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宋年間,在越州山陰,有一唐姓大戶,其主為北宋鴻臚少卿唐翔之子唐閎。唐閎只有一女,名為唐婉,唐婉三歲能讀詩,五歲能識曲,待到八九歲,已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唐閎有女如此,自然老懷甚慰,大感黃天不負。” 我從小便常聽到這段話,奇怪是多厲害的女子如此被人傳頌,既在我家鄉山陰這邊,若有時間必要瞧上一瞧。

那年上元節,照例去街上看花燈。橋上圍了一圈人,原來在猜燈謎啊,正合我意。走上前去觀望,聽聞旁人說這小女子甚是厲害,已經連挑戰了五人,這五人皆都敗下陣來。這小姑娘有趣的很,小爺兒我來會會你。三大回合的對戰,竟有些才思空缺力不從心,也罷,看那小女子如此開心,我認輸了。

“姑娘真是才華橫溢,在下輸的心服口服。不知可問姑娘芳名?”

“多謝公子承讓了。小女勝之有愧。我姓唐單名一個婉字。”

“可是大家唐閎之女唐婉?”

不知何處冒出一個男子,敲了一下姑娘的頭,

“大晚上跑到這裡猜燈謎,害我好找。你爹爹叫你回去有事說。”那男子看似嚴厲又滿眼寵溺。

小女子撒嬌般囈語好痛,牽著男子的手欲走。回頭看我道了一聲:

“公子有緣再見。”

小女子走後橋上人也哄散了,只我一人在橋上怔神。唐婉唐婉,原來這就是你,傳遍我耳朵的才女。今日一見,果真驚鴻。

二。

自古才女多半都帶有一分的傲氣。大抵在唐婉心中,那夫婿即便不是當世之大才,也該是個風雅佳公子。如此才女挑夫婿自然不同於一般的大家閨秀,在遇見她的第二天,便傳來她和開國老臣陸佃之孫陸游共結連理,原來是那晚牽手回家的竹馬啊,好一對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的璧人。連理自相結,麗影自成對。可是我這心裡卻有些落寞,有些無處話淒涼。

聽聞他們婚後生活美美滿滿,恩愛有加。陸游還曾贈過唐婉一支傳家鳳釵,我見過,唐婉終日別再發上。

一個是翩翩少年。一個是窈窕佳人。我想,他們曾一同賞良辰美景,曾一同對月談心,曾朝飛暮卷,曾纏綿繾綣。

都飽讀了詩書,參透了詩畫。必有無數知心話可說。

可有時候,有情人即便終成眷屬,也未必能夠執子之手與之偕老。變數太多。有人說是陸家嫌棄唐婉生不出孩子,有人說陸母認為陸游終日與唐婉相膩影響了仕途。在婚後的不到兩年,逼著陸游休了唐婉。

聽聞陸游兩邊為難,一邊是以死相逼的老母,一邊是知心可人的心頭妻。碩大壓力下,終究選擇放棄了唐婉。

一紙休書,紙短情長。

他陸游雖與唐婉相離,卻難捨心頭情。揹著陸家租了一戶別院,與唐婉耳鬢廝磨。 我想,唐婉是很愛他的吧,不然怎願無名五分還跟著這個男人。後來陸母得知,逼著陸游娶了王家小姐,那個能給他帶來仕途的人。唐婉終搬離了那小院。

陸游再婚那天,鑼鼓聲從早響到晚,半個山陰都來道了喜,每個人都喜笑顏開,好不快活。新郎官陸游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不知他是得意還是失意。

而我只關心唐婉身在何處,她如何的心如刀絞。曾經的山陰傳奇才女,現今以為棄婦,世人皆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三。

那日我在江邊尋到的唐婉,她一襲素衣,筆直的站在凸一塊出來的石頭上,風很大,她的髮絲,她的衣裙,都搖曳在風裡,襯顯著瘦小的身軀,那麼寂寞,那麼蒼涼。卻不見了頭上的鳳釵。

說時遲那時快,我知道她想幹什麼,在跳下的那一刻,幸好我抓住了她。她比我想象的還要輕瘦,小小的,涼涼的,像只小貓。

她說她飽讀了詩書又如何,女子無才便是德,這些腹中墨水終究變成了阻擋她愛情的石塊。百無一用的除了書生還有深情,她既恨如此又不得不如此。如今已被棄,又有何顏面回到唐家,活在世上。

“若你不嫌棄,我趙士程,皇室宗親,四品撫使,也算是個好人家。可配得上你,娶你為妻?”

我心疼她,我也想保護她。在我心裡,她永遠是那個花燈下打燈謎的少女,乾淨,雅緻,不染人間煙火。

“婉兒,我娶你。”

婉兒,旁人負你的,我來還。

我知道陸游無力護你,為保全自己,不惜將你推入泥沼。

你既嫁了我,我趙士程絕不允許旁人欺你。

你受過的委屈,我不許你再受。

你捱過的苦痛,我不許你再挨。

你是我趙士程的妻,我便要護你到底。

四。

轉眼十年已過。我與婉兒也已走過了十年。十年,時光把陪伴熬成良藥。

我與她執手,涉過歲月的深寒。苦已盡,甘將來。

那日春光恰好,春日明媚。唐婉與我共遊沈園,這一遊終歸是命數。

廊庭一轉,遇見了陸游。

那個曾經與婉兒詩酒年華的陸游,那個曾為己捨棄婉兒的陸游。婉兒的手,從我手中,嗖的抽出。我心裡一緊,驀然。眼前的婉兒笑容嘎止,眼神模糊。

“你們聊聊吧,我去那邊走走。”

或許,我要失去她了。

還記得當年成親初時,家裡罵我折了門楣,世人嘲笑,諷刺,挖苦,每天撲面而來的盡是唾棄和鄙夷。

“皇親貴胄趙士程,娶了陸家下堂婦。”

我趙士程一生清高自持,卻要受俗人舌尖之苦不得辯白,低到塵埃裡。為了婉兒,為了我的妻,這一切我都要扛住。

我們搬了家,離開了山陰。

我以為我們琴瑟和鳴,我以為我們神仙眷侶。

可是婉兒抽手的那一瞬,我知道,十年一場黃粱夢。

婉兒與陸游談罷,歸來與我共食午飯,笑著說我的手藝又上進了。挽著我的臂膀,言笑晏晏。

或許,只是我的虛驚一場罷。

十年的陪伴敵得過那兩年的紅塵。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啊趙士程。

可此次歸家後,婉兒一病不起。

走之前的兩天,她說想獨自去走走,回來後說這一生,對不住我。若有來生,定不負相思意。

說罷那晚便去了。

五。

後來我獨自去過沈園一次。我才看到牆邊的兩首詩。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陸游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婉

怕人詢問,咽淚裝歡。原來,這十年只是婉兒咽淚裝歡,這十年不過是我的自欺欺人,我的婉兒,可真的愛過我嗎?

那日去前出去走走,原就是到這沈園中回詩,原在離去前想的還是他陸游。

十餘年,此刻,我才淚水決堤。

婉兒之後,我終身無再娶。南宋戰亂之際,投身國家。可那陸游呢,既與妻妾相樂,兒孫成群,又何必再來叨擾我與婉兒。

後來的人們啊,只知道陸游唐婉的情詩《釵頭鳳》,只知道他們是雙才子佳人郎情妾意。誰又知道我趙士程的千古傷心,我的相思賦予誰呢?

本文章轉載自微信公眾號:聲聲慢道

未經許可不得擅自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