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小院,幾人圍桌而坐,

方茂林

已說完了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原來,十七年前的

琅邪戰場

,魏無羨曾救了方茂林和

方靈秀

的命。

那時的方茂林,原有父母妻兒,在縣上開著間小小的醫館,生活著實不錯,但因得罪了溫氏,家散了,父母沒了,他只得帶著妻兒逃亡在外。

而那時的方靈秀,只是個襁褓嬰孩,她父母是蜀中散修,雲遊各地,到琅邪時有了她,便在這裡停留下來。

兩家人本毫無交集,但戰亂一起,金氏與溫氏膠著許久,來來回回打了無數場,累得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他們便是這時候遇上的。

方靈秀的父母靈力低微,連金丹都沒有,入不得金氏法眼,但他們心地善良,領著流民躲避修士間的戰鬥,儘自己最大的能力幫助他人。

戰至後來,

溫氏

愈發喪心病狂,開始抓平民擋在陣前,使敵人投鼠忌器,不敢全力進攻。

便是在這一時期,方茂林的妻兒,方靈秀的父母,均殞命。孑然一身的方茂林,渾渾噩噩地隨一群人質同被驅趕著,並不在乎自己何時會丟了性命。

之後,魏無羨來了,驅屍馭鬼,所向披靡,救下了大部分人。看他的那群手下,任誰都會以為這得是一個多麼凶神惡煞的人,可當他們見到他時,卻發現,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俊朗少年,手中還抱著個哭鬧不休的孩子。

方茂林聽到哭聲,驚醒過來,愣愣地看過去,認出那正是之前幫了大家許多的散修夫婦的孩子,被喚作“秀秀”的,先前不知被她父母藏在了何處,這混亂的戰場,若不是魏無羨速戰速決,又撿到了她,估計,命不久矣。

魏無羨掃視了一下面前這些剛被救下來的人,注意到方茂林身上歪歪斜斜掛著個藥箱,便走到他面前,問他可會照顧孩子。

方茂林從魏無羨手中接過兩歲的秀秀,查明並無傷病,翻出藥箱中從前給兒子備下的糖餵給她,止住了這因飢餓和驚嚇造成的哭鬧。

魏無羨很為自己找到了個合適的人而驕傲,又聽他說孩子父母均已遇害,便指定他以後帶著這孩子。從此,方茂林便成了秀秀的父親。

接著魏無羨告訴他們,一直向南走,江南一帶局勢安穩,戰亂早已結束,可保活命無虞。怕他們再遇危險,魏無羨護送百里。方茂林是醫生,自然看得出恩人早已疲憊不堪,卻還堅持著保他們平安離開。

後來,又有位紫衣公子御劍尋來,見魏無羨懷中抱著個髒兮兮的孩子,頗為嫌棄……

魏無羨憶起些朦朧的畫面,當時江澄大約是說了些“打勝了還不趕緊回去,磨蹭什麼,我可不想在這替你收屍!”之類的。不過方茂林也說了,那

紫衣公子

話雖說的難聽,卻在魏無羨問他有沒有帶錢時,將身上的錢全都給了他,由著魏無羨分給了眾人。

之後方茂林給女孩取名方靈秀,他謹記魏無羨的話,一路南下,靠著兩位公子給的盤纏,一直走到這廣陵附近的

莫家莊

,秀秀病了,他便在此安頓了下來。

方茂林說,魏無羨其實救了他兩次,一次是從溫氏手中,一次是將秀秀交給他,當時他接過的不僅是一個孩子,更是一顆求生的心,一個活下去的意義。

前日得知萱娘與魏無羨生了誤會,他便將這些全部告知了家人,此時對魏無羨和藍忘機說完,他站起身向魏無羨行禮道:“我與靈秀,承

魏公子

救命大恩,我卻因害怕有此恩人會遭世人另眼,不敢將實情告知她們,我……對不起恩公!”說著便要跪下。魏無羨忙伸手,旁邊卻有另一隻手托住了他,是

藍忘機

魏無羨其實一點都不怪方茂林,反而很理解他。自從離開江家,魏無羨就再沒有什麼好名聲,世人提及均是凶煞、魔頭、忘恩負義……方茂林這種小民,若敢公開宣稱曾得魏無羨所救,等待他的必不會有什麼好事。畢竟那時候,就算曾與魏無羨非常要好的那些世家公子們,對他都避之惟恐不及。

今日

萱娘

和靈秀自見到魏無羨,就沒有說話,此時萱娘終於開口了:“你這孩子,為何一聲不吭就走。我何時怪過你了,有什麼事不能說清楚……”嗓音沙啞,吐字艱難,雖是責怪的語氣,卻令魏無羨心疼起來,這得是喊了多久、多用力,才會變成這樣。

方靈秀拉拉她的袖子:“萱姨……”又對魏無羨道:“前日萱姨是吼我的,不是對你……”

萱姨又道:“我本來以為,可以像對

玄羽

一樣,將你當作女兒的,誰知你……”

魏無羨心道:對不起,我又何嘗不想將你們當做家人……

萱姨深吸了口氣:“魏無羨,你聽著,我不管你從前什麼樣,不管外人怎麼說,我只信我看見的你,只信我家人口中的你,你是什麼樣的人,我自可體會,不必去管旁人說什麼……從小跟著二小姐,後來又照顧玄羽,這麼些年我看得透,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傳言!我自家孩子,自己擔著,容不得外人指手畫腳!”

聽到“自家孩子,自己擔著”八個字,魏無羨很是驚訝,他實在沒想到,居然就這樣,沒有恐懼,沒有鄙夷,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沒有,就這麼……簡單的接納了自己?他還沒想完,萱娘卻寒了臉:“只一樣,你須得記住!”

……嗯,便知不會這樣簡單。

“秀秀!”萱孃的這一聲喊,又將秀秀嚇得一哆嗦,她撫著胸口嗔怪地看了萱娘一眼道:“小點聲,注意嗓子。”萱娘道:“魏無羨,你以後,不許單獨同秀秀待在一起。秀秀,以後不許同他靠得太近,尤其不許和他鬧成一團!”

秀秀懨懨地道了聲“好”,可憐巴巴地看了眼魏無羨,應是之前已被耳提面命過了。

魏無羨看看他們母女,道:“就……這樣?”萱娘不再出聲,喝了幾口水,輕撫著喉嚨咳嗽。

魏無羨有些不敢相信,轉頭看向藍忘機,想問問他這是不是真的,卻見到藍忘機滿面寒霜地盯著他,那目光,看上去……有點恐怖。魏無羨不由得悄悄向遠離他的方向傾著身子,卻被他一把撈了回來,還道:“坐好。”魏無羨明白他為何生氣,心虛地瞄了眼方靈秀,立即感到腰間那手用力捏了他一下,趕緊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乖乖地道:“嗯。”

方靈秀有些不甘道:“那她要是再生病呢,我也不能照顧她嗎?”

萱娘道:“有我在,用不著你。”

藍忘機道:“有我。”

方靈秀鬱悶地嘀咕了句:“我還挺喜歡有個這樣的姐姐的……”感受到萱娘與藍忘機不善的面色,訥訥地住了口。

氣氛有些壓抑,許久,方靈秀道:“那個,羨姐……不對,魏公子,救命之恩……我……我……”

魏無羨道:“算了算了,我都不記得救過你。再有,你還像以前那樣叫我吧,突然來個魏公子,怪彆扭的……”

方靈秀道:“嘿,你還挑三揀四!我想叫什麼就叫什麼,你都得應著。”

魏無羨笑道:“嗯嗯嗯,好好好,隨你開心。”

萱娘給大家換了茶,遞予魏無羨時,她鄭重行了一禮,道:“感謝你,救了茂林與靈秀,若不是你,便沒有他們,四年前我也不可能活下來……謝謝你。”

……

又在此住了一夜,魏無羨與藍忘機啟程返回雲深不知處。

錢袋也找到了,其實就在魏無羨換下的衣服裡,只是他慣了不帶錢,也從不考慮這事,所以才會想不起來丟在哪了。

魏無羨穿著一套新的天青色衣裙,坐在小蘋果背上,沒一刻老實地晃來晃去,盯著藍忘機的背影一直嘿嘿地笑,藍忘機依舊淡然自若地走著,只丟過來一句“笑夠了嗎”,魏無羨愈發笑的肆意,他道:“藍湛啊藍湛,你從未想過會有今天罷。”

能令魏無羨這樣開心,自然是見到了不同尋常的藍忘機。

昨日在方家,話都說開後,魏無羨正感動於他們一家竟能待自己如此赤誠,萱娘卻話風一轉,將矛頭指向了藍忘機,她將藍忘機好一通數落,說魏無羨雖從前是男子,但如今已然不同了,而他竟任由妻子這樣一個弱女子,獨自於山中待了那麼些天,這次幸好誤打誤撞遇到了秀秀,若不然,一個人病倒在山裡,再遇到什麼危險,後果不敢想,這實是大大的過錯,還讓藍忘機說實話,是什麼急事讓他丟下魏無羨一個人,或者,是真的有事,還是吵了架兩人才分開的……還有“我們羨羨就這樣無名無份的跟著你,你心安嗎?就不催催家裡嗎……”絮絮叨叨說了許久,最後總結為一句:“我才不管你們家勢力多大,你本人地位多高,若你敢再讓我們羨羨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我拼了老命也絕不會放過你!”

魏無羨幾次想插嘴解釋,均找不到機會,後來藍忘機按下了他,不但老實聽著,居然還認真答了“不會”。如此謙敬的藍忘機,並且還是面對這樣的普通人,著實難得一見,所以,自離開莫家莊,魏無羨便反覆回想這段,笑得不能自已。待他笑夠了,藍忘機才道:“她說的對。”

魏無羨不禁感嘆,這些日子竟如做夢般,本以為只是打聽些訊息,卻不想,竟有此緣份,多了個家一般,

莫玄羽

啊莫玄羽,魏無羨要如何感謝你啊。他坐在小蘋果背上,翹著嘴角,想起萱娘最後說的那句話:“種什麼因,得什麼果,這些緣份,都是你從前親手種下的。”

他看向前面牽著韁繩的藍忘機,道:“藍湛,咱倆這緣份,是什麼時候種下的呢?”

藍忘機回頭看著他,唇角竟掛著一絲溫暖的笑意。此時,遠山、近樹、白雲、綠草,還有金色的陽光,都映襯著那千年冰雪一朝消融的唇角眉梢,寒冰竟化為暖玉,魏無羨被閃花了眼,只愣愣地,看他停下來,看他放下韁繩,看他緩緩走來,越湊越近,越近越想更近,兩人都被對方吸引著,靠過去,直到鼻尖相碰,唇吻互觸,自然而然地,一個纏綿悠長的吻。魏無羨暈乎乎的,直到藍忘機在他唇上輕咬了下,才終於醒過神來,看著藍忘機那淡粉色的柔軟唇瓣,戀戀不捨,如小鳥般又啄了好幾下,才終於滿足地舔舔嘴唇。這時他才發現,大路上還偶有行人車輛經過,頓時有些臉熱。

繼續走著,魏無羨轉了轉眼珠,又有了新想法,他湊到藍忘機耳邊,呼著熱氣道:“藍湛,你想不想……”如願見對方呼吸一滯,他吃吃地笑了幾聲,一把推開對方,坐正,整了整衣衫道:“我記得你說,成親的事,讓我定期限來著。”

藍忘機:“嗯。”

魏無羨:“那好,三月為期,如何?”

藍忘機:“好。”

魏無羨:“我記得你還說,我既做了女子,便該矜持一些。”

藍忘機:“不必理會。”

魏無羨笑了一聲道:“這麼由著我?可是,現下我也想學著矜持些呢。”

藍忘機想到兩人剛剛才在人來人往的大路邊上做了什麼,不由嘴角有些抽動。

魏無羨一本正經道:“如適才那般,大庭廣眾之下,有傷風化之事,今後要杜絕。”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成親前呢,你也不要想再與我同床共枕了,咱們各睡各的。”

藍忘機狐疑地看了魏無羨很久,道:“好。”

魏無羨道:“嗯,就這樣吧,想到什麼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