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士程,南宋時期,越州山陰人。

皇族宗室,陸游休妻唐婉後,娶唐婉為妻。

一世痴情,未得卿心。

詩云,千古傷心趙士程。

婉兒辭世,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又逢忌日。

墳前草木青青,我攜一壺酒,和婉兒聚聚。

東方泛白。

1

想來世間相遇,大抵不過前世久別,今生重聚。

前世因,結今生果。

二十年前,清心庵,我遇見你。

素衣雲鬢,你長跪佛前,虔心上香。

我立在殿外,遙遙相望。

我不知你所求何事,只知你心事濃重。

突然,佛像後竄出一粗鄙男子,撲向你,如狼似虎。

你驚恐尖叫,殿內尼姑竟不出手相救,反而起身關門。

我胸中盛怒,一腳踢開殿門,破門而入,將歹人踹翻在地,轉而扶你。

歹人乘機逃脫,尼姑亦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姑娘可還好?”

你驚魂未定,口不能言。

我退後躬身,“在下趙士程,方才急於相救,失禮了。”

抬眼望你,容顏傾城,弱柳扶風,明豔得不可方物。

疑是驚鴻照影來。

你略一躬身,算是施禮,也不講話,便匆匆離去。

留我孑然在殿內,心頭雲湧風起。

緣,是千迴百轉的剎那驚心。

遇見你的那一霎,我望見了餘生。

2

清心庵一別,已數月有餘。

常憶起那位素衣女子,不知天涯何處。

相思如麻。

一日,友人陸游,邀我一聚,我欣然前往。

陸游是同郡才子,久負盛名,與我交情甚篤。

他滿目愁雲,酒過三巡,對我訴苦。

陸游嬌妻唐婉,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早年立有婚約。

及待成年,兩人結為連理,情投意合,一對璧人。

可惜成婚三載,仍無子嗣。

陸母素來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本就深深嫌惡這位兒媳,加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更添怨念。

二人情深,母親卻認為,陸游深墮溫柔鄉,不思功名,屢屢逼他休妻。

素聞陸游之妻才情斐然,知書達禮。

陸家禮數嚴苛,男子造訪,不許女眷相迎,故而我從未見過唐婉。

我只瞭解陸游。

他生性懦弱,僅有的風骨,都付與詩詞了。

他問我何計可施,我勸他與母親陳情,他不語。

“一介女子,若成休妻棄婦,怎在這風雨世間獨活?汝妻之貞潔,名分,情意,皆託付於你。孝敬公婆,服侍郎君,如今毫無差池,將其逐回家門,何面目見親朋?怎忍見其遭人唾棄?”

我拍拍陸游的肩膀,“夫妻一場,除卻情分,還有仁義。一紙休書,無異於背信棄義,你要將她置之何地?”

他一口飲盡杯中酒,愁眉深鎖。

生為男兒,無愧天地,無違堂上,無負女人,難!

人各有志。

3

陸游終是未敢違背母命,甚至不置一詞,便休了唐婉。

滿城風雨,甚囂塵上。

無人不曉,才子陸游之妻,因不能生育,被逐出夫家。

唐氏蒙羞。

陸游另築別院,將唐婉金屋藏嬌,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我勸他,“你已休了唐氏,何苦如此暗度陳倉,使汝妻名節盡毀?從前,她是陸府夫人,理應與你耳鬢廝磨,朝朝暮暮。如今,她已是休妻,你怎忍心……”

責難之辭,我不忍出口。

我其實想問陸游,他怎忍心無名無分地,繼續霸佔唐婉。

她的身子,名譽,婚姻,在他心裡又值幾兩?

我不識唐婉,只覺她可憐。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間無處著相思。

果然,陸母不久便發覺端倪,為使陸游徹底死心斷念,託人向王氏提親。

王氏豆蔻年紀,不通詩書,恰合陸母心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日便促成婚事。

成婚前夕,陸游登門尋我,拿一柄金釵,釵頭雕鳳,讓我送去唐婉院落。

我推脫,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怎能相會。

陸游言,“我此生負她,無顏再見。這柄鳳頭釵,是我們當初情定的信物,她見此釵,便知情斷不復返。盼她後半生,嫁個好人家。”

我冷笑,“嫁個好人家?”

陸游長嘆一聲,留下金釵,走了。

4

陸游的大喜之日,炮竹聲聲,笙歌連城,銀燈燕舞日初長。

向來只聞新人笑。

我踱步到唐婉獨居的小院,芳草萋萋,門可羅雀。

丫鬟啟門,我說明來意,走入堂屋。空空寂寂,聞言竟有回聲搖曳。

裡屋緩緩走出一位女子,素衣,素顏,人比黃花瘦。

“是你!”我大驚失色。

原是清心庵偶遇的素衣女子,是我牽腸反側的所謂伊人。

你,竟是唐婉。

前世因,得今生果。

思慕,是一場望梅止渴。

你盈盈下拜,“見過恩公。”

“姑娘快快請起。”

丫鬟斟茶,我與你相對而坐,各懷千秋。

“陸游與我有舊,託我給姑娘帶一柄金釵。”我拿出鳳頭釵,放在桌上。

“砰!”唐婉見此釵,失手打翻茶盞,破碎支離,一地涼意。

兩行清淚滾滾,我見猶憐。

屋外,笑語歡聲,是陸游迎親的隊伍。

牆外佳人笑。

你託言身體不適,向我道謝,便回屋了,對丫鬟講,“送恩公回府。”

我不便久留,悵然而去。

丫鬟相送,我正打算藉此機會,問詢你的近況,也不推辭。

“小姐曾講,在清心庵受恩公庇護,從惡人魔掌逃脫,大恩銘記於心。”丫鬟講。

“你家小姐所求何事,為何獨自前行?”

“小姐求子心切,常去清心庵禮拜。某天,庵里尼姑說,若是虔誠禮佛,須得隻身一人前去,小姐便不讓我跟了去。想來那姑子,是與歹人串通了,一個謀財,一個劫色。多虧恩公出手相救,小姐才免於一難。”

“你們離開陸府這些時日,小姐還好嗎?”

“小姐心性高潔,蒙羞背棄,孃家回不去,夫家不可留。一介弱女子,在這世道人言中,該如何保全?怕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我心,像刀尖滾過。

恍然間,我做出一個決定。

“士程明日再來拜訪。”我向丫鬟許諾。

丫鬟道,“小姐鬱鬱寡歡,近來陸游新婚,更是失神落魄。午夜夢囈,常言‘務觀負我,何日解脫’,恩公若能常來,或可解小姐心結。”

“糟!”我急忙折返,奔回小院。

今日,陸游新娶佳人,歸還信物,恐怕已擊潰你的最後一道心堤。

你支開丫鬟,送我回府,或是決意自得“解脫”!

我顧不得敲門,闖入堂屋,你站於桌上,白綾懸樑,眼看要尋短見。

我衝上前,一把將你攬下來,緊緊擁在懷裡。

纖薄如紙,目如寒冰,絕望如淵壑。

“卿何故如此!”我仰天長嘯,不禁潸然。

許久,你低語,“女子無潔,無子,無顏,如何苟活於世。”

你言語間略無波瀾,像陳述旁人疼痛,事不關己。

我心疼。

在我心裡,你永遠是那個佛前祈願的素衣少女,乾淨,雅緻,不染人間煙火。

十年,百年,此生不換。

“婉兒,我娶你。”

趙士程皇親貴胄,官職加身,至今未娶,大約算個“好人家”。

婉兒,旁人負你的,我來還。

5

時光如水,驚濤拍岸。

我們的婚姻,已走過十個年頭。

“婉兒,春色滿城,共遊沈園可好?”我提議。

你巧笑嫣然,牽我的手,“深合吾意。”

十年,時光把陪伴熬成良藥。

你我執手,涉過歲月的深寒。

苦已盡,甘將來。

只是,我未曾想,沈園一遊,竟奪去你性命!

迴廊一轉,你遇見他。

當年愛你負你,傷你棄你的,陸游。

我們都不再年少,鬢髮染霜雪,心頭落塵埃。

你的手,在我手心,猝然抽了回去。

我心裡一澀,凝望你,你的眉眼竟模糊開來,像鏡花水月。

或許,我要失去你了。

“你們敘敘舊吧,我去湖畔走走。”

我黯然轉身,像知禮的賓客,告別一場不屬於我的筵席。

十年一場黃粱夢。

想你我成婚之初,族人斥我辱沒門楣,我帶著你,被迫遷居他處。

一推開門,蜚短流長撲面,羞辱,嘲諷,不堪入耳。

“皇室宗親趙士程,娶了陸家下堂婦。”

趙士程一世清高,活在俗人如刀的舌尖上,低到塵埃裡去。

我憐你柔弱,獨自扛起滿世惡語相加。

陸游無力護你,為保全自己,不惜將你推入泥沼。

你既嫁了我,我趙士程絕不允許旁人欺你。

你受過的委屈,我不許你再受。

你捱過的苦痛,我不許你再挨。

你是我的妻。

措手不及的重逢,打碎如履薄冰的幸福。

如今,陸母駕鶴西歸,你若與陸游再續前緣,已無人阻礙。

你,將何去何從?

“夫君,飯菜快涼了,我們去那邊涼亭吃飯吧。”

你站在我身後,端著出門時備好的酒食盒,望了望湖畔小亭。

我頓生歡喜,像贏了全無勝券的逐鹿。

在陸游與我之間,你選擇了我。

漫天浩劫中,你終是愛我的。

長情,是一場將心比心。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握緊了你的手。

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什麼能使你我分離,除了你的心。

世間最美的剎那,是虛驚一場,和失而復得。

飯罷,漫步沈園,遠處牆壁上,落了幾行新字,龍飛鳳舞,煞是好看。

我指給你看,“那邊牆頭的幾行字,筆鋒遒勁,不知寫了什麼,我們同去看看。”

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陸放翁

猶如作繭,自縛。

你僵在原地,淚水一點一點湧上來,終於決堤。

“你回家去,我一個人走走。”你輕輕地吐出這句話,不容置疑,如釋重負。

我什麼也沒說,獨自歸家。

你、我、陸游,三個人,我從來都是默默離場的那個。

你來,或者走,我歡喜,又或悲哀,三緘其口。

十年,不得汝心。

人非草木。

愛是凌遲。

6

那晚,你悽然道,“生如燈花,恨不相逢未燼時。”

自此,一病不起。

沈園壁上,多了一闕詞。

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婉

你說,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我用十年光陰,換來一闋自欺欺人。

對我,是咽淚裝歡。

“婉兒,等你病好,去找陸游吧,我成全你們。”我緊咬嘴唇,唯恐垂淚。

你憔悴枯槁,氣若游絲。

“君負妾者,妾未負君。

無負妾者,妾又負君。”

“別這樣講。娶你為妻,是士程此生最大之幸。”

“士程,對不起……”

曾見鳳頭釵,幾欲自縊。

今見《釵頭鳳》,魂斷黃泉。

士程何辜,人亡家破?

情深不壽。

你撒手人寰那天,陸府傳來好訊息,多年未育的陸游和王氏,竟誕下一女。

陸游避諱,閉口不提。

從此,你的忌日,只有我陪你。

你走之後,我終身未娶。

一生一世僅一妻,唐婉。

愛入膏肓。

前世因,無今生果。

尾聲

你的十年忌,我提一壺酒,來你墳前。

從破曉,守到遲暮。

對你,對陸游,若說從未含怨,是不可能的。

只是對你,我恨不起來。

思及“婉兒”二字,只有心疼。

佛前求子的你,小院失魂的你,沈園抉擇的你,病榻哀慼的你,是我今生最愛的女子。

永遠素淨,明媚,不染纖塵。

上蒼厚我,才許你姻緣塵斷,與我走過十年。

相逢不易,相守更難。

愛過,是緣,是福,是慈悲。

每年忌日,我在你的墓前,心裡淋過疾風苦雨,跋涉萬水千山,只是默然灑一壺酒,不發一言。

在你面前,我總沉默,沉默得不合時宜。

今天是你離開人間的第十個年頭,我想和你說說話。

思來想去,我僅有一句,想對你說:

“婉兒,你心上那人,很好。”

未幾,趙士程逝世。

後人賦詩:

留詩劍南歌放翁,沈園遺恨誤相逢。

香消玉殞魂何在,千古傷心趙士程。

李夢霽 | 他娶了陸游棄妻唐婉,一世痴情,未得卿心

李夢霽 | 他娶了陸游棄妻唐婉,一世痴情,未得卿心

END

·李夢霽·

90後,揹包客,作家,模特,公益人

香港中文大學碩士,2016年度中國影響力作家

已出版暢銷書《一生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