可理喻的。大衛形容她,“十分、十分地瘋狂”,諾伊爾也表示驚異——“從1948年起,情況已經愈來愈糟。”

沒有人懂那樣瘋狂的費雯·麗,只因愛如砒霜,能致命。

儘管身患沉痾,日漸消瘦,費雯·麗卻仍拼命接戲,以此向奧利弗證明,她仍是同時代中,最出色的女演員。

可是健康狀況不允許她任性,她的身體每況愈下。

而如日中天的奧利弗,身旁卻多的是絕色傾城的年輕姑娘。

“我愛上別人了。”當奧利弗說出這句話時,像一場宣判,長此以往的消耗和折磨,忽然如釋重負。

搶來的愛情,終歸會被下一個人搶走。

20年的婚姻走到盡頭,沒有人是勝利者。

費雯·麗平靜地釋出一段簡短宣告,表示理解奧利弗的離婚請求。

他走時,費雯·麗沒有一滴淚。

正如當年對女兒所說,“做一個高貴的女孩,再愛也不回頭。”

不久,奧利弗另娶。

那是一個不怎麼漂亮,沒多少才華,卻率真爽朗的女性。

費雯·麗在日記裡寫,

“她愛得簡單,落落大方,不像我,步步為營。無論從前還是現在,抑或遙遠的將來,我都不認為,這世上還有其他女人,能比我更愛他。只不過婚姻和相伴,往往不以愛的深淺來決定。她,是更懂愛的那一個。所以她贏了。”

失去奧利弗,費雯·麗的世界徹底崩塌。

怨過,恨過,在極端的悲憤中,燃盡生命的燭火。

瘦盡燈花又一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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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封未寄出的信,和一個未落下的吻

費雯·麗迅速地衰老下去,枯萎下去。

奧利弗離去7年,她寫過70封信。

思念一個荒蕪的名字。

每封信的落款,都是“費雯·奧利弗爵士夫人”。

數年如一日。

人生的最後一程,費雯·麗身旁是年輕的梅里韋爾。這個宅心仁厚的少年,值得一切的讚美。

當費雯·麗哭訴“為什麼自己不能得一種體面的病”時,他溫言寬慰。在費雯·麗因病失儀,給得罪的朋友寫道歉信時,他遞上名單。他在鄉間靜謐的田野中,為費雯·麗安置一間小屋,她不拍戲時,便搬去小住。

因他,她才沒有孤獨終老。

可惜,費雯·麗已經太老了,老到沒有力氣,好好親吻他的臉頰。

也老到心思通透,解得開過往心結。

很多事情都要時隔許久,才會慢慢沉澱,慢慢參透。

只是歲月沒有等她,也無人肯為她停留。

在那70封信裡,她用最坦誠的筆觸,寫下深切入骨的愛。寫下自己為了和奧利弗在一起,曾付出過多少努力。寫下她的感激,感激奧利弗曾為她、為他們的婚姻和家庭,所做的一切。

“過往種種,我將銘記於心,直至失去記憶。”

從前難以啟齒的詞句,如今落筆成文,字字如泣。

她幡然醒悟。

愛是坦蕩,是傾訴衷腸,不是故作矜持,假意清高。

所謂“掩藏真心”,非但不能贏回顏面,反倒讓她弄丟了最愛的人。

愛是誠摯,不是攻心。

亂世佳人費雯麗:望見你的第一眼,我看到了餘生

分開後的七年間,費雯·麗曾路過奧利弗的城市,邀他共進晚餐。

奧利弗拒不相見。

那一刻,費雯·麗確信不疑:她愛過的奧利弗,真的是一個很好的男人。他沒有始亂終棄,沒有見異思遷,相反,他對伴侶,對婚姻,都是忠誠的。只不過他最終選擇的人,不是費雯·麗罷了。

錯過,是因為彼此相隔太遠。

同床異夢,隔著心靈的距離,成熟的距離。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我信他一定想過與費雯·麗共度餘生,也信他說過的“白首不離”。

只是誓言,僅在說出口的那一剎作數。往後的變數太多,沒人能為年少時的隻言片語,揹負一生。

最終,費雯·麗沒有寄出那70封信。

就讓這段少女心事化作煙羅,留給世人一個高傲的轉身。

最後一封信,末尾三行,她寫:

對我,你不必抱愧。

倘若來生可以選擇,我依然會嫁給你。

因為被你愛過,是我三生有幸。

—— 費雯·奧利弗爵士夫人

作者:李夢霽,94年生於太原,2016年度中國影響力作家,已出版暢銷書《一生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