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詩人才華卓著者甚眾,論命運曲折、荒誕離奇者,非朱敦儒莫屬。

北宋靖康年間,西都洛陽。

朱敦儒最近有點苦惱。

倒不是為金兵南下的事,打仗自有朝廷和丘八去操心,與我朱希真何干。

苦惱的是朝廷又徵召他做官了。

雖說朝廷徵召不是一次兩次了,但這次畢竟是新君登基,廣招天下才俊,不像以往例行徵召那麼容易糊弄。

新皇帝給面子不能不兜著,朱敦儒免不了要進京走走程式,經過一番拉扯,最後以“麋鹿之性,自樂閒曠,爵祿非所願”搪塞過去。

我大宋一向打的是尊重知識分子的牌,總不能太過強人所難。

做官這種事情,光想想就覺得心裡堵,朱敦儒飲下一杯酒,提筆揮毫寫下:

鷓鴣天·西都作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

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我本在天上掌管山水,做的都是呼風喚雨留雲借月的雅事,只因人間有詩有酒有花賞,所以天庭都懶得回去,你們這些王侯將相又哪裡入得了我的眼?

來來來,你們說說,我這種情況,該給個什麼官當?

哈哈哈,不才洛陽朱希真。

要是年少輕狂有模板,朱敦儒一定當仁不讓。

畢竟一般人輕狂個三五載就罷了,他朱少爺一不小心輕狂了四十來年。

當然,不是隨隨便便誰都可以輕狂,朱敦儒敢輕狂這麼久,是確確實實有這個資格。

首先,家境殷實。朱敦儒世代名家,父親做過官,自然不用為柴米油鹽操心,有底氣寄情山水、賦詩飲酒。您要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那不叫輕狂,叫窮橫。

有錢之後,環境還得優渥。此時大宋承平日久,朱敦儒又生長於繁華之都西京洛陽,見多識廣,自幼交往的都是達官顯貴、文人雅士,自然氣質卓爾不群。

最後,才華得過人。朱敦儒位列“洛中八俊”,以詞聞名,人稱“詞俊”。文采好到什麼程度?走到哪裡都有美少女扯著袖子求他來兩句。對了,他有個學生叫陸游,還有個狂熱粉絲叫辛棄疾。

這要是不輕狂,那簡直天理難容。

朱敦儒的詞作,對這段胡天胡地的美好歲月不乏記載:

臨江仙

生長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記流年。

花間相過酒家眠。乘風遊二室,弄雪過三川。

莫笑衰容雙鬢改,自家風味依然。

碧潭明月水中天。誰閒如老子,不肯作神仙。

這小日子,神仙也不過如此了吧。

就這樣一路呼朋喚友、飲酒賦詩、遊山玩水,朱敦儒逍遙快活到46歲。

按照大宋人均壽命30歲來看,同時代的人這個歲數大多都墳頭長草了,朱敦儒精彩的一生才剛剛開始。

這一年,史稱“靖康之變”。

原本跟大宋稱兄道弟的金國,在共同抗遼的深厚情意中看清了大宋的虛實。

遼國剛滅,金國就迅速調轉槍口,以摧枯拉朽之勢打了大宋一個措手不及。

紙醉金迷慣了的大宋君臣只能兩手一攤,眼睜睜地看著河北河東各路相繼失守,金兵一步步逼近黃河。

噩耗傳來,東京城破,洛陽岌岌可危。

西京的達官顯貴們關鍵時候充了一把好漢——好漢不吃眼前虧。往南撤吧,正是江南好風光。

朱敦儒離開了生活四十多年的洛陽,跟著無數流民倉皇逃難。

經歷了兵敗城破、朝不保夕,見過了無數惶惶跑路流離失所的難民,朱敦儒有了新的發現。

這世上居然有那麼多人不在乎有沒有詩、有沒有酒,只在乎今天有沒有一口飯吃。

這世上原來有那麼多人不喜歡欣賞山花爛漫、漁翁垂釣,只希望明天還能活下去。

原來史書上的國破家亡,是這麼深這麼痛的領悟。

輾轉逃到嶺南蠻荒之地,朱敦儒悽然寫下:

卜算子

旅雁向南飛,風雨群初失。

飢渴辛勤兩翅垂,獨下寒汀立。

鷗鷺苦難親,矰繳憂相逼。

雲海茫茫無處歸,誰聽哀鳴急。

原以為這天下任我來去,一朝國家亡了,個人不過是孤鴻旅雁,如今更是連歸途都無處尋得了。

好訊息終於傳來,康王在金陵登基,大宋國祚好歹是延續了下來。

氣喘吁吁逃到金陵的的朱敦儒,登上南京城樓,悲憤交加。

相見歡

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

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

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

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

經歷了中原喪亂,那個把酒賞花寄情山水的詩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殺氣立誓收復中原的勇士。

新君登基,正是用人之際。朝廷再次徵召朱敦儒,一口氣徵召了三次。

朱敦儒第一次猶豫了。

畢竟歸隱田園是一輩子的追求,還立下了“幾曾著眼看侯王”的flag。

可如今田園毀於戰火,王侯都“北狩”了,此一時彼一時。

面對親友的反覆勸說,朱敦儒一咬牙一跺腳,國家都這樣了,顧不得自己的清譽了,出仕!

朱敦儒的才華畢竟是擺在那裡,去臨安面見天子,天子大為讚賞,破格賜進士出身,授予秘書省正字。

而後一路坐火箭躥升,兼兵部郎官,遷兩浙東路提點刑獄。

終於做官了,朱敦儒沒有忘記當年倉皇南逃的狼狽,開始公開喊打喊殺,成了堅定的主戰派。

於是,朱敦儒被免職了。

因為秦相爺不喜歡。

朱敦儒氣不打一處來。

本來我就不想當官,是你們非要我來。好容易下了這麼大決心,一言不合就給我免了?

好在秦檜的名聲夠臭,被免了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我依舊歸隱山林就是了。

蘇幕遮

瘦仙人,窮活計。不養丹砂,不肯參同契。

兩頓家餐三覺睡。閉著門兒,不管人閒事。

又經年,知幾歲。老屋穿空,幸有天遮蔽。

不飲香醑常似醉。白鶴飛來,笑我顛顛地。

罷了,不管了,“閉著門兒,不管人閒事”。

當官一場,就當是老了老了荒唐一把。

他無從得知,荒唐的還在後面。

俗話說,秦檜也有仨朋友。秦相爺不滿足於只有仨朋友,還想多交幾個。

秦相爺也是有苦衷的。

打仗是那麼容易的事嗎?打得過嗎?你們這些讀書人,瞎吵吵什麼?

所以說,讀書人不要瞎摻乎政治,多幹點讀書人該乾的事情,。

比如,教我兒子作詩。

雖然免了朱敦儒的職,但是秦相爺內心深處還是欣賞他的,畢竟領袖文壇、眾望所歸。

秦相爺貼心的給了朱敦儒兩個選擇,要麼向我投誠教我兒子作詩,要麼不識抬舉我收拾你兒子。

朱敦儒又猶豫了。

自己已是年過七旬,沒有幾天好活了,倒不怕跟姓秦的硬碰硬。

可兒子畢竟路還長,能得罪的起秦檜嗎?岳飛的例子就在眼前擺著。

74歲的朱敦儒,為了兒子的前程和安危,接受了秦檜的任命。

一時間,士林震動。

朱敦儒,文才冠絕天下,堅定的主戰派,跟秦檜混了?

文人是最講骨氣的。

當年你歸隱田園不出仕的時候,我們佩服。

當年你為天下蒼生出山做官,我們佩服。

當年你硬鋼當權派呼籲收復中原,我們佩服。

如今你給秦檜兒子上課?來來來,朱敦儒你給大家解釋一下。

一時間,“叛徒”、“軟骨頭”、“晚節不保”、“為老不尊”的罵名山呼海嘯而至。

更有有才華的,特作打油詩一首,以示嘲諷。

少室山人久掛冠,不知何事到長安?

如今縱插梅花醉,未必王侯著眼看。

不是號稱“幾曾著眼看侯王”嗎?你朱敦儒,簡直是打臉之王!

朱敦儒維護了一輩子計程車人風骨,頃刻崩塌。

這些都在朱敦儒的意料之內,走出了這一步,就只能默默承受。

更戲劇性的還在後面。

朱敦儒接受秦檜任命不到一個月,秦檜病死了。

朝廷清算秦檜黨羽,朱敦儒再次被罷官。

報應來的如此之快。落了個天大的罵名,竟成了天大的笑話。

朱敦儒徹底死心了。

垂垂老矣,他到底還是復歸山林。

洗盡鉛華歸來,早已不再是少年。

人生最後的歲月,他化作漁翁,整日江上垂釣。

好事近 漁父詞

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

活計綠蓑青笠,慣披霜衝雪。

晚來風定釣絲閒,上下是新月。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

他總是忍不住回顧一生,特別是那段年少輕狂的日子。

鷓鴣天

曾為梅花醉不歸。佳人挽袖乞新詞。

輕紅遍寫鴛鴦帶,濃碧爭斟翡翠卮。

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飲淚沾衣。

如今但欲關門睡,一任梅花作雪飛。

他常常嘆息命運:

西江月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

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況逢一朵花新。

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一切皆有命,不如珍惜片刻歡笑吧。

宋紹興二十九年,朱敦儒去世,年七十八歲。

原本在路上慢慢地走,賞賞花,看看路邊的風景。突然來了一輛公車,心裡想著搭上車就能少走幾步,趕忙飛奔過去。不料還是差了幾步,趕不上車。於是繼續慢慢走路,要麼懊悔再跑快點就好了,要麼懊悔不跑那幾步好了。只是再也回不到當初漫步欣賞的心境。

正如大多數人的一生,正如朱敦儒的一生。

他有文人的輕狂自詡,品嚐過亂世艱辛,經歷了宦海沉浮,最終名聲掃地、迴歸山林。人生大起大落,不過如此。

所幸,他以天縱之資,用詞作忠實記載了自我一生行藏出處、心態情感變化,開詩詞境界之新。後世陸游、辛棄疾受他啟發良多,終成一代文壇巨擘。

我們該相信,他的一生終歸是悟了。

臨江仙

堪笑一場顛倒夢,元來恰似浮雲。

塵勞何事最相親。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

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匆匆西沈。

世間誰是百年人。箇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