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過的為數不算太多的網文中,沈嶠是我最喜歡的一個人物。

如晨露般明澈,如夜色般厚重,如月光般皎潔,如星斗般燦爛。

連熬了幾次夜,把夢溪石的《千秋》看完。凌晨三點合上書,第三日下午,腦中卻還回旋著沈嶠這個人物。

用夢溪石的話說,她給沈嶠取這個名字,是取“懷柔百神,及河嶠嶽”的意思:這個人,對山川、日月、溪石、神鬼、人類,都懷有最大的包容、理解、溫柔、善意。

沈嶠的身份是道士,卻有最接近於“思無邪”、“溫柔敦厚”的性情。

如果一生順遂,事事如意,身後有師長庇佑,眼前有長路坦途,那麼,平心靜氣地做個體麵人,沒有什麼難的。

在和暢的惠風中綻放的花固然美,但你要說它是造物的奇蹟,那也未必。

《千秋》要寫的,是在殘虐的命運、潑天的惡意中,依然不能泯其光的赤子之心。千秋萬載,磐石如故,浮雲蒼狗,於我何加。

還是羅曼羅蘭的那句話: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它。

就沈嶠而言,只有一種人生道路,那就是無論見魔見道、上天入地、滄海桑田,我就是我,絕不隨物而化,隨俗而改,隨勢而變。

面對造化的撥弄時,堅持選擇不是最難,堅持心境,才難。

沈嶠三十歲前,是天下第一高手祁鳳閣的得意弟子,雖不居長,卻得他青眼,作了他的衣缽傳人、玄都山掌教。

而小說是從他被人所害、墜下懸崖,身敗名裂、雙目失明開始寫。

減而後加,虐而後爽,是網文的流行寫法。

而夢溪石顯得獨特的地方,是所有“虐點”處不是為虐而虐,而“爽點”處都有剋制。

是事件隨人物走,故事從性格生。

她讓我相信了,這世上真的能有沈嶠一般的人物:

他接受所有已發生的事情,哪怕在人生的最低點,也不怨天尤人;

他看見所有如魔如神如鬼如仙的人,遇見善意時感激不盡,遇見惡意時波瀾不驚;

他看過人心鬼蜮、世事無常,卻還留下了心尖上一抹柔軟,從不冷漠,從不麻木,從不習以為常;

他有過煙花般的燦爛,死灰般的寂滅,卻能在生死的一瞬間,依然不失去堅守初心的堅決;

他等待、盼望、接受天地的準則,卻依然希望為自己內心的準則拼盡一切。

全書的情節中,最讓我動容的是沈嶠面對桑景行時,為了不屈服於他的惡意,自毀根基,意欲與他同歸於盡。

那不是書中他遇到的武功差距最大的對手,卻是他最金剛怒目的一次。

在絕望的境地裡,當他有另一個選擇(摧毀道心,轉修魔心)時,他沒有一刻被蠱惑。

但那個選擇是有痛感的,帶著所有溫暖的記憶襲來時,他有淚,而無悔。

那一刻,沈嶠如此脆弱,如此堅強。

實不相瞞,沈嶠這樣的人,是我一生想成為的人。

我自問也看過四季的開落,繁華的生滅,我自問我還是廿年前的樣子,我自問也有溫柔和強大,我自問也有百轉不能摧折處。

但我沒有如沈嶠般的平靜、淡然和無嗔無怨,以及那完全的得之不驕、失之不驚。

凡人往往太看重自己的努力,總覺得付出的情、奔赴的義,總得有個報償,至少有個結果,才是此情無悔,此生無憾。

可沈嶠不同,他為自己的選擇和期待負所有的責任,他的希望始於自己,終於自己,他做所有的選擇,只因自己想做。後面的事,都是老天附贈。

所以粗看,他太容易被辜負;細看,沒有人能夠辜負他,因為他沒有由愛所生的憂和怖。

他如水一般不定,如風一般自由。

世上有千千萬萬個陳恭,或許也有那麼些個晏無師,但只有一個沈嶠。

看完《千秋》,我對夢溪石有一種“感激”。

感謝她寫了一本好看的書,更感謝她拓寬了我對人性想象的邊界。甚至,還包括此生我可以夢想和追尋的人生境界。

沈嶠是如此鮮活的一個人。

你不得不承認,寫“沈嶠”這樣的人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稍不留神,這個人就容易寫成白蓮花、聖母(父)、假人。

多一分則虛假浮誇,少一分則俗套油膩,上下之間的尺度,殊難把握。

更重要的是,如果你從不覺得堅持某種東西是值得的、有意義的,那麼就容易把某種堅持寫得像一場表演。

反過來,如果你覺得堅持某種東西是高於一切的、斬釘截鐵的,又容易把這種寫成世人皆魔,唯我成佛。

但是沈嶠在守住他的道心的同時,從不勉強和他在三千大道中不走同一條路的人。

他不憤怒,不疑惑,不猶疑。

真正的溫柔,外面溫軟如棉絨,內裡強硬如鋼鐵,有金剛石的光芒,竹子的柔韌。

但那種溫柔,不是為了讓人看到,你看到了,水流花開,你沒看到,依舊月明霜淨。

人心有如此多的色彩和層次,你相信嗎,在某一個世界中,在某一個靈魂裡,真的住著那樣的人。

血肉豐滿,肌理明晰,眼神清澈,心中有家國天下,兒女私情,眼前見天地萬物,生滅輪迴。

“蒼生有難,山河同悲,草木有靈,天地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