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小時候自己最愛的,或最討厭的景色嗎?

浪漫主義大宗師德拉克洛瓦少年時,住在大別墅裡,享盡榮華:他爸爸是拿破崙帝國裡的高階官員,家裡裝飾帶有拿破崙時期風格:大紅、黃銅鍍金、帶有莊嚴的古羅馬風韻,生怕自己不夠古典範兒;自然還有埃及元素:拿破崙當年在埃及建功立業,又向來自比凱撒,所以酷愛埃及。

然而好景不長,1815年拿破崙倒臺,德拉克洛瓦一家就此敗落。時年十七歲的德拉克洛瓦小少爺,就此斷了貴族童年,開始面對人生。

克勞德·莫奈年少時,住在海濱城市勒阿弗爾。他爸爸是個開雜貨鋪的,總指望莫奈在幽暗的雜貨鋪裡,幫自己照顧生意,每天不忘告誡莫奈:你要繼承家族的偉大生意——雜貨鋪!

可是莫奈卻愛趴在視窗,看外面的一切:

泥土、森林、果園、樹籬、海岬,以及天空和海洋。晴天時,勒阿弗爾的陽光甜濃到可以飲用,鋪陳在漫長的海岸線上,海岬的折缺和陰影、綠樹的起伏和線條,最後,還有在諾曼底陽光下,蔚藍的、深藍的、淺紫的、深綠的、淺綠的、灰色的、白銀色的,海洋。

保羅·塞尚1839年生在普羅旺斯的埃克斯,並在那裡長大。普羅旺斯啊,陽光、大蒜、牡蠣、貽貝、甜酒、薰衣草的世界,埃克斯更是時時沐浴在陽光中:那地方不大,你在哪裡,都看得見1011米高的聖維克多山。

倫勃朗1606年生在萊頓,父親是個磨坊主。某個早晨,倫勃朗在父親的磨坊裡工作,地板上放著一個老鼠籠子——不用問,磨坊老闆最恨偷吃穀物的老鼠。倫勃朗聽著窗外風車巨翼扇動的聲音,嘎巴嘎巴的響動;每當風車翼經過視窗,室內就暗一下子;風車翼閃過後,室內重新被陽光籠罩。

這場景他並不陌生,但那一天,似乎是命運賜福,點中了他的心。在室內時而漆黑一片,時而陽光明媚的變幻中,倫勃朗忽然感受到了一切。長久以來,他學習繪畫,都在被教導如何運用線條和色彩,但這一時刻,當陽光在老鼠籠子旁搖曳不定時,他感受到了色彩與線條之外的東西——空氣、色彩、光照、空間、位置。

從此之後半個世紀,倫勃朗永遠在畫同一個題材:室內光影下的人。他對幽弱的光影下人的形象格外感興趣。他一輩子不畫誇張的強光,只是翻來覆去地,畫那些厚實沉靜的人物——就像,一輩子在畫磨坊裡的樣子?

你還記得自己少年時,最喜愛的景象麼?

塞尚去巴黎闖蕩了幾年後,回到了普羅旺斯埃克斯,繼續畫他的聖維克多山。他的理念最極端時,可以這麼說:“線與明暗都不重要,只存在色彩之間的對比。物象的體積是從色調準確的相互關係中表現出來……”

——他當然有資格這麼說,因為在普羅旺斯的陽光下,一切都明亮而濃豔。在他的視窗,塞尚不停地畫聖維克多山,直到花甲之年依然不停。

你還記得自己少年時,最喜愛的景象麼?

莫奈在32歲回到故鄉,照著勒阿弗爾的海,畫出了《印象·日出》。初出現的太陽鋪影於海水中;鬆弛的筆觸以灰、黃、藍、白、青、黑自由自在的交列於天空。帆影與船影影影綽綽,是略深一層的青色塗抹而成;漁人的身影也不再是黑色,而是與綠色、青色、黃色一起散佈於海水中,遊離於陽光之旁。一切都朦朦朧朧,因為日尚未出。在左下角的波光裡,簽下了“克洛德·莫奈”的名字。

他最初的出生地。他最初的風景。他最初描摹過的影象,在1872年重新定格。

以及:終他一生,他都厭惡在室內作畫。他在船上畫畫,他在野外畫畫,1871年他在荷蘭贊丹,五個月畫了25幅畫,太快了,太奇特了,荷蘭警察甚至警惕起來:

“你,不是來當間諜、刺探地形的吧?!”

你還記得自己少年時,最喜愛的景象麼?

德拉克洛瓦在30歲之前,一直試圖畫古代題材;1830年代,他去北非旅遊後,大喜過望,覺得找到了自己;他開始大肆描繪北非阿拉伯人的生活:貧苦活潑的人民、衣著璀璨的軍人、勇躍的馬匹、驍勇的戰士——當時法國已經和平了,大家習慣了城市化生活,德拉克洛瓦卻偏要去北非找戰爭與貴族風情。他沒什麼畫家朋友,哥們裡頭寫小說或劇本的還多過藝術圈。他晚年在法國四處遊歷,探尋自己的家譜——某種程度上,他一直在尋找自己祖先的光榮。

你還記得自己少年時,最喜愛的景象麼?

也許到最後,每個人在追求的,都是自己最初的東西。德拉克洛瓦一直在試圖重現少年時帝政與戰爭的熱血;莫奈一輩子都在躲避著不想回到幽暗的雜貨鋪去;塞尚一輩子都只想在普羅旺斯陽光下生活;倫勃朗一輩子都記得磨坊裡的光影。

你還記得小時候自己最愛的,或最討厭的景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