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津的抽象文化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檯,櫃裡面預備著電腦,可以隨時上網嘴臭。狗粉絲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上一個小時網嘴臭,——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小時要漲到十文,——靠櫃外站著,嘴臭一會兒然後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學一些抽象詞語,或者emoji表情,上網嘴臭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學到一些網路熱梗,但這些顧客,多是三無小號,水軍,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那些自身有名氣有點粉絲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裡,學各種詞語,技巧,編梗,慢慢地嘴臭。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新津的抽象網咖裡當夥計,掌櫃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有名氣的人,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狗粉絲,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你拿出抽象詞語,emoji表情,又親看將這些傳給他們,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偷工減料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櫃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收錢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檯裡,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是一副兇臉孔,狗粉絲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陳冠希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陳冠希是站著嘴臭而有名氣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長得像趙本山。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頭隨風飄揚的莫西幹頭。穿的雖然是CLOT,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keep real,教人半懂不懂的。陳冠希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陳冠希,你微博又被爆破了!”他不回答,對櫃裡說,“拿一點emoji表情,幾個抽象詞。”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去嘴臭帶網紅了!”陳冠希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嘴臭了kris吳,被吊著打。”陳冠希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抽象不能算嘴臭……抽象!……抽象聖經的事,能算嘴臭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電鰻就是個鐵憨憨”,什麼“我真滴佛辣真是個龍鳴skrskr”之類的,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陳冠希原來也讀過書,但終於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會設計一點衣服,便幫人設計潮牌,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自身是條懶狗。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設計稿,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設計的人也沒有了。陳冠希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嘴臭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陳冠希的名字。

陳冠希嘴臭了半小時,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陳冠希,你當真會設計麼?”陳冠希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設計師名頭也撈不到呢?”陳冠希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什麼我比sadness強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櫃見了陳冠希,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陳冠希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潮牌nmsl,設計師是誰?”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陳冠希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說罷?……我教給你,記著!這個人應該記著。將來做掌櫃的時候,討好狗粉絲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櫃的等級還很遠呢,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孫笑川嗎?”陳冠希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檯,點頭說,“對呀對呀!……孫笑川有四個名號,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陳冠希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陳冠希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陳冠希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嘴臭的的狗粉絲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嘴臭。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嘴臭到祖師爺mata丶川家裡去了。孫笑川,嘴臭得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服辯,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上一個小時。”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陳冠希便在櫃檯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來一個小時。”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面說,“陳冠希麼?你還欠十九個錢呢!”陳冠希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梗要新要好。”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陳冠希,你又嘴臭網紅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嘴臭網紅,怎麼會打斷腿?”陳冠希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裡,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嘴臭完,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陳冠希。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陳冠希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陳冠希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陳冠希的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