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區環境不錯,裡裡外外種了許多芒果樹,我住進去的時候是夏天,

芒果

會突然掉下來砸到頭,味道甘甜的季節。

我每天在小蠻腰底下搭地鐵,赤崗塔站,換乘三條線,前往越秀區的一個什麼地方,公司所在地。

我是被小公司找來的臨時工,做出國諮詢。

我喜歡找個理由,住進陌生的城市,以居住者的心態細細琢磨周遭的一切。這樣,掠過的風景會慢下來,足夠我把它們一幀一幀轉存成記憶。20出頭的年月,活過的印記就又豐富了一些。

我中午步行15分鐘,在居民區的小巷子裡徘徊糾結吃什麼。

排骨煲仔飯

,腸粉,及第粥,車仔麵,

雲吞

,還是蒸籠裡包著竹葉的肉沫飯?廣州好吃的東西太多了,是選擇困難症吃貨的地獄。

我不餓但是總想吃,也到處都能吃,路口有人推著小木車賣蘿蔔

牛雜

,水果店裡的鮮物裝滿鋪子再堆到馬路邊,空氣溫潤,溼熱,像能吸出水來。

也每出一趟門,就像進一回蒸籠。

週末手捧大眾點評,遵照排名一家一家吃。寶華路一條街走下去,三種老字號小吃,均價不到十元。小背巷裡吃完陳添記魚皮配艇仔粥,撐得肚子疼,買一杯四塊錢的

鮮榨甘蔗汁

走走喝喝,一邊消化一邊緊盯衣服小店,它們沿街鋪開,沒有盡頭,琳琅,廉價,鮮豔。叫賣的小販語速極快。

是2013年初夏的廣州。

02.

吃遍大眾點評排行榜,我還是最愛樓下那兩排芒果樹,它們免費。

撿芒果界的霸王是小孩子,他們揹著小書包,三五成群來回奔跑,身體柔軟易操控,還眼尖,常常在我的左面右面前面後面叫喊,又一個芒果!

我不能與他們爭搶,只好默默走過,保持撿芒果零記錄。

有一天清晨上班,芒果從天而降,落在前方三步遠的外國人身前,我眼睜睜看他彎腰拾起,歡呼“lucky!”,甚不甘心。

不趕路了,我要撿芒果。

芒果樹枝挺拔纖長,樹葉青翠繁密,在車路兩邊高高的延伸出一片陰翳,我走完左面人行道,折回去走右面,兜一圈又一圈,只等芒果降落。

若干分鐘後,我空手離開小區,滿眼都是45度的憂傷。門外小亭裡的保安伸手攔我,遞上一個芒果。

“能撿到的芒果越來越少了,

想要的東西,就用雙手去爭取!

喏,這個你拿去。”

我大喜,連聲說謝,問怎麼爭取。

保安小哥留寸頭,看起來與我差不多年紀,講一口外地話,他指指身後方桌上的幾瓶

礦泉水

,得意地說:“動腦,動手,收穫,分享。我們有神器!”

寸頭小哥口若懸河,說起神器的發明與創造過程,仍不過癮,熱情地邀我在午夜十二點再度來到這裡,他將用神器幫助我豐收果實。

我吃完芒果,又謝謝他給我餐巾紙,一看時間,急忙去上班。

“美女!”

他叫住我,髮絲飛揚,笑容清澈。

“記得帶個空箱子,徒手是肯定拿不下的。”

03.

我很憂心廣州人夏季的水電費。

我在廣州的日子,每次回家必先洗澡,洗澡出來開空調,中間的空當已經夠我再來一身汗。

一句話,無法出門。

但我還是懷揣著對芒果的渴望,等到午夜,手提空紙箱,找到保安亭。

天空漆黑,熱風吹得

樹葉

沙沙作響,如果忽略不遠處正一邊衝我說“快點撒,怎麼才來!”,一邊互相嬉笑和發出其他奇怪聲音的保安小哥們,風吹樹葉是天際間唯一的聲音。

三個年青人,大約共同掌管整個小區的夜間治安。他們站在保安亭旁的芒果樹和路燈下,看起來已經摩拳擦掌很久了。

我一到,他們一人操起一隻裝了大半水的可樂瓶,遙望樹梢,一個下蹲發力,另外兩個立刻又指揮“朝那打!”又喊加油。

第一個出手的是寸頭小哥,只見拋起的塑膠瓶迅速旋轉上升,來自路燈和月亮的熒黃色微光被它吸進肚子裡的透明水,背景是黑色的夜空和微吹的風,塑膠瓶鑽進茂密的芒果樹葉,一陣窸窸窣窣後,砰一聲掉在地上。

些許芒果跟著下落,時不時伴著斷截的樹枝。

寸頭小哥撿起芒果,一股腦放進我的紙箱。他叫我來拿芒果,大約把我當成了自己的責任,和另外兩人比起來,格外認真和賣力。

但還是快速玩忘了。

擺完一系列健美姿勢才肯拋瓶,邊拋邊吶喊,“顫抖吧,芒果樹!”

芒果嘩啦啦降落,滿地都是新折的小枝。三個制服少年在芒果雨裡來來去去,一人被砸頭,三人合力笑,不一會兒就裝滿了我的箱子。

寸頭小哥得意地問,“怎麼樣,沒騙你吧?”

我走神了。

夜深人靜,溫風徐徐,路燈漫射出質感柔軟的昏黃光芒,一團一團點亮樹梢和樓宇的一隅,伴隨著摔破的芒果散發出的沒有氣味的果香,忽然就把我籠罩進另一個世界。

04.

黑色天宇在頭頂無限延伸,世界睡著了,只有我們醒著,鑽進別人不知道的遊樂園,自由,快樂。

可自由和快樂不屬於我。

我從

西雅圖

休學回祖國,四處投簡歷找實習,去陌生的城市面試兼遊走,或者租房留下。

這幾年我努力學習努力考試,大人們都說我做得對,我會因此收穫美好的生活,可是我每考進一個地方,收穫的只有更牛的同僚,更強的競爭,更大的壓力。

三年時間,我從兩小時只夠做一套高中英語題還做不及格,變成用兩小時看完幾十頁英語論文,中間還接一通電話面試的人。可生活沒有因此輕鬆下來,我的身邊始終圍繞著和我一樣的人,他們的奔跑迫使我前進。

我前進,卻明明還不知方向。

想去什麼領域工作,在哪個國家生活都沒想清楚,時間唰唰過,別人飛快跑,而我看不清想要的未來,一片迷茫。

我對學校說,我需要止步和思考,離開學校,我不想還沒活明白,人先老了。

可這一刻我多麼輕鬆啊,我對著黑色的天空和微風中沙沙作響的樹葉,跟著他們笑。

我笑起來,咧一張大嘴,前仰後合,地

動山搖

,保安小哥們連忙制止。

“噓,小聲點,吵醒了住戶我們仨哭都來不及。”

好吧,我老實。

我跳坐上保安亭外的小桌,搖盪著腿感嘆,你們的生活真好,自由愉悅。

寸頭答,生活是好,不過好的關鍵在於心懷夢想。

我恍惚了一下,我也是一個愛把夢想掛嘴邊的人。

寸頭的夢想是IT從業者,他從小桌裡掏出一本厚書,竟然是JAVA。

他撫摸著書本,說現在先自學基礎,錢攢夠了就去報週末班。

他又驕傲地展示起手機。

“我還在APP上學英語,每天背單詞單詞,跟讀句子!”

我突然想起,那天撿到芒果的外國人經過,他是主動上前搭了話的。他說英語,對方回漢語。

保安小哥就這樣開啟了聊天模式。

他們從各自的故鄉遠道而來,一致表示這只是一份暫時工,對人生的下一步,他們自有打算。

最胖的那個說,他準備去送快遞,工資極高,他要攢20萬,回老家娶媳婦。

夜不涼,風是溫熱的,我卻打了個哆嗦。

我也是這樣充滿夢想、滿身幹勁的人,只是走著走著,看見前路全是前牆,害怕畢業,又不能不畢業,於是每一天都壓抑得想逃。

“你回老家後,就是在大城市闖過的有見識的人了,還有錢,女娃子們每天在你家門外排隊等你挑!”

寸頭幫胖子暢想未來,一起流口水。

我的未來在哪呢?

05.

我左邊是一堵牆,名叫“不想留在美國,變成永遠沒有主流舞臺的極小眾亞裔人口的一員,還是熬完工作簽證和綠卡就半輩子已去的一員”,右邊是一堵牆,叫“回國也是每天去同一張桌前坐同樣的事,數著工資發放日流口水,唯一的區別是十年工資收不回大學開銷”。

我在夾縫中生存,大方向讓人躊躇,小目標也盡是坎坷。

二月回國,逃離了在學校裡不得不面對的“畢業何去何從”的問題,美名其曰為以後攢工作經歷。

輾轉北京上海面試,喜歡的不要我,要我的不喜歡,猶豫不決,錯過許多機會,最後隨便將就了一家諮詢公司,不僅上班上得痛苦,剛到五月我就花光了所有稿費積蓄,只得打包行李離滬回鄉,一兩週後聽聞朋友的留學中介需要幫手,包吃包住,又連忙打包了行李上火車,上路再說。

也只有從這些斷斷續續的逃走裡獲得慰藉。

這慰藉究竟來自哪裡呢?

是不是因為,逃走本身就是換條路繼續走,而繼續走,不管走上哪條路,沿途都能不斷看見新的風景與可能性,它們影響甚至改變我的想法。我因此一點一點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再煩惱曾經的煩惱。

是了。

突如其來的迷茫與困惑可以折磨我,但無法終結我,只要我還在前行。

06.

長夜漫漫

三個小哥仍然在前仰後合,白天裡我無數次路過他們,坐在亭子裡的左顧右盼,閒得發慌,站在小臺上的姿勢挺立,面無表情。我想,人怎麼能這樣生活呢?其實不過是我沒有看見他們生活的全貌。

熬綠卡也好,倒數工資發放日流口水也好,都不能概括生活的全貌,我在這個過程中會遇見什麼,經歷什麼,期翼什麼,都是待解的未知數。

我怎麼會害怕開啟一段不瞭解的生活,於是逃走,然後為之痛苦呢。

哦不,

使我痛苦的不是迷茫,而是我失去了眼裡的光。

這個夜裡,我清清楚楚在保安小哥那裡看到的,對未來充滿希望,因而熱愛當下的光芒。

手機震了一下,凌晨兩點半了。

是我在學校時爬下床寫作業的時間,逃離後沒有關閉鬧鐘,以提醒自己應該面臨的生活壓力。

我把生活想得真沉重。

“謝謝你們。”

我看著保安小哥們,突然說。

他們莫名其妙,我抱起芒果紙箱,晚安再見。

寸頭小哥叫住我,從小亭裡抱出一箱芒果,笑容可掬。

和我這箱亂放一氣的不一樣,他的芒果排列堆疊得整整齊齊,每一個都被放出了黃澄澄的光澤。

他叫我把它們搬給我住的樓的大堂管理員,我每天上下樓時路過的,永遠站在

石桌

後的小姑娘。

他說得結結巴巴,夜色站在他身後,溫熱的風吹樹葉,為他伴奏。

我當時想,這樣的一幕,我多年之後也一定會記得。

我把芒果放在客廳裡,第二天下班回家,少了一小半。

我住在五室兩廳的大公寓裡,房子是老闆小情侶租下的,她招我時許諾了我一個房間,傢俱器皿齊全。隔壁是她的潮汕媽媽,熬一手地道的潮汕粥。

老闆的妹妹來玩,看到芒果,吃飽後又帶走了一些。我捧著百度地圖四處找水果店,拎回小半箱芒果,氣喘吁吁,澡也來不及洗,端去樓下。

2013年夏天,我又一次見到第一眼心動的男孩子,卻因此受了愛情的傷,廣州這座城,我離開得很匆忙。

來不及和保安小哥告別,來不及跟進他和樓管姑娘的故事,鑽進連夜開往北京的火車。

於是這些人就這樣從我的生命裡消失了。

我想我再也不會見到他們,只在偶爾想起廣州時光的瞬間,一併想起黑夜裡他們為我打下的芒果和綻放的笑容,我會感慨一下,唏噓一下,有時傷懷一下,然後繼續過我的生活。

-END-

寫的是13年在廣州夏天的日子。

作者:另維。

轉載需經作者授權。

會計和心理學專業、平日的UW本科在讀生、週末的

騰訊NB

A駐開拓者現場記者。

微博@另維,微信lingweijiayou

使我痛苦的不是迷茫,而是我失去了眼裡的光。

使我痛苦的不是迷茫,而是我失去了眼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