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男女之愛而論,是的。賈寶玉此生只愛林黛玉,

寶黛之間的愛情是圓滿的,不存在誰負了誰。可能有人堅信寶玉對黛玉只是精神上的專一,而不在乎肉體的出軌。

實際上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愛情是分階段的,隨著時間的推移,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愛情是逐漸加深的。

下面分析一下寶玉的愛情之路、與寶玉有關的男女關係~

第一個階段:混沌未開——慾望初覺醒

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秉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

起初,寶玉對黛玉和寶釵是一樣的,皆出一意,並無分別。只不過對黛玉更熟更親密罷了。

早有一女子在內,其鮮妍嫵媚有似寶釵,其嫋娜風流則又如黛玉。

弗洛伊德說:“夢是通往潛意識的捷徑”,這個結合了寶釵與黛玉之美的可卿,是寶玉潛意識的性幻想,反映了寶釵和黛玉在寶玉心裡難分彼此。

透過秦氏姊弟作者寫出了寶玉性意識的覺醒,醉眼朦朧中,性感美麗的秦可卿勾起了寶玉的生理慾望。寶玉做了一場春夢,夢裡與可卿繾綣溫存難捨難分,接著美夢變成了噩夢,寶玉從噩夢驚呼醒來,襲人忙摟住安慰他,不經意間發現寶玉夢遺,遂無人處追問緣故,寶玉對襲人細講夢中之事, 二人同領雲雨之情。

於是,眾奶母伏侍寶玉臥好,款款散了,只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

秦氏便吩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簷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

慌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別怕,我們在這裡。”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

入夢到夢醒一瞬間的事,在夢中寶玉彷彿經歷了一生。

作者以詩性之筆寫出了一個男孩對異性的慾望和性幻想,如夢似幻,唯美而富有想象力,夢與醒界限分明,寧國府再淫亂,賈寶玉與秦可卿也不可能光天化日在四個丫鬟面前行苟且之事。寶玉與襲人是“初試”,文字清清楚楚,不必再生枝蔓。

“擅風情秉月貌”的可卿自然流露而非刻意為之的性感,對男人來講是個巨大的誘惑,所以寶玉入夢是從他個人私密的角度出發,至於秦可卿本人對寶玉夢裡喊她的小名完全茫然而疑惑的。

秦可卿心性聰敏,個性要強,異常敏感,因此特別在意別人的言論,外面有流言就嚇得臥病不起,又怎敢大庭廣眾勾引男人。關於秦可卿這一人物的分析,周思源老師在《百家講壇》講的最好,這裡我不作延伸。

寶玉與秦可卿的弟弟秦鍾交好,秦鍾,情種也,透過秦鍾,也反映了寶玉人格中的一些側面 ——對同性之慾的好奇。

秦鍾是個雌雄莫辨的男孩子,面貌似在寶玉之上,寶玉一見自嘆弗如。後秦鍾因寶玉的關係入了賈家的私塾,二人親厚惹得謠諑四起。這日秦鍾與香憐擠眉弄眼,假意出恭說體己話,金榮挑釁,一時鬧得雞飛狗跳。

秦鍾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

秦鍾開一些不恭的玩笑。

誰想秦鍾趁黑無人,來尋智慧。剛至後面房中,只見智慧獨在房中洗茶碗,秦鍾跑來便摟著親嘴。智慧急得跺腳說:“這算什麼呢!再這麼,我就叫喚了。”秦鍾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裡。”智慧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秦鍾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說著,一口吹了燈,滿屋漆黑,將智慧抱在炕上就雲雨起來。那智慧百般掙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

秦鍾在兩性關係上非常隨心所欲,完全出於慾望的本能,猴急難耐。

至於寶玉與秦鐘的關係,總是雲山霧罩讓人捉摸不透,作者從不往明瞭寫,因此引得各種猜測。

寶玉笑道:“你倒不依,咱們就叫喊起來。”羞得智慧趁黑地跑了。寶玉拉了秦鍾出來道:“你可還和我強?”秦鍾笑道:“好人,你只別嚷得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你。”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帳。”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

鳳姐在裡間,秦鍾、寶玉在外間,滿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鋪坐更。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

。寶玉不知與秦鍾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係疑案,不敢纂創。

這裡寶玉說要“算賬”,究竟算什麼帳,作者又故作狡獪,讓讀者百爪撓心不痛快。其實仔細分析文字就瞭然:跟秦可卿一樣的,寶玉與秦鐘不具備發生關係的環境,滿地皆是婆子打鋪坐更,鳳姐等寶玉睡下了還拿走了通靈寶玉。

混沌的朦朧的,正因為寶玉處在性意識覺醒的懵懂時期,在懂與不懂之間,對同性有曖昧不明朗的好感。秦鍾開寶玉的玩笑,寶玉也來搗亂,互相拆臺,打趣互懟,這個“算賬”應當指秦鍾與智慧兒的事。

作者這樣寫的目的很明確,是讓賈寶玉對“性”停留在意淫階段,避免淪為“面板濫淫之蠢物”。既引起讀者對同性的關注,又不至於顯得寶玉太過糜爛,他只是個有慾望的正常人,為後文賈寶玉愛情的萌芽做鋪墊。

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作者直截了當的指出“好色即淫,知情更淫”,這裡的“淫”我更願意理解為“慾望”,慾望是愛情的伊始。

第二階段:愛情的萌芽——互相試探

接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因讓林妹妹吃茶。眾人笑說:“林妹妹早走了,還讓呢!”

醉中的寶玉一會兒惦記這個,一會兒想起那個,都沒注意到黛玉已經走了。

再進這年冬底,兩淮林如海的書信寄來,卻為身染重疾,寫書特來接林黛玉回去。賈母聽了,未免又加憂悶,只得忙忙的打點黛玉起身。寶玉大不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勸。

為了集中精力寫寧國府這邊的事情——寶玉與秦鍾等,不得不送走了林姑娘。

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日就可到家,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

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得超逸了。

在黛玉第二次進賈府之前,秦鍾這個人物形象,側面對寶玉的塑造已經完成了,所以必須讓他“死掉”。作者要開始寫寶黛的愛情。

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

寶黛同看《西廂記》,懷春的少男少女同看言情故事總是那麼怦然心動,讓兩人的距離更近了一步。黛玉的心泛起了漣漪,情竇初開。

這裡寶玉拉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裡有話,只是口裡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起來了,掙著要走。

愛你在心口難開,無法用語言表達。

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疊被鋪床?’”

寶玉一時忘情用“淫詞豔曲”開“黃腔”,這本屬於戀人之間的小情趣,談過戀愛的都知道男人對一個女人有興趣,他往往表現得不是那麼正襟危坐,非禮不言儼然君子風範,而是喜歡打情罵俏撩撥其心。

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著嘴笑。

黛玉開寶玉的玩笑,寶玉又是咬牙又是笑——這可是寶釵說的“林姑娘讓人愛又不是恨又不是”。

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痴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明時事,

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

,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

寶玉的愛情觀也受了《西廂記》《牡丹亭》等書的影響,透過比較寶玉認為自己所見的閨秀皆未及黛玉者,對黛玉心生愛意。因為愛情無法訴說,寶黛只能互相試探,其間瑣鎖碎碎不斷引發口角之爭。

愛情的千迴百轉,在一次又一次地試探中確認對方的心意。

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黛玉的不安全感來自於寶玉“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黛玉的擔憂不無道理。只要黛玉不在跟前的時候,寶玉對其他的女孩就容易心猿意馬。

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她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

寶玉剛對黛玉發過的誓又拋諸腦後,看到寶釵的雪臂動了愛慕之心,難怪黛玉說寶玉是“呆雁”。

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她耳上戴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得這麼著?”金釧兒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她,就有些戀戀不捨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裡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兒口裡一送。金釧兒並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

寶玉故態復萌,又跟金釧兒打情罵俏,雖是隨口一說的玩笑,也帶有三分的輕薄,七分的遊戲人間。如果說幼童時期寶玉吃金釧兒、鴛鴦等嘴上擦的胭脂體現了寶玉的女兒癖,那少年時期仍猴在鴛鴦身上涎皮賴臉討吃胭脂則有幾分慾望的刺激。寶玉並不止滿足與黛玉的精神之戀,對於自己的言語調笑,黛玉嚴詞拒絕,禮教的禁錮讓寶玉不敢越雷池一步。如此,寶玉在丫鬟面前才敢口無遮攔,言語輕浮。

正因此,寶玉的愛情不如黛玉純粹,寶玉需要一個慾望的突破口,撩開一角來為自己解悶。黛玉身上得不到,就轉向了其他的女孩。

也許心靈上寶玉深愛黛玉,但慾望驅使寶玉充滿了不確定性。

多情總被無情惱。之前金釧兒奚落引逗寶玉吃自己嘴上的胭脂,這兒寶玉閒撩金釧兒要和她在一起,兩人一直這樣曖昧的相處。哪知一時口嗨引發王夫人雷霆之怒,翻身起來打了金釧一巴掌,沒見過這個陣仗的寶玉早一溜煙逃走了。隨之,金釧兒的死亡如悶雷般打在寶玉的身上,令他五內催傷,悲愧不已。成長的代價如此之大,竟然以死亡來告別。

第三階段:訴肺腑——私定終身

寶玉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

寶玉意亂情迷中錯將襲人當成黛玉表白了,睡裡夢裡全是你,無法忘記你。寶玉主動戳破了這層窗戶紙。

寶玉訴肺腑後緊接著傳出了金釧兒死亡的訊息。作者為什麼這麼安排?

寶玉對黛玉說“你放心”,黛玉對寶玉不放心在哪裡?——不確定寶玉的心意,不放心寶玉“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

金釧兒的死亡象徵了寶玉對寶釵慾念的消亡。

而理解這個,需要分析一下金釧兒這個人物在寶玉成長之路上扮演了什麼角色以及對寶玉的象徵意味。

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裡曬日陽兒。

金釧兒第一次出場在梨香院,在房門外曬太陽。這是個與“金”有關的女孩。

金釧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

金釧兒非常輕浮大膽,賈政王夫人在裡間,竟不分場合當著眾丫鬟面調笑寶玉,親密不避嫌,為日後埋下了禍端。

脂批“金釧、寶釵互相對映”,我們絕不能簡單的理解為金釧與寶釵是一類人,是可以劃等號的。實質寶釵與金釧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女孩,寶釵端莊自重,金釧相較而言比較輕浮。

薛寶釵與白金釧,兩個名字成雙成對。薛(雪)色白,釵安插於髮髻,釧佩戴在手腕或手臂,皆是裝飾品。

寶釵的反面是金釧,注意這裡並沒有分人格之高下,想象一下太極圖之陰陽:

賈寶玉此生只愛林黛玉嗎?

我這裡只作客觀分析,以多重人格論,情感奔放外露、肆意任情的金釧是寶釵必須極力迴避、需吃冷香丸來壓抑的一種人格,白金釧是薛寶釵內心隱秘情感的外放和最大化。真性情是好壞參半的,壓抑真性情並不涉及人品之清濁。

寶釵反向對映是金釧,如太極圖般陽中有陰,兩者相生相伴。寶玉大承笞撻後,不輕易流露感情的寶釵,欲言又止中微露情誼,這已經到了寶釵表達感情的極限。寶釵理性中有一點感性,那點感性如同深藏不露的紅衣,只與寶玉看金鎖時才微露一角,讓人無限遐思。

如薛寶釵/白金釧般,林黛玉/林紅玉也是對照組,結局也是迥然不同的。不考慮身份地位的區別,林黛玉與賈寶玉如果進入婚姻,必然要像林紅玉與賈芸一樣走向務實,這是作者給他們寫得另一個出路。

這麼說來,寶釵人格中有一點黛玉化,黛玉人格中有一點寶釵化,她們的相交點可以稱為白金釧和林紅玉。

是相交點而不是相似點,金釧與紅玉是不等同於寶釵也不等同於黛玉的存在,她們分別是寶釵與黛玉人格中“異”的擴大化。

金釧兒不是黛玉,黛玉對寶玉發乎情止乎禮,恪守封建禮教。紅玉也不是寶釵,紅玉對愛情有理性地規劃,一步步地去籌謀去爭取,寶釵對這種不守常規的人是忌憚的。再三重申,這裡沒有比較人品之優劣,也不臧否人物。

金簪雪裡埋

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

判詞中用“金簪”指代寶釵,這裡金釧兒說“金簪子掉在井裡頭”一語成讖,死去的金釧兒穿著寶釵的衣服,衣物猶如人之皮囊。釵為雙股簪,“金簪”合二為一為金釵。

灰寶釵之仙姿

寶釵的美貌對寶玉很有吸引力,作者透過藝術化地手筆,寶玉與金釧兒之間的曖昧,抽絲剝繭地表現了寶玉對寶釵一直殘存的慾望。是的,從那個先知般的春夢起,到雪白的酥臂,寶玉對寶釵一直心有旖念,儘管天平逐漸向黛玉傾斜,但潛伏的雜念揮之不去。

寶玉訴肺腑伴隨著金釧兒的死亡,“死亡”是寶玉剪除“二心”的過程,與那個“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寶玉說再見。寶玉祭奠金釧兒歸來,席上正演唱《男祭》,戲如人生乎?祭奠了金釧,也遙祭了黛玉,命運已提前做了預告。

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她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她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作什麼呢?她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寶玉讓晴雯去看黛玉,送了黛玉兩條舊手帕,情深厚意,唯君與我知。

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了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了半日,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

唯將舊物表深情,一雙素帕寄心知。

黛玉以湘妃自比——

掏心掏肺,假裝無所謂,誰為誰偷偷地流眼淚。

這裡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

君心似我心,知我相思意,令我且喜且悲,可笑可懼又可愧。

卻不知病由此萌起,愛情是一種病,一種心病。

不能掌控的未來,一旦動了心,就陷入了情劫。

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

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

黛玉明白寶玉私相授受的苦心——情定終身。

寶玉表明心跡之前,黛玉疑心“金”或“麒麟”來檢視寶玉之意,不料聽到寶玉說“林妹妹從來不說這樣的混賬話”,自嘆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自不待言,手帕就是定情信物。

黛玉並沒有回贈信物,暗號對接中,寶玉是單箭頭的饋贈。在無人知曉處,黛玉情思起伏,無法自持,千頭萬緒湧上心頭,題詩三首。愛情是想要觸控卻又縮回的手,走向你又不敢靠近你。

較之而言,紅玉對待愛情更加果決有手段。紅玉與賈芸的定情信物也是手帕。當小紅知道在寶玉面前無法出頭冒尖的時候,立馬轉身。

紅玉聽茗煙說賈芸是本家爺們,下死眼釘了兩眼,像獵人衡量一個獵物。賈芸是小紅的第二選擇,這個選擇無疑是最優選,無論身份地位還是為人處事,賈芸與小紅更般配,小紅的眼光何其毒辣,兩眼定終身。接著小紅付諸行動:在沁芳亭畔,從李嬤嬤那打聽到賈芸要來種樹,聽到墜兒帶賈芸進來,便來到蜂腰橋設計與賈芸的相遇。

紅玉裝作與墜兒說話,卻拿眼睛溜賈芸,眼睛是傳遞心意的視窗,與賈芸四目交接處,不覺紅了臉,一扭身去了蘅蕪苑。賈芸見寶玉出來後,便向墜兒打聽小紅的資訊。至此作者才讓我們瞭解,方才小紅與墜兒交談的大致內容,小紅問墜兒可看到自己的手帕。小紅故意這麼問,她本來就知道賈芸撿走了她的手帕。賈芸有意,他懂小紅的心思,便用自己的手帕替換了,兩人的信物進行了交換,墜兒無意中充當了賈芸與小紅私相傳遞的信使。這一節叫“設言傳密意”,小紅設計語言來傳遞自己的愛意,只等有心人解這個密碼。

紅玉的愛情是謀劃來的,她放大了黛玉人格中心機世故的一面。當然我並不是說心機世故不好,這要看把心機用在哪方面,紅玉沒用心機謀害他人,她僅為了自己的幸福和未來,這麼做無可非議的。

黛玉對待愛情是任性而任情的,不用刻意去求也不用手段,天然去雕飾,知世故而不弄世故,有心機無心計。她知道寶玉捱打後鳳姐肯定要去打個花胡哨討賈母和王夫人的歡心,在遠離熱鬧人群的花陰下遠遠望著怡紅院內一起一起散盡地人往人來。一門之隔,

黛玉對寶玉的心在深幽僻靜處,不用討長輩的好,甚至不與寶玉知,一人前來又悄悄地走

一面叫她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才拿來的那果子拿一半送與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得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

愛情就是心靈磁鐵的感應,這兒寶玉要跟黛玉分享果子,那裡黛玉不邀而至。

第四階段:夢兆——情悟

這裡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兒,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夢是由真入幻的通道,冥冥中連線著前世與今生,夢話洩露了天機,一語劃破鴛鴦錦。

“鴛鴦戲蓮,紅蓮綠葉”,鴛鴦成雙成對,自古以來就是恩愛夫妻的象徵。

第三十六回目“繡鴛鴦夢兆絳芸軒”,“三十六鴛鴦”是個典故,《玉臺新詠》詩云“入門時左顧,但見雙鴛鴦。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箋註“霍光園中鑿大池,植五色睡蓮,養鴛鴦三十六對,望之爛若披錦。”李商隱《代應》“本來銀漢是紅牆,隔得盧家白玉堂。誰與王昌報訊息,盡知三十六鴛鴦。”詩中寫洛陽莫愁女嫁到富豪盧家,仍然忘不掉意中人王昌,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盧家女與東家王的故事,寫的是婚姻中的遺憾。顯然作者引用這個典故來比喻寶玉的婚姻狀態——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見過王夫人急忙回來,寶玉已醒了,問起原故,襲人且含糊答應,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了寶玉。

襲人得到王夫人的認可,提高了她的薪資待遇,雖沒開臉過明路,卻默認了襲人“姨娘”的身份。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了寶玉緣故,一番交談,兩人說到了“文死諫,武死戰”。對於很少發表政治觀點的《紅樓夢》來說很罕見。因此,我們必須聯絡前文來分析作者為什麼這麼寫。

其實襲人升職是因為“諫言”。

襲人向王夫人進言,為了寶玉的聲名前途著想,想個法子讓寶玉搬出大觀園。

“文死諫”,文官為了堅持自己的政治理想寧死也要進諫君王。以死相諫,以自己的性命“綁架”君王。

寶玉認為,如果君王不聖不仁,天道也不會把萬幾重任給他,那政權合該滅亡。文官只顧邀忠烈之名拼死相諫,把君王置於何地?君王昏庸文官死諫也沒用。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這跟《莊子》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一個道理。

時代的發展,在我們今人看來“文死諫”也是不合理的,其精神或許有嘉許之處,其行為不值得提倡,寶玉批駁“死諫”有幾分超前之思。

整個封建社會,上至臣對君,下至妻對夫,都要行勸諫之道,這被視為一種美德,是古代忠臣與賢妻的標準。也因此寶釵“藉詞含諷諫”,是“停機之德”,符合古代對賢妻的要求。

一個湮沒個性缺少選擇的社會,男人只有考取功名做官才是唯一向上的渠道。在這套標準下,以愛之名、打著為你好的旗號進行道德綁架,而忽視了個人需求。這種無形的桎梏,讓每個人在這顛撲不破的道德標準和社會體系下負重行走。

寶釵說如今世道上並沒有讀書明理、輔國治民的人,和寶玉罵那些貪圖利祿的官員是國賊祿蠹並無二致,他們對官場現狀的看法是一樣的。寶釵與寶玉的分歧點在個人的選擇上,也許日常的人際交往,寶玉要直接應酬那些峨冠博帶的官員,因此對官場的厭惡更加激烈和極端。

世界是多元的,存在各式各樣的人,不能忍受黑暗選擇遠離官場或者立志做一個輔國治民的人,都出於個人意願的選擇,本無可厚非。悲劇在於寶釵有理想卻無法付諸實際,女人的命運要寄託在一個男人身上,更悲劇的是命運要人生選擇分道揚鑣的男女走入婚姻的殿堂,這是時代賦予個人的悲劇。

寶玉見她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字那一個。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過這番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

一日寶玉看完《牡丹亭》仍不盡興,興趣盎然地來到梨香院想要找齡官唱曲。寶官、玉官見寶玉進來忙笑嘻嘻的讓坐,只有齡官一人獨自倒在枕上,見他來了,紋風不動。寶玉央求她唱“嫋晴絲”,齡官不只拒絕還很冰冷。寶玉再一細看,原來她就是那日在薔薇花下畫“薔”的女子,蹲在地上畫薔哭的很傷心,寶玉躲在花蔭裡看了很久,天突然下雨,告訴她快跑,齡官痴及局外,寶玉忘其有已。

面對齡官,寶玉很氣餒,從小生活在優渥的環境中,眾星捧月長大的公子哥兒,平日與女孩子玩慣了,還是第一次這麼被人厭棄。認識自己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意識到“我”不是世界中心是人生成長的第一課:哪怕你俊秀逼人、富貴顯達,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這個世界總有不喜歡你的人,不是所有的人都圍著你打轉。

寶玉痴痴的回到怡紅院,對襲人長嘆到:“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襲人笑他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

人與人的情緣,各有渡口,各有歸舟。

但作者深意還不止在此。

賈雨村的“正邪兩賦”宏論是讀者理解紅樓夢中人的總鑰匙,是作者塑造人物的內外邏輯。

“正邪兩賦”受了張載氣論學說的影響,古人認為宇宙萬物皆是秉氣而生。大仁者,秉天地之正氣而生;大惡者,秉天地之邪氣而生;餘者既不是大仁也不是大惡,,其聰明靈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在萬萬人之下,是秉正邪兩氣出生的人,“正邪兩賦”即亦正亦邪的對立統一體。

秉正邪兩氣出生的同一類人,在不同的後天環境中會呈現N種生活形態,他們或為情痴情種、或為逸士高人、或為奇倡名優。

黛玉與齡官就屬於同一類人的不同形態:黛玉生於富貴名門,是情痴;齡官出生在貧寒之家,是優伶。

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嫋嫋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

齡官相貌氣質酷似黛玉,形神畢肖,多愁多病,如此“齡”姑娘即“林”姑娘了。

優伶是舞臺的表演者,在戲中扮演著別人的人生。寶官對寶玉說只有賈薔讓齡官唱,她才唱。寶、玉二官,實質是“寶玉”這個本體拆分成了兩個並行的角色,寶官、玉官像連體嬰兒一樣到哪裡都同時出現。寶玉看完齡官畫薔淋雨回來,寶官玉官兩個人第一次同時出場,正在怡紅院與襲人晴雯等玩耍;這次出現在梨香院,二官皆為陪客,實為襯托齡官。

再說賈薔和寶玉,一個是戲班總管,一個是絳洞花王。因而寶玉旁觀賈薔與齡官的愛情,即是觀照自身的過程。齡官對情的忘我和投入深深感染了寶玉,至此寶玉才明白了齡官畫“薔”的深意,由人及已,不驚恍然。

這是一齣戲中戲,有兩重世界,三個“寶玉”:

第一重世界:戲中齡官與賈薔是情侶,是主角;寶官玉官演繹“寶玉”這個觀察者的角色,是配角。更絕妙地,他們能自由穿越戲中與世俗世界的間隔之門,寶玉要看賈薔與齡官是怎樣,是入戲的開端。

第二重世界:戲外,寶玉是觀察者。

哪三個“寶玉”?

寶官、玉官,這是戲中的寶玉;

賈薔,虛擬的“寶玉”,賈薔怎樣不重要,重要的是齡官怎麼對賈薔,因為賈薔在整個戲班的設定與寶玉在大觀園的設定是一樣的;

寶玉本人,這是第三個寶玉。

寶玉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自己的內心,齡官與賈薔的互動情形不過是黛玉與寶玉日常的類似再現,其情其心宛若黛玉對自己,將寶玉的內心活動像全息式的影像一樣投放到生活的舞臺,折射了寶玉內心曲折幽深的情感世界。

最不可直視是人心,因為人心深不可測且不可捉摸。寶玉曾經如此自負,自負到以為自己能得到她們所有的眼淚,直到面對你,我才發現自己的淺薄。

黛玉對待愛情的純粹與專一,在覺與不覺中影響了寶玉對待感情的方式。

那我該怎麼驗證我的觀點?

前面說過“正邪兩賦”是理解紅樓夢中人的不二法門,所以辯證的思維方式看待書中的人才能摸準脈門看透本質。如寶釵身上即是兩個極端的結合,她的相貌鮮豔嫵媚,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紅,天生的濃妝臉,但是她的妝扮極淡雅素淨,“淡極始知花更豔”自寫身份。

也正如,情與不情是寶玉的一體兩面。

寶玉情悟後對情的領悟更上一層樓。自此寶玉仍然喜愛女兒,卻無狎暱之心,對感情和愛情做了區隔。

不聯絡後文尚不能洞悉作者的內涵:

一時鋪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麼睡?”寶玉道:“不管怎麼睡罷了。”原來這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她了,越發自要尊重。凡揹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暱,較先幼時反倒疏遠了。況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並寶玉及諸小丫頭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煩瑣;且有吐血舊症,雖愈,然每因勞碌,風寒所感,即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極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心,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她一人,所以寶玉外床只是她睡。今她去了,襲人只得要問,因思此任比日間緊要之意。

王夫人看重襲人,是寶玉與襲人疏遠的開端。

第七十七回寫襲人這一二年主動迴避寶玉,不寫寶玉自己的態度,防止我們誤以為寶玉薄情、喜新厭舊;同理,第六回寶玉主動強襲人領雲雨情,不至於讓我們覺得襲人輕佻。其實這兩件事背後隱藏的邏輯是兩人自願的選擇,一段關係的開始與結束,同時保留了各自的體面,這是作者高明處。

寶玉對感情由混沌走向明晰,對愛情由泛情走向專一,發生了質的變化。

第五階段:涓涓細流——始終如一

寶玉看了,不覺喜得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

寶玉感情穩定後,走出了自我的世界,才能擁抱更廣闊的天地,大觀園開始張羅結詩社。

探春送來花箋,芸哥兒送來了字帖。

寶玉不過隨口一說的玩笑,賈芸竟然認真起來,認了寶玉做父親。

這也是被稱為“二爺”的人,芸二爺。你會發現,賈芸與小紅的行為處事很像,能說會道,擅於抓住一切機會,為了改變命運積極進取。偶然的機會小紅為鳳姐當差,小紅一番伶牙俐齒的回答,鳳姐即刻要認小紅為女兒,向寶玉要走了紅玉。

賈芸善於經營與潦倒不通庶務的賈寶玉是相反的。寶玉從小生活在富貴中,已經對錢財失去了概念,而賈芸不同,賈芸相對貧寒,父親早逝,他是頂樑柱,早早擔起了家庭的責任。

賈芸為了謀得一份工作四處求人,這種心酸作者早有體會,愛新覺羅·敦誠的《寄懷曹雪芹》有句:“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

因此,

作者對於那些為了生計奔波不顧自己的臉面和自尊在富貴門那兒討一口飯吃的人是尊重和憐憫的,如劉姥姥和賈芸。

劉姥姥和賈芸有情有義,在賈府家敗人散後,劉姥姥傾盡所有救巧姐於水火,芸哥仗義探庵,這與賈雨村受他人恩惠,卻忘恩負義、落井下石,兩種做法可謂天壤之別。

賈寶玉與賈芸是相照應的,賈芸在大觀園負責花草樹木,與神瑛侍者的職務一脈相通,神瑛侍者灌溉絳珠草結了一段佳緣,而人間的怡紅公子被“花草”所包圍,大觀園中的每個女兒都有代表花,所謂“怡紅快綠”,就是讓花草生色,使女兒快樂起來。賈寶玉擅長調脂弄粉,對奇花異草如家數珍,這是一種天生就具備的天賦。

“白海棠”是本次詩社的主題。數一數,每次詩社的主題或多或少都跟“花”有聯絡:白海棠、菊花、紅梅、桃花。

首尾的順序是跟怡紅夜宴佔花名是一樣的,以薛寶釵始,以襲人結。

紅樓夢中的女兒,很多花相是重疊的。

海棠花是湘雲的本命花,白海棠代表薛寶釵,西府海棠分別代表湘雲和黛玉,還有海棠春睡的可卿,在89電影版《紅樓夢》中有一幕,寶玉在幻境被警幻仙姑帶到一臥室,看到《海棠春睡圖》一女子躺在海棠花下的榻上,畫中女子一轉身就是可卿,嫣然淺笑向寶玉招手,迷情幻夢一場。

薛寶釵《詠白海棠》拔得頭籌,“冰雪招來露砌魂”,潔白如雪,是她的本色。不喜歡花兒粉兒的寶釵,卻要服用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等調製成的冷香丸,才能壓制天生帶來的熱毒。“熱毒”與“冷香”互補,方可陰陽調合。

秦可卿的臥室掛著一幅《海棠春睡圖》,“海棠春睡”暗用“楊貴妃酒醉未醒”的典故,在《紅樓夢》顯見把薛寶釵比喻為楊貴妃,兩旁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

,芳氣籠人是酒

”,“冷香”指誰不言而喻了。“芳氣籠人”套用“花香襲人”,夢醒後,寶玉第一眼看到的是襲人,襲為釵副,這與我前面推斷寶玉對寶釵有慾望的牽絆是一致的。釵黛與可卿是十二釵之首末,可卿是寶釵黛玉合二為一,所以十二釵是首尾相接的圓環。寶玉倒著看,按又副釵、副釵、正釵的順序,在已顯示的排列名次中,以寶釵開始,襲人最末,副釵、又副釵並沒有全部羅列出來,這是作者故意留白。

湘雲醉臥芍藥茵,“只恐夜深花睡去”也化用了“海棠春睡”這個典故,史湘雲以兩首白海棠詩壓軸出場,真正的“海棠花”出現了方不負海棠詩社。

“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的西府海棠既可代表湘雲,也可代表黛玉。西府海棠還有一個別名“女兒棠”,“花”與“水”最具有女兒特性,黛玉無疑是其中突出的代表,女兒棠的物象特徵:“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寫西府海棠還是黛玉?西府海棠與黛玉的關聯,我以前論述過了,這裡不作詳細探討。

寶玉的《詠白海棠》詩寫了兩個與他關係最密切的兩個人——寶釵和黛玉。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楊貴妃出浴,冰雪作身影;西施捧心而顰,白玉為靈魂。與“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相同,一個側重“貌”,一個側重“靈”,這分別寶釵與黛玉身上最為吸引寶玉的點。

曹雪芹獨特的話語系統,便於讓我們瞭解作者形而上的哲學思想。比如“意/淫”這個詞分開看,實際是“靈/肉”的對立統一,書中有很多類似的詞彙“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情不情”等,這些都包涵了作者對個人、人性甚至於宇宙萬物的宏觀思考。

寶玉的“女兒觀”,並不能簡單地以性別、結婚與否來界定,在寶玉的意識審美體系中,蔣玉菡、柳湘蓮、水溶等男性朋友也歸為“女兒”這個範疇,他們的名字寓意都包涵“水”,秦可卿、襲人、平兒、香菱等為人妻為人妾了仍是“女兒”。

“女兒”更像一種特定的符號,代表了人性中的真、善、美。作者為我們描述了一群生活在大觀園中的女兒形象,她們深藏閨閣,遠離利益權力之爭,最大限度的保留了自然本真的天性。

當女兒結婚後走入男人的世界,不得不遵行男權社會的規則,在夫為妻綱、婆媳關係、子女生養、家務操持等壓力的承重下,她們慢慢變得死氣沉沉,漸漸失去了昔日的靈氣。年歲漸長,女兒成了女人,她們不但適應了男本位的緊箍咒,連行為氣息都沾染了男人氣息,戾氣市儈,弱者向更弱者揮刀,只要有一絲機會,她們就要伺機“報復”,揭發告密,耀武揚威,出一口惡氣,女人的刀指向了漂亮、活力的女孩,她們那麼像年輕的自己,那麼不知天高地厚。女兒變成了男人化的女人,珍珠就變成了死魚眼睛。

“水”、“花”是作者賦予“女兒”的獨特形象和意義,這在黛玉的身上體現的最為充分,前世承蒙露水澆灌,今生報之淚水,誕生於花朝節,是花神的生日,百花的節日。“女兒性”是超性別的,寶玉即這樣特殊的存在,絳洞花王,以花來類比。“花”像一條無形的引線,串聯了大觀園這個女兒王國的聚會活動,一年花事,春榮秋謝,見證了大觀園的繁華與落幕。

“珍重芳姿晝掩門”,一個端方莊重的大家閨秀躍然紙上,寶釵遵守封建社會對女性道德的約束。“半卷湘簾半掩門”,有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朦朧美,跳脫任性,是黛玉追求個性自由的自然流露。“含蓄渾厚”“風流別致”不僅僅評價她們的詩風,而是對她們個性的定評。

黛玉追求個性自由,也充分尊重他人的自由。

其實黛玉與寶玉的觀念並非全然一致。黛玉也“責備”過寶玉吃胭脂還要帶出幌子來,惹得他人非議;對於寶玉是否走仕途經濟之路,黛玉不置可否;寶玉喜聚,黛玉喜散;黛玉心疼寶玉捱打,勸他改了;黛玉不同意寶玉將閨閣的詩文傳誦出去等等。但黛玉絕不干涉寶玉,絕不義正辭嚴得要求寶玉按照自己的要求做。

真正的靈魂知己,不是他們的觀念要多麼的高度統一,而是我的溫度適合你的溫度,我理解你的世界,尊重你的選擇,不強求你為我做什麼改變。

在這種不強求下,寶玉對感情潛移默化地自願改變了。

妙玉斟了一斝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

白雪紅梅,即景聯詩,豈能沒有妙玉這道風景線?

關於妙玉與寶玉的感情糾葛,評論家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妙玉對寶玉有男女情意;一種認為,妙玉對寶玉沒有男女私情,是純粹的精神交流。

從女性的角度看,我認為最開始妙玉對寶玉有男女之情的,妙玉對寶玉另眼相待並不能“以寶玉為知己”搪塞過去,他們之間的緣分以男女之情始,以知己之情終。

法號“妙玉”很有意蘊,“妙有”,非空之空,非有之有,“空”不是真的空,真空不空,所以判詞說她“雲空未必空”。

妙玉第一次正面出場的言行舉止,只能用成語“欲蓋彌彰”來概括,她正色申明,寶玉吃茶是託釵黛兩個人的福,獨寶玉來了是不給茶吃的,但我們都知道妙玉給寶玉用前番日常吃茶的綠玉斗,自己用過的茶杯給一個不熟稔的男性,是很私密很親密的接觸,看她說劉姥姥:“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妙玉很珍視自己用過的茶杯。

若說,妙玉看重寶玉是以茶論知己,但寶玉的表現並不比黛玉懂茶。

一個茶杯透露了一個女兒隱秘的情感。何況出家,並不是妙玉本人的意願,她沒有剪斷三千煩惱絲,她有自己的情感世界。

在寶玉面前,妙玉要強壓黛玉一頭,她毫不留情面冷笑黛玉是個大俗人。

這是比黛玉個性還強的女子。

愛情面前,寶玉遇到另一個“綠玉”,個人風格濃烈鮮明的女子,他的選擇是什麼?

寶玉拒絕了妙玉的“綠玉斗”,世法平等,為何對我“特殊”?

寶玉的回絕很體面,巧妙地維護了妙玉的尊嚴,畢竟您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到了佛門清淨之地,金玉珠寶一概都成了俗器。果不出寶玉所言,後面黛玉沒有品出梅花雪,被妙玉諷刺為一個大俗人。

妙玉是雪中紅梅,清冷孤傲,孤芳自賞,梅花雪烹茶以求知音,攏翠庵內有“數十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作者賦予妙玉的也是“綠”“紅”二色。

梅蘭竹菊四君子,“氣質美如蘭”的妙玉是梅、蘭二君子;黛玉佔竹菊,竿竿翠竹是黛玉的風骨,菊花是她的氣韻,菊花詩會是她的主場。妙玉黛玉二姝遙遙相對。

有了黛玉這個“綠玉”,再來妙玉這個“綠玉”,煞是有趣。

面臨多種選擇,這會直接考驗一個人對愛情的定力。

“情悟”是寶玉的轉折點。愛情的領域非常小,是排他的,哪怕這個女子是黛玉的同類。

相比妙玉對黛玉的尖刻,黛玉對妙玉寬容大度的多,黛玉對愛情的天然嗅覺,使她敏銳的感覺到了妙玉的微妙情感,她藉故拉走了寶釵,就像她攔著李紈不讓丫頭跟著寶玉去攏翠庵,給妙玉與寶玉單獨相處預留了空間。

能被搶走的愛情不算愛情。你是否也曾經這麼深愛一個人,完全懂得、信任他?寶玉何其有幸,今生能擁有黛玉。

懂得情感與愛情的邊界,所以寶玉不用妙玉的綠玉斗。

妙玉對寶玉的回絕心領神會,妙玉的情是沒有功利性的,沒有目的,她不會像紅玉沒有結果就換一個目標。

直接拒絕得到了釋懷,妙玉並沒有看錯人,從此後引寶玉為知己。妙玉是紅梅,黛玉事竹,寶玉怡紅院有松,對飲成三人,“三玉”乃歲寒三友。

“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妙玉對寶玉的知己之情,超越了男女性別,逾越了僧俗之別,說不得她“空”,說不得她“俗”。

所謂情僧,就是半僧半俗,亦俗亦僧。妙玉與寶玉殊途同歸。

寶釵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髮攏一攏。”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攏上去。寶玉在旁看著,只覺更好,不覺後悔不該令他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叫他替他抿去。

走到這一步,寶釵黛玉的和解是自然而然的。你若拒絕曖昧,一切豁然開朗。

寶釵坦蕩蕩的一番話折服了黛玉,黛玉理解了寶釵的內心世界,這是精神很豐富,為人高度自律,值得敬佩與深交的女子。

判斷一個人的人品,就看她交接的朋友,黛玉和寶釵是棋逢對手的女子,相彰溢彩。湘雲與寶釵尚不能達到這個層次,實際湘雲並不懂寶釵的內心世界,湘雲只理解“表”,不能深入“裡”,湘雲評判一個人的標準往往是這個人對我好不好,黛玉經常與湘雲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湘雲理所當然的認為黛玉會嫉妒賈母對寶琴的愛。

寶玉對黛玉的觀察細緻入微,連頭髮都注意到了,一個眼神,黛玉會意。

心靈相通的人,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的意思,你未開口說出的話,她早就知道了,你謊稱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沒了,只有她知道你去了哪裡。襲人說寶玉如果也這樣對林姑娘,林姑娘不知道鬧得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只有寶玉知道,林姑娘根本就不會說這樣的話。

我猜想,黛玉之死本不需要像續書那樣由寶釵去告知寶玉,寶玉才得知了真相,那種深入骨髓的牽絆,即使相隔遙遠,也每分每秒牽動著彼此的神經,他們對離散死亡都有強烈的感知,所以越到後來,很多次黛玉和寶玉相對無言,兩人默默流淚。

此時寶玉看著寶釵給黛玉攏頭髮,不禁思緒連連,

兩個美好的女孩子或打或鬧或靜,都是一幅溫馨的畫,一瞬間就觸動了心絃,讓你定格,也許若干年後的午夜夢迴,每每想起都會心一笑。一個愛過的靈魂,才能有這麼細節化地描寫

寶玉忙問:“今兒好些?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蓑衣,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瞧了一瞧。

風雨故人來,《紅樓夢》中的愛情是很生活化的,愛情不一定要像瓊瑤小說中的那樣感天動地、撕心裂肺,寶玉一手舉燈一手遮住燈光,怕燈光刺了黛玉的眼,點滴中的細節,涓涓流水般細膩。

忙又揣了,說道:“原該歇了,又擾得你勞了半日神。”說著,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來問道:“你想什麼吃?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

寶玉走了又折回,小到藥餌、飲食都要親自過問。

敘起年庚,除李紈年紀最長,他十二個人,皆不過十五六七歲,或有這三個同年,或有那五個共歲,或有這兩個同月同日,那兩個同刻同時,所差者大半是時刻月分而已。

大觀園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盛況,燈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物極必反,陰陽轉化,盛極之後,那麼離衰敗也不會遠了。

冰雪乾坤,琉璃世界,群星薈萃,一場雅事的相聚,對比曲終人散,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天地懸隔的落差,怎不頓生浮生如夢的虛幻?

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她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日,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悶悶不解。

愛情有時候很自私的,愛有強烈的佔有慾。黛玉與寶釵寶琴親近異常,讓寶玉患得患失,悶悶不樂。起先,為了寶釵,黛玉猜疑寶玉,兩人之間鬧了多少彆扭,現在黛玉不再心生嫌疑,這不是自己一直盼望的嘛,怎麼黛玉與寶釵真成了好朋友,寶玉反倒鬱郁不解起來了?

陷入愛河的戀人,嫉妒就像調味品,雖然煩惱卻也甜蜜。有一天,當她不在意了,他會備感失落,像失去了什麼。

那種嫉妒、猜疑、誤解、傷心、衝突的酸甜苦辣,屬於愛情的初級階段。

黛玉成熟了起來,這種變化寶玉才剛察覺。寶玉事無鉅細的關心,以往什麼事情都心照不宣,竟然對這件事毫不知情,只好找黛玉解惑。

寶玉婉轉問黛玉什麼時候接受了寶釵?著重強調“是幾時”,他納罕的不是兩人交好,而是什麼時候。

黛玉細細向寶玉告知緣故,寶玉恍然大悟,原來是你小孩子家口無遮攔說錯了酒令接的案哪!

前面說寶玉經過了比較,認為自己所見的閨英闈秀都未及黛玉。現在來了一個比寶釵還美的寶琴,天外來客驚豔了大觀園,寶玉驚歎不已。

有了對比,才知道人外有人,但現在寶玉對寶琴處於遠觀的欣賞,沒有了中間地帶,寶琴這個人物只能給讀者留下一個完美的剪影,籠罩了一層薄薄的輕紗,朦朦朧朧看不真切,無法走進她的內心世界。

寶玉笑紫鵑傻,信了定下琴妹妹的話,不知紫鵑只是拿寶琴當試金石,試一試寶玉對黛玉的感情有多真。

愛情不是一時心動,而是經過細水長流地相處,瞭解後的心定。見過再美的人,那也是緣分之外,今生已無法再動情,這樣確切的愛一生或許只有一次。

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

偉大的小說家都會挖掘人物行為背後的心理邏輯,每一次的成長、轉變都不是無根之水。

如果缺少了這段描寫,情節會脫軌斷裂,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就立不起來了。

當你愛極了一個人,聽到她要回蘇州家去,急痛迷心,變得痴痴傻傻。有一天,她真的不在了,魂歸離恨天,你卻迎娶了另外一個女子,人們會疑惑,你真的像你當初所表現的那樣愛她?

現實主義小說是反應真實生活的鏡子。

生活不是任何人的一廂情願,在生死麵前,人渺小如微塵,活著的人還有家庭還有父母,不能不顧人倫之大節,這是“理”,餘生不忘你,這是“情”。

如果為了死者孤守一世,妨礙了大節,死者也不安心了。

這番在情在理、情理相容的話,觸動了寶玉的呆性,又是喜,又是悲,又稱奇道絕。

寶玉讓芳官轉告藕官,只要一心虔誠,於心求感應,死者神鬼都會享祭。懷念一個人不必在虛名,不必在形式。

透過對話性的描述,戲劇化的影射,確定了寶玉的命運走向。

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寶玉黛玉在花下遙遙知意。

在人們固有的印象中,一個天生文藝性格,沉浸自我精神世界的詩人,通常不會關注物質。

黛玉不然。黛玉詩性與理性並存,心閒的時候,每每替他們計算進出收支,賈府入不敷出的經濟狀況,她瞭然於心。

寶玉笑道:“憑他們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對此不予置評,轉身找寶釵說笑去了。

黛玉對人對事都有“事若求全何所樂”的通達,對於寶玉不慮後事、富貴閒人式的思維,黛玉也並不苛責。

黛玉及時去找寶釵,迴避寶玉的唐突,卻被人誤讀為黛玉對寶玉的疏遠,實際男女分工的不同,旗俗少奶奶當家,黛玉對寶玉有沒有理家之才大概也不為意。

寶玉說,憑我們家怎麼維持不下去,也少不了你我的。

這話黛玉聽來逾矩了,怎麼就把我放在你一樣的位置?

參照前文“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林黛玉去說笑。 ”寶釵也忙走開找黛玉以示迴避。

由此,轉身走開,是緩解尷尬的好方法。

寶玉不慮後事,固然是他富貴不知樂業的表現,但深其究竟,是由他的生死觀決定的。

生與死是生命的兩極,代表了個體生命的開始與終結。

寶玉對自己的死亡,有一段近乎涅槃的幻想: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如今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生為人,就是我死得其時了。

這種對死的看法深受莊子的影響。莊子認為,生死是生命的本源,如同晝夜交替一樣自然,死是生命的常態,人死亡後形體元氣會消散,復歸於大自然。

寶玉喜聚不喜散,在生命的旅途中,最後離開的人註定要一次一次地承受死亡別離。

寶玉說趁著你們都在,我就死了,是恰得其時。死在時光的前頭,在他看來避免了離散的痛苦。

寶玉道:“誰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話,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濁鬧的。”尤氏道:“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玩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裡,難道她姊妹們都不出門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他是假長了一個胎子,究竟是個又傻又呆的。”寶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

寶玉勸探春不要為那些俗事、俗話煩惱,可以不必像我們男人一樣“濁鬧”,只管安富尊榮。

死生無常,及時行樂,活在當下,一心無掛礙。

所謂“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就是不刻意不強調的自然狀態,到了什麼時候,該怎麼做就怎麼做,過一日是一日。

寶玉能說這樣的話,還有所依傍。只不知日後他經歷了重重磨難,又會有什麼感悟?

作者本人對寶玉的態度是兩極分化的、矛盾的,一面稱他為“蠢物”,形容他愚鈍,一面他又“通靈”,聰明靈秀異於常人。這種矛盾心理集中體現在《西江月》二詞上,對寶玉亦褒亦貶,亦贊亦罵。

性靈質蠢,天才的另一面是白痴。

同寶釵一樣,寶玉也是人格之兩端的結合,時而呆傻時而靈慧,淺層次看寶玉是得樂且樂、瘋瘋癲癲的混世魔王,深層次寶玉心思細膩、超常敏感,有濃郁的生命憂患意識,對“美”有非凡敏銳的感受。

前面說寶玉毫不擔憂家族經濟,這裡又說寶玉有強烈的憂患意識,看似矛盾,實質兩者是不同的維度。

寶玉對經濟前途、名利仕途毫無興趣,是鈍感的,對個體生命的需求是關懷的,是敏感的。

寶玉能感受別人感受不到的地方,不同於晴雯的無知覺,痴心傻意以為大家橫豎在一處,寶玉早就意識到有散的那一天。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命運像一張包羅永珍的塵網,無人能逃於外,非人力所能及。向下沉淪的社會,個人的力量微不足道。

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悽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盡力落了幾點痛淚。

寶玉設身處地為平兒考慮,把她的痛苦當成了自己的痛苦,不禁悽然淚下。

大雨淋得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得。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遭塌起來,哪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

寶玉與宇宙萬物共情,把天上的燕子、河裡的魚、星星月亮都當成有情眾生,同她們講話,傾訴自己的煩惱或喜悅。

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聽這話,不知怎麼,倒替你耽心慮後呢。”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麼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麼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

寶玉為香菱耽心慮後,引起香菱的誤會,事實證明香菱的遭遇不幸地被寶玉言中了。

寶玉比香菱清醒的多,對於未來寶玉並不是無知無覺,他的憂患意識紮根於靈魂深處,外人的誹謗他可以置若罔聞,他喜愛的女兒也這般誤解他,這是寶玉經常感到悲傷失落的根源。

如此,方知懂得可貴。

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光好。”眾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芳官只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

絳洞花王誕辰,群芳賀壽。

芳官特唱《賞花時》一曲,花即群芳,指眾女兒。

誰是賞花人?

怡紅公子,寶玉。

寶玉為什麼是【絳洞花王】而不是絳洞花主,我引用一下余英時先生的觀點:

不但園中女孩子是花神,而且寶玉自己也是花神,我願意在這裡講一下我對於寶玉為“諸豔之冠”的看法。第七十八回寶玉對小丫頭說:“不但花有一個神,一樣花一位神之外還有總花神。”這話亦大有深意。……

寶玉是總花神,這就是所謂“諸豔之冠”也

。也許有人會提出疑問,寶釵的簽上不明明寫著“豔冠群芳”麼?要知道寶釵雖然豔冠群“芳”,但畢竟只是司牡丹花的花神。惟有寶玉不單管任何一樣的花,才有資格做總花神。倒過來說,正因為寶玉不是女人,他才不能單管任何一樣花,而只有做總花神。情榜六十名女子,而以寶玉為首,可以說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絲毫不必奇怪。

賈寶玉是大觀園女兒國中的總花神,諸豔之冠,養花使者。

寶釵是牡丹花,豔冠群芳。

黛玉是風露清愁的芙蓉花,生辰二月十二花朝節,與花神百花同在,因此黛玉的代表花卉數量之多,為群芳之最。

抽籤順序:

【晴雯擲骰】寶釵(牡丹)—探春(杏花)—李紈(老梅)

【黛玉擲骰】湘雲(海棠)—麝月(荼靡)—香菱(並蒂花)—黛玉(芙蓉)—襲人(桃花)

晴雯和黛玉都有單獨擲骰的機會,晴雯未抽籤,卻也算佔花名的參與者,晴雯與襲人正好一首一尾,寶釵黛玉並列,正數倒數第二,所以黛玉抽芙蓉,需要牡丹陪飲一杯。

為什麼以襲人收尾?

我們別忘了,襲人的生日跟黛玉同一天,佔花名最末兩位就是黛玉和襲人,若以李紈之後黛玉擲骰開始算,那首尾也是黛玉和襲人。

襲人抽得桃花籤後,“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大體囊括了在座的眾花,再結合黛玉葬桃花,脂批曰“《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豔之歸源小引,故用在踐花日諸豔畢集之期。”因此,我認為桃花象徵了群芳,桃花就是百花的縮影,桃花的藝術形象賦予到黛玉與襲人身上,意象各有側重。

黛玉的《葬花吟》不止自挽,而是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詩讖;《桃花行》 以桃花自比,桃花與人合一,已入化境,是黛玉淚盡的寫照。桃花也見證了黛玉與寶玉的愛情,兩人在桃花底下共讀《西廂》,一起葬花。

桃花是襲人的本命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襲人的命運也如桃花——“桃紅又是一年春”,歷史上桃花夫人被迫二嫁,無疑也隱喻了襲人的結局。

寶玉認為只有黛玉與襲人這兩三個人同死同歸的,可惜天不遂人願,一個淚盡而亡,一個另嫁他人。從世俗意義講,在大觀園的世界寶玉只與這兩個女子有關係,情之所繫者黛玉,有過肌膚之親者襲人。

賈寶玉是不問窮通的桃源漁翁。

忽聞水聲潺湲,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個字。”

水港石洞,落花浮蕩,如同武陵桃花源幻境,別有洞天。黛玉給大觀園題匾額“世外仙源”,遠離紅塵。

一語未完,只見寶玉頭上帶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了,說:“

那裡來的漁翁!

眾丫鬟、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卻笑道:“我們

才說正少一個漁翁

,如今果然全了。姑娘們吃了飯才來呢,你也太性急了!”

寶玉正看寶釵、寶琴、黛玉三人共戰湘雲,十分有趣,那裡還顧得聯詩,今見黛玉推他,方聯道:“撒鹽是舊謠。

葦蓑猶泊釣,

前呼後應,看似隨性的段落,卻隱藏了作者的匠心。

襲人與桃花的關聯,讀者一眼就能看到的。黛玉與桃花的淵源,從葬桃花,到黛玉收到寶玉的一對舊帕“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再黛玉重建桃花社,層層渲染,層層推進,這一切都是作者精心的安排。

“漁翁”與“桃花”、“桃源”,構建了宏大的隱喻。

荼靡花開,韶華盛極之後,香菱、黛玉、襲人一線相承,也如同她們的出場順序,香菱之後黛玉出場,黛玉之後繼以襲人正面出場(三春第二回已經側面集體出場了),從這個角度看,我認為她們的命運可能會有某些共通之處。

回到唱詞,《賞花時》出自湯顯祖《邯鄲記》第三齣《度世》,何仙姑證入仙班,呂洞賓下凡覓一人替代何仙姑,供掃花之役。呂洞賓為了度脫盧生,送了盧生一個磁枕,盧生枕著磁枕入夢,登第拜相,極盡榮華,夢醒店主炊黃粱未熟。這是一出道化度脫劇。

寶玉顛來倒去的念“任是無情也動人”,眼看芳官不語,陷入了遐思。上次在寶釵生日宴會上,一曲《寄生草》讓寶玉參悟禪機,一時竟生了出世之心。

兩次皆從寶釵而來,但我不以為寶釵有意點悟寶玉。寶釵說道書禪機最能移性,同黛玉一起阻止寶玉參禪。

寶釵說者無心,寶玉聽者有心。儒釋道發展到後來趨於合一,黛玉續偈,寶釵談禪,都不能說明她們真的解悟了,包括此時的寶玉,離了悟還很遠,參禪也不過是一時興起的念頭,黛玉一句機鋒就收了寶玉的禪心。

《紅樓夢》大旨談情,竊以為寶玉會經過:情不情(混沌)——情情(情極)——不情(無情)——情不情(超越)四個歷程。

情不情【混沌】

,所有的情混為一談,模糊不清,混沌不明。

情情【情極】

,用情之深到了極點,愛一個人到了頂點。

不情【無情】

,作者深悉陰陽哲學,陽盡了就成陰,對一個人用情到了極點之後會走到情的反面——不情,不動心不動情,無情無愛。封建社會丈夫棄妻出家近乎殘忍,世人莫忍為,與寶玉一貫愛護女兒背道而馳,有時候情極也是一種毒。曾經最深於情的人變成了最無情的人,又或許說,無情只因為有情在,他自傷又傷人。從這方面說,不情不是寶玉的終點,空門也不會是寶玉最後的歸宿。涉及探佚,這且不表。

情不情【超越

】,和自己和世間和解之後的情。世間的無知無識,沉溺其中之人,皆以有愛之心待之,這種情超越了個人情愛。能說作者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為閨閣女兒立傳不是大愛?情僧即混沌,是“情”與“空”的混沌。

賈寶玉位列情榜之首,沒有忘記過自己愛過的人,最終也無法忘記情。由混沌到清醒,再復歸自覺的混沌,謂之徹悟。

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又怕眾人看見,又忙自己擦了。

佔花名酒令以桃花收結,桃花社是大觀園的最後一次詩會。始於海棠詩社,主寶釵;終以桃花詩社,主黛玉。寶釵黛玉並重。

若將黛玉的淚水比桃花,淚水長流桃花嬌媚,淚眼看花淚易幹,淚乾春盡桃花也憔悴。

憔悴桃花遮掩著面容憔悴的黛玉,一聲子規啼鳴春歸去,桃花凋謝空留一簾冷月。

寶玉看了《桃花行》便知瀟湘子稿,除卻林妹妹,誰有此哀音?悲傷著她的悲傷,不禁滾下淚來。

脂批:“空將佛事圖相報,已觸飄風散豔花。一片精神傳好句,題成讖語任吁嗟。”顯然《桃花行》是黛玉淚盡的詩讖,寶玉皈依佛門以圖相報也枉然。

原來林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肯分心,恐臨期吃了虧。因此自己只裝作不耐煩,把詩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卷東西與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鐘、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似。

黛玉可謂用心之至,連字跡都與寶玉相似。心細如絲,見字如面,一筆一劃都是真情的流露。

細膩纏綿、率真自我、重情輕名利,這是黛玉與寶玉共有的,黛玉還有寶玉沒有的理家之才與經濟頭腦。

人格之兩端同樣體現在黛玉身上:多愁善感與幽默風趣、謹慎細心與恣意任情、寬容大度與尖酸刻薄愛使小性兒、通世事卻抱有單純,這都是黛玉。

以往人們過多的關注黛玉自我的部分,而忽視了她社會性的一部分。

人天生自帶一部分屬性,降臨人間後才浸染百味煙火。不知天生的慧根,還是後天的歷練,也許兩者皆有吧,黛玉有一雙洞見人情的慧眼。黛玉初進榮國府的察言觀色,進退有禮,應對世事的自如,實在讓我們想象不到後來率真直接的她。

也許在賈府生活久了吧,黛玉越來越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最初的謹言慎行都拋之腦後了。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把兩枝宮花送來,黛玉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小九九,直接表達了自己的不爽:“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實際薛姨媽的吩咐才合人情,旗人重小姑,得先送姑娘們以示尊重,最後才送鳳姐數量加重了,顯得不厚此薄彼,古代很注重座位等級順序,所以每次宴席作者都會不厭其煩地描寫座次,盡顯禮儀人情。周瑞家的擅自做主,黛玉當面拆穿,有些讓人覺得林姑娘不夠大氣,卻也是讓下人知道本姑娘不好惹的最佳方式,像那種刁奴欺壓到迎春頭上的事兒,在黛玉面前不敢想象。只一點黛玉沒考慮到周瑞家的如果把她的話傳到薛姨媽耳朵裡,未免太失禮,好在寶玉讓茜雪探病,給林姑娘盡了禮數。

黛玉聽說,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

有人說,黛玉受寶釵的影響,待人接物成熟了,懂得打賞人了。實際黛玉不是一夜長大,曾經佳蕙送茶葉,黛玉順手就抓了兩把錢給她。

黛玉並非不會為人處世。所謂的孤高自許,目無下塵,不過是黛玉的懶與人共。

她見裡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歇,她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歇?”黛玉忙讓:“姊姊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

黛玉待襲人有禮有節。

除了周瑞家的和李嬤嬤,黛玉少有當面懟人。

寶玉與晴雯吵架。黛玉調解說,難道大家爭吃粽子爭惱了?又安撫襲人,非常細心。

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裡自己盤算道:“如何她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她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

黛玉對人情世事門兒清,明白鳳姐肯定要特地來看望寶玉,討賈母和王夫人的好,果不出所料,一會兒鳳姐就攙著賈母同一群人去了怡紅院。

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與寶玉。

黛玉一眼就看出趙姨娘來問好是順路的人情。

園中姊妹和李紈、迎春、惜春等人,皆為鳳姐是好意,然寶、黛一干人暗為二姐擔心。

大觀園中姐妹皆以為鳳姐好心,連年紀較長的李紈都看不出來,只有寶釵、黛玉等暗暗為尤二姐擔心,黛玉豈是不懂世事之人?

黛玉的早慧註定了對世事的通透,她的多愁善感不是無病呻吟,她也許早就明白對寶玉的這份愛是無望的,依然義無反顧,黛玉是情情之人,入俗卻能脫俗,一生保其天性。

寶釵勸黛玉不要看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黛玉心下暗服卻也沒有全盤接收寶釵的觀點。寶琴新編懷古詩,最末兩首涉及《西廂記》《牡丹亭》,寶釵讓小妹另作兩首,黛玉第一個反對。黛玉對寶釵的人生觀是有所保留的。

千金小姐當著一大家子的面說豔詞失於了檢點,如果被有心人利用藉此造謠,那太失閨閣體統,有損女兒清譽,所以黛玉感激寶釵的指點。

細細想來,起初黛玉不服氣寶釵人緣口碑比自己好,比自己得下人之心,那些小丫頭們也喜歡跟寶釵玩笑,黛玉為此悒鬱不忿,寶釵渾然不覺。隨著時間的推移,寶玉對寶釵的曖昧,讓黛玉心生芥蒂。至寶釵蘭言相勸,黛玉解開心結,兩人情結金蘭。起因和結果皆不在寶玉。

寶釵誠心相對,黛玉報以真心,求同存異,君子和而不同。黛玉愛屋及烏,視寶琴為親妹妹,認了薛姨媽做娘。

寶玉也通世故達人情,但不擅長謀生,寶玉不是懶得什麼都不幹,每每甘心為丫鬟充役,所以只要找到他感興趣的路。寶釵說男人讀書不輔國治民,不如做耕種買賣,倒也沒什麼大害處,如果從這個思路看,寶玉可以養花種草做買賣,做姻脂水粉之類的。如此看寶玉還是適合閒情逸致、富貴閒人那掛,藝術氣質的人當不了政治家,寶玉不走仕途經濟之路是自知之明。

扯遠了。接回上文,眾姐妹的幫忙,寶玉總算把落下的功課勉強補上了。黛玉另起了一社填寫柳絮詞,柳絮與風箏都是漂泊之物,寓意眾女兒風流雲散的結局。

寶玉不捨黛玉的風箏寂寞,剪斷了自己的風箏,追隨而去,寶玉對黛玉的心是如一的。

話說寶玉才祭完了晴雯,只聽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走出來細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滿面含笑,口內說道:“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的了。”寶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著世上這些祭文,都蹈於熟濫了,所以改個新樣,原不過是我一時的頑意,誰知又被你聽見了。有什麼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

黛玉從芙蓉花影出來,小鬟失色,驚叫晴雯顯靈了!黛玉是芙蓉花,晴雯是黛玉之影,誄晴雯即誄黛玉,時空倒換,倒峽逆波。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寶玉對蒼茫的天地發出詰問,天馬行空的想象,把視野擴充套件到無限的宇宙。

時空無涯,生命是從時間的河流借一段光陰而已。

黛玉滿面含笑,不是冷漠,而是對生死的看淡,一個早說過“死生有命”的人,面對死亡又怎會悲天泣地呢?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咱們。”

黛玉說,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得清清楚楚?

寶玉回,不如棄“公子”、“女兒”,改為“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算作你誄晴雯,雖於我無涉,但我也愜懷。

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幹正經事罷。才剛太太打發人,叫你明兒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準了,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寶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寶玉忙道:“這裡風冷,咱們只顧呆站在這裡,快回去罷。”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兒再見罷。”說著,便自取路去了。寶玉只得悶悶的轉步,又忽想起來黛玉無人隨伴,忙命小丫頭子跟了送回去。

命運的昭示,寶玉脫口而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乾坤挪移,由祭晴雯轉為祭黛玉,黛玉忡然變色,不詳的預感籠罩了心頭,趕忙轉移話題。

黛玉自取路去了,寶玉悶悶的轉步,你走我轉身,所有的離散都有徵兆,大觀園中無憂無慮的快樂不再有了。

黛玉寶玉話別,戛然而止的劇情留下太多的想象。所謂黛玉寶玉之間產生了裂縫全在個人的解讀,於我則看不出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