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一件真事。

我一直酷愛運動。器械、爬山、摔跤、攀巖、打拳、翻牆上瓦,滿地打滾,一切都喜歡。周圍的小夥伴幾乎都打不過我。

我喜歡泡在家附近的操場上,那裡的人都認識我。

三年前的時候,我在操場認識了一個人。

這個人叫小月。

他是偶然發現這個地方的,也偶然看到我,在同一個地方鍛鍊,一來二去就熟了。他說我鍛鍊的方式不對,踢沙袋的姿勢不對。我有些疑惑。

他給我示範,只是輕輕地一抬腿,又快又狠,沙袋差點斷掉飛出去。

我驚了。

小月比我小几歲,卻長得人高馬大。他一直住在農村,近幾年才搬遷到附近。他從小學武,正經師父教的,每天踢腿500下,每天抱著木樁子摔。

他說,專業和業餘區別就在這,你練10年全是彎路,不如正確方法學兩年。

我不服,和他摔跤。 被他摔了個鼻青臉腫,這孫子一隻手就能給我舉起來。我終於遇見毫不費力秒殺我的人了,原來感覺這麼絕望。

小月很高興,他說他好多年沒遇見一起玩的朋友了,他身邊的孩子都怕他。

小月從家裡拿來了全套的格鬥護具,給我戴上,然後一句句教我套路。

他告訴我,捱揍也絕對不能閉眼,再累手臂也不能低於頭部,拳頭再厲害也不如腿,踢腿要用腰而不是腿。

那一陣,他每天都和我打,每天我都鼻青臉腫,他哈哈大笑。

那一陣,我在操場的面子丟光了,一直以來自以為是的自信心也被扇了大嘴巴。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每天被一個比我小的孩子揍,但我一點都不覺得丟人,反而有點竊喜。

我喜歡這種運動,就像喜鵲喜歡麵包蟲一樣,我也曾責怪父母小時候沒送我去學武,而現在,我從來沒有像這樣憧憬一個人,我特別憧憬小月,羨慕他能學這些。

小月說,他特別高興,因為他媽不讓他學武了,說趕緊找工作,家裡沒錢,他好久沒和別人打了,最近遇見我願意和他玩,他這才稍微過過癮。

對了,他說他媽罵他廢物,說他腦子笨什麼都不會,工作都找不到。

我記得是天有點冷的時候,小月連續幾天沒來操場。我給他打電話,他說他找著工作了,快遞。

這樣過了一個月,他又出現在操場了。

我問他,工作咋樣?

他說,不幹了,我腦子笨,老找不著地方,人家老罵我。我真他媽是個廢物。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他情緒消沉極了,他不鍛鍊,只是坐在那裡皺著眉頭。

操場有幾個和他一個村的大爺。大爺跟我說,這孩子家裡特別窮,他爸因為犯什麼事跑了,就留他媽和他,孩子從小喜歡練把式,送了個挺有名的跤場學跤,但後來供不起了,家裡還欠債欠了一屁股。

那些天,小月每天都在操場坐著,一言不發,時不時傻笑幾聲。

再後來,我變得忙起來,平均一個月只能去操場兩次,一直沒見到小月來過。

三年了,時間跳躍到現在,一個下雨天。

我差點忘了小月這個人,只是看見家裡幾塊用衣服改的抹布才想起來。那衣服是和小月對打時被他撕壞的,才改的抹布。

雨天有點冷,我套了個薄外套,去操場轉一圈,吸收下潮溼空氣。

我見到了小月。

他剃短了頭,穿著個衝鋒衣,身體蜷縮著,像駝背一樣。他和三年前判若兩人,整個精神面貌完全不像一個從小練武的人。

我記得他一直趾高氣揚地走路,膀大腰圓,肌肉結實,像個小火車一樣隨時能把人撞倒才對。

我過去說,你還記得我麼。

小月咧嘴樂了,記得記得,我撕壞過你好幾件衣服呢。

他的語氣頹廢極了,細聲細語,我記得三年前他的嗓門像鼓樓的鐘一樣洪亮。

我說,最近怎麼樣。

他說,上班呢,好久不來操場了,轉轉,你還天天來?

我說我也是偶爾,忙。

他說恩,是啊,忙。

我說,你還練麼?

他遲疑一下,使勁搖搖頭說,不練了,早就不練了,沒用,又不掙錢,我媽不讓,再練我就得餓死了。

只聊了幾句,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我在細雨中呆滯了許久。

我總是矯情地說,我要追尋夢想,義無反顧,但其實人人都有夢想,卻不是每人都能實現。

有時候夢想不單是激情,也同樣是負擔。

我至今忘不了小月剛和我認識時,比劃著拳擊手套的那副快樂的表情。他高大,強壯,嗓門像喇叭,踢腿揮拳如山倒一般。

而如今卻蜷縮,頹廢,軟弱無力,眼神中滿是壓抑。

他沒什麼不同,只是丟了夢想。

他的夢想需要大量的錢,他沒有。

天底下不需要錢的夢想,恐怕只有夢想有錢了吧。

這是個真事。

我剛剛從雨中的操場回家,那裡依然下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