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太子大婚,舉國歡慶。

禮部的人巴巴地跑來找顏子淵寫禱文,卻怎麼也找不到他。

來的人有父親昔日的門生,跟父親聊了大半夜的朝政。

西北戰事起,皇上派遣了人去帶兵打仗,但是被犬戎給反揍了一頓,丟了臉。

不用多說就知道,皇上派遣人去,是想借著軍功從劉義山那裡分走部分兵權。

但是劉義山當年就是在西北起勢,對敵經驗豐富,不是貿然來個人就能像他當年那樣起勢。

眼下,皇上已經派了劉雪羿去帶兵駐守,相信不日就要出征。

我坐在廊下裹著毛裘煨火偷聽。

這般的變動也在所料之內,劉家半生戎馬,不是皇上想拿下就能拿下的。

季景晟前生痴迷劉雪琅,根本看不清形勢,如今他若能看清楚現狀,只怕日日要過得更加心塞了。

“老師,陛下一直都很器重您,也有未來託孤之意,您為何突然辭官?”門生懇切問道,“老師曾教學生,要像先賢一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學生也一直為此努力著,可您這一走,屬實讓學生有些灰心。”

父親長嘆一聲,“世人總為治國平天下乃是大計,安知修身齊家之可貴,家族榮辱身後虛名,如今在我眼裡,都不如家人重要,我若還在你這年歲,必定要做朝堂棟樑,而今我有牽掛有顧慮,就不能再像往日那樣,十分心思為朝務。”

“可是因沈小姐山莊遇險之事?”門生小心說道,“杜小姐畢竟侯府之女,況且貴妃娘娘已經……”

“成書啊,聽聞前月,你府上弄瓦之喜,我想為人父,有些事不多言,你也能懂的。”父親淡淡道,“陛下可以有許多忠誠的臣子,老夫只有阿頎一個掌珠,賭不起。”

我低頭撥弄著炭火,唇角不自覺揚起,慢慢的,眼淚莫名其妙地就往下砸。

明明心裡是極開心,但是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旁邊沈卓遞過來一方帕子,我接過來,一邊擦拭一邊拿小鏟子剷出來一把火裡面烤著的栗子端出來,“給我剝點。”

他就乖乖在我身旁剝。

那邊還在說著,我在這邊吃著甜粟,吃膩了來杯紫參烏雞湯解膩。

這紫參是江陽那邊藉著宮廷採買的機會,藉機自己買了些,分我了幾根,還列了方子教我怎麼樣燉的更好吃。

等人差不多要走了,父親說道:“沈卓,替為父送客。”

我戳戳旁邊的人,“爹爹叫你呢。”

哪知,屋內沈卓的聲音響起,“是。”

我驚得一扭臉,顏子淵就坐在我身旁,他低著頭撥弄著裡面的炭火,旁邊放了一小捧栗子殼。

這個人真是瘋了,屋內禮部的官員正在到處找他,他倒失蹤了一陣子後堂而皇之地坐在了這裡。

還好這裡是內院,他們離開不走這裡。

待人都走了之後,我低聲道:“你在搞什麼鬼,為什麼要消失?”

“不想寫違心之語。”他說。

“你要消失就好好消失,這會子怎麼又出現了。”我說。

“不想見你哭。”他說。

我移開臉,“有時候,哭不一定是難過。”

“可我覺得你在難過。”他說,“一直都在難過。”

我一下子笑了,“我有什麼可難過的,我爹爹有聲譽,我家有餘財,我弟弟也勤奮上進,他們都護著我,沒有人能強迫我做任何事,也不用提心吊膽擔心哪一天刀就架在脖子上。”

“我以前,總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快活人。”顏子淵說。

三十五

“我家是書法世家,父親教導我們極嚴,兄弟幾個中,我最懶,偏又天資最高,兄弟們要花幾天才能練好的字,我只一會兒就能寫出來。”顏子淵輕輕一笑,“那時候我覺得書法就是個屁,經常丟了筆出去玩。”

少年意氣盛,自然受不得規矩的束縛。

“你知道那時候可玩的多了,冬日雪地裡抓鳥,到城外偷人家樹上的柿子,夏日就劃個小船,自個在船上喝酒,喝醉了就任這船飄蕩,醒了再划船回去。”顏子淵說,“我父親最重刻苦,見不得我這樣散漫,經常動家法,我也脾氣倔,被打個半死也不認錯。後來我尋機收拾細軟跑了出去,打算四海為家,浪蕩此生。我哥為了尋我,失足從山崖上摔下來,屍骨無存。”

我一驚,怔怔地看著他。

他盯著火,火光映照著他的側臉,看不真切表情,只是在這一刻,這個身影竟是那麼的孤寂。

“我恨的很,恨不得替我哥去死,我總給家裡惹麻煩,我才是最該死的,我哥那麼愛書法,那麼刻苦,日後定然是能成為大家,可他卻為我死了,我那個時候整日都在想怎麼去死。”

他忽然抽了下鼻子,隨即低低笑了起來,“我爹揪著我的領子,把我拉到我哥的書房,他說,你看,你哥一生的心願就是將前朝碑文修著成集,你哥一生的努力是想讓人世人看到先朝瘦柳文的風采,你要是完不成這些,就是讓他半生心血全都付諸東流,讓後世再也記不住他的努力,那樣你死了也不配見你哥。”

“那你現在寫得怎麼樣了?”我小心問道。

“修完了,就三本,一本在國庫裡封存著,一本在我家宗祠,還有一本我自己留著,別讓你爹知道,眼睜睜看著卻又得不到,多不好。”顏子淵朝我眨眨眼。

我點點頭,拿了小鏟子又剷出來一捧花生,自己捏了個嚐嚐,烤的還挺酥脆。

“逝者已成過去,生者唯有承願繼續往前走,走在原來的路上。”顏子淵說。

我垂眼看那炭火,那麼冷的冬天,那麼華麗的宮室,那麼高貴的地位,都比不來眼前這一籠炭火來得溫暖。

“我那個梅園裡,有很多紅梅,雪後那太陽一照,梅花裹著冰雪一起開的,當真是琉璃為骨玉為魂,極美。”顏子淵說,“梅園中間有個暖閣,冬天在那裡吃火鍋最舒服,暖閣旁邊有菜地有池子,想吃什麼魚就在池子裡現撈,想吃什麼菜就去菜地裡現拔。”

“都說梅是君子之花,你這梅林裡面又是火鍋,又是菜地又是池子的,豈不是糟蹋了風雅。”我失笑。

顏子淵得意一笑,“人間四時之風貌都是天地造物,順應天時,及時行樂,有何不可?所謂雅俗,不過是個人觀感差異,若以此固步自封,那才是糟蹋了。”

“是啊,四時美景,不該辜負。”我仰頭看著天幕,一輪圓月高懸,映出滿園清輝。

曾經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許久沒有見過這麼圓滿的皓月了。

“其實,我也喜歡紅梅,明媚鮮豔,活得那麼鮮活。”我說,“我也喜歡吃火鍋,我也喜歡寫字。”

“好,那我們就去賞梅,去吃火鍋。”一隻手慢慢覆在了我的手上,然後緩緩將我的手握在了掌心,隨後抓得緊緊的,手心好像還出汗了。

“我以後教你寫字,雖然你現在寫得不怎麼樣,但還是有……”

炭盆子被一杯熱茶直接澆滅。

“天色不早,顏公子請回吧。”我清冷的聲音在簷下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