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丫鬟有一個丫鬟的聲口

《紅樓夢》一書,最得筆法不重之妙。譬如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拜見兩位舅舅,大舅賈赦不見,二舅賈政又不見,脂批(甲戌側批):“赦老不見,又寫政老。政老又不能見,是重不見重,犯不見犯。作者慣用此等章法。”又如劉姥姥二進賈府,脂批“錯綜巧妙”(庚辰雙行夾批):“上回是先見平兒後見鳳姐,此則是先見鳳姐後見平兒也。”再如第四十二回,劉姥姥走,曹公先後寫平兒、鴛鴦之送姥姥,亦筆法不重,細處精神,各見二鬟之性格聲口;使二鬟罩上薄紗,單從其行事言語中,吾輩亦不難立馬辨出,誰人為誰。

第四十二回寫平兒送姥姥:

鳳姐兒聽了,自是歡喜,忙道謝,又笑道:“只保佑她應了你這話就好了。”說著叫平兒來吩咐道:“明兒咱們有事,恐怕不得閒兒。你這空兒閒著把送姥姥的東西打點了,她明兒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劉姥姥忙說:“不敢多破費了。已經遭擾了幾日,又拿著走,越發心裡不安起來。”鳳姐兒道:“也沒有什麼,不過隨常的東西。好也罷,歹也罷,帶了去,你們街坊鄰舍看著也熱鬧些,也是上城一次。”只見平兒走來說:“姥姥過這邊瞧瞧。”

劉姥姥忙趕了平兒到那邊屋裡,只見堆著半炕東西。平兒一一的拿與她瞧著,又說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個實地子月白紗作裡子。這是兩個繭綢,作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裡是兩匹綢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子各樣的內造點心,也有你吃過的,也有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客,比你們買的強些。這兩條口袋是你昨日裝瓜果子來的,如今這一個裡頭裝了兩鬥御田粳米,熬粥是難得的;這一條裡頭是園子裡果子和各樣乾果子。這一包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們奶奶給的。這兩包每包裡頭五十兩,共是一百兩,是太太給的,叫你拿去或者作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後再別求親靠友的。”說著又悄悄笑道:“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很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

平兒說一樣,劉姥姥就唸一句佛,已經唸了幾千聲佛了,又見平兒也送她這些東西,又如此謙遜,忙唸佛道:“姑娘說哪裡話?這樣好東西我還棄嫌!我便有銀子也沒處去買這樣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負了姑娘的心。”平兒笑道:“休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樣。你放心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曬的那個灰條菜乾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兒各樣乾菜帶些來——我們這裡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罔費了心。”劉姥姥千恩萬謝的答應了。平兒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當了就放在這裡,明兒一早打發小廝們僱輛車裝上,不用你費一點心的。”

第四十二回寫鴛鴦送姥姥:

劉姥姥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賈母說:“閒了再來。”又命鴛鴦來:“好生打發你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劉姥姥道了謝,又作辭,方同鴛鴦出來。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裳,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來送你帶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裡穿罷,別見笑。這盒子裡是你要的面果子。這包兒裡是你前兒說的藥:梅花點舌丹也有,紫金錠也有,活絡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裡頭了。這是兩個荷包,帶著玩罷。”說著便抽開系子,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錁子來給她瞧,又笑道:“荷包拿去,這個留下給我罷。”劉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唸了幾千聲佛,聽鴛鴦如此說,便說道:“姑娘只管留下罷。”鴛鴦見他信以為真,便笑著仍與他裝上,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拿了個成窯鍾子來遞與劉姥姥,道:“這是寶二爺給你的。”劉姥姥道:“這是哪裡說起。我哪一世修了來的,今兒這樣。”說著便接了過來。鴛鴦道:“前兒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劉姥姥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拿出兩件來與他包好。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謝寶玉和眾姊妹王夫人等去。鴛鴦道:“不用去了。她們這會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你說罷。閒了再來。”又命了一個老婆子,吩咐他:“二門上叫兩個小廝來,幫著姥姥拿了東西送出去。”婆子答應了,又和劉姥姥到了鳳姐兒那邊,一併拿了東西,在角門上命小廝們搬了出去,直送劉姥姥上車去了。不在話下。

諸君請看,同是送姥姥東西,平兒是“悄悄笑道:‘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很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語既“悄悄笑道”,言辭亦復婉轉,“可是我送姥姥的……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鴛鴦則是“道:‘前兒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其意直接道出,不必“悄悄笑道”,言辭亦無須婉轉,“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僅此細微,便出精神。曹公更直接旁敘,平兒“又如此謙遜”,此非止道出平兒之權勢地位,亦道其性格為人也:鴛鴦之和氣、厚道,不如平兒。第四十回:

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李紈是個厚道人,聽了不解。鳳姐兒卻知是說的是劉姥姥了……

按鴛鴦此語,大違忠厚之旨,平兒絕不道也。平兒絕無拿大之嫌,鴛鴦則不免此。第四十回:

(賈母)說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著,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哪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賈母道:“明日後日都使得,只別忘了。”

這正是第四十六回: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

“可惡”一語並非今語之意,欲求其意之確切通解,第四十回:

探春笑道:“這是哪裡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媽、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道:“我的這三丫頭卻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回來吃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

此二處之“可惡”正可合觀,顯非今語所謂之惡行劣習甚多可厭可惡之意,而皆個性中不乏剛直,不如若平兒襲人輩和柔之類意思。第三十九回:

李紈道:“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裡,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哪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她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她一個人的話。……”

大奶奶旁觀者清,闔府上下,唯一一個“敢駁老太太回”的,便是鴛鴦。第三十九回李紈對鴛鴦這番觀察、考論,在第四十回鴛鴦“駁回”老太太的話中,可謂是得到了確切的“坐實”。

第二十一回脂批有句(庚辰雙行夾批),贊曹雪芹寫裙釵聲口各異,“個個活跳”:

人人俱盡,個個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釵。

第十九回脂批更妙,可謂以補白之筆,現場演繹“個個活跳”: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裡是酥酪,怎不送與我去?我就吃了罷。”說畢,拿匙就吃。【庚辰雙行夾批:寫龍鍾奶母,便是龍鍾奶母。】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庚辰雙行夾批:過下無痕。】回來又惹氣了。【庚辰雙行夾批:照應茜雪楓露茶前案。】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庚辰雙行夾批:這等話語聲口,必是晴雯無疑。】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樣壞了。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怎麼樣!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裡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麼阿物兒!”【庚辰雙行夾批:是暫委屈唐突襲卿,然亦怨不得李媼。】一面說,一面賭氣將酥酪吃盡。又一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庚辰雙行夾批:聽這聲口,必是麝月無疑。】

諸君請看,脂批妙極——從丫頭之聲口各異,已聽出其人為誰。晴雯、麝月之前後同語李嬤嬤,各是一種聲口;平兒、鴛鴦之前後同送劉姥姥,亦各是一種聲口。贊矣!曹公之筆,妙有如斯!紅學家俞平伯《紅樓夢辨》極贊紅樓女兒“一人一個聲口”在寫作上的難度:“《紅樓夢》用的是當時的純粹京語,其口吻之流利,敘述描寫之活現,真是無以復加。大觀園諸女,雖各有其個性,但相差只在幾微之間。因書中寫的是女子,既無特異事實可言,只能在微異且類似的性格言語態度上著筆,這真是難之又難。《水滸》雖寫了一百零八個好漢,但究竟是有筋有骨的文字,可以著力寫去。至於《紅樓夢》則所敘的無非家庭瑣事,閨閣閒情;若稍落板滯,便成了一本家用帳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