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朕的兒子收入了後宮。

具體操作:選漢哀帝——早年多出去巡遊——十幾年後你的私生子會來找你——收入朝廷——刷成近臣——收入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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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四月十八 更新:最近怎麼突然這麼多催更,這難道不是一個涼掉的坑嗎……那就寫吧。

注意避雷

:親父子,君臣。別問問就是作者是禽獸。

另,雖然是歷史模式,但是由於遊戲本身的設定問題(譬如,雖然我玩的是漢哀帝,但收的名臣和名妃都是來自各朝代的),所以全文朝代背景是亂的。諸君當做架空穿越看就好。

以下正文。

1

令狐家有盞通靈寶燈。八角琉璃燈,供在正廳中央,燈體畫的麒麟送子褪了顏色。燈頂伸出八個雕花鳳頭銜玉珠,翠墨色珠子上舊氣的流蘇又哀哀垂下來。

按道理,大前年新作的寶燈本不該有這樣的陳氣;可按道理,令狐家豔絕京城的小姐也不該有這樣的陳氣。

要說眼下這世道,本就不是拿來按道理的。當今天子身邊那位,鳳冠霞帔的,竟是位男子。顛陰倒陽之事大行其道,還指望按什麼道理?道理畢竟是跟著世道走的。

至於令狐家多出來那個生父不明的小公子,天子腳下的販夫走卒稀罕事見多了,也就不在話下。

街坊四鄰說:令狐家的嬌公子,就是那盞吸了小姐精氣的八角琉璃燈。

人言於我,並不那麼可畏。一副好皮囊,一記早慧名,足夠替我擋了碎語。至我進宮面聖,這京中的八角琉璃燈竟呈出風靡之勢,一時賣脫了銷。

他們說八角琉璃燈是寶燈啊。你瞧令狐家那位供寶燈的,得了皇上青眼,青雲直上好不風光。

陳寶兒在我耳邊叨叨這些市井閒言的時候,我便只是笑。

“公子,你別不信啊——京裡但凡家裡有兒孫唸書的,都給供起燈來了。我前些日子都不敢出門,生怕又被人追著求公子你的墨寶。”

陳寶兒替我打著扇。今歲的夏初來得過於悶熱了。管家早早撥了這個月的冰例下來,陳寶兒就每日未正時把冰置在書室角解暑。

“公子,”陳寶兒砸吧砸吧嘴,“要是你身子骨再好些,咱們也能去後廚討個冰鑑做凍飲吃了。”

我一時失笑:“我倒不知自己何時,又短你口腹了?想吃盡管去找廚婆子便是,一句話的事罷了。”

“那是那是,對公子來說當然是一句話了。”陳寶兒得了便宜,立刻討笑著賣起了乖,“公子可是在皇上面前也說得上話的人——公子,咱們是不是真要‘青雲直上’啦?好福氣哩!”

福氣麼?只怕是福不是禍。我斂眼。那位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那日外祖招了我過去。老人家一把長鬍子,精神仍保持著行商者獨有的矍鑠。教我好好準備一下,要進宮面聖。

面聖?

面聖。他的嘴一張一合,字字句句如驚雷一記:亦或說,去見你生父。

接下來的事情,我有些記不太清了。只記得下了馬車,進了層層疊疊的高牆宮苑,亦步亦趨跟著小黃門進了養心殿,渾渾噩噩,連祖父備給黃門的銀子也忘了。

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伏跪在金榻之前,我尚覺腦中一片空白。往日的文思才謀全然不見蹤跡,只餘下和這養心殿一般的空空蕩蕩的一片。這養心殿裡怎麼這般空曠呢?這位原不是坊間所傳的鋪張奢靡之人麼?

“抬頭。”

玄青的袍角突兀而現。我仰頭,冕旒之下,那人一雙狹長而深邃的眼隱在玉掛珠串間。團龍袞服,十二冕旒,重章疊層,繁複非常,卻竟壓不住他頎長清雋的身量。歷代帝王殊勝莊嚴的制服,竟被他撐起一股疏慵之氣來。

少有德名,文辭博敏。年十六而繼位,定元建平。建元元年,頒新令數十。選賢舉能,力推革新,滌盪朝野。同年,立丞相之子董賢為後;

建元三年,舉水利、建軍工,始築大運河、長城、騎兵營、神機所。建元五年,大興土木,舉建天壇、圓明園、宗人府,宮殿玉宇、亭臺樓閣無數。同年,輕徭薄賦。其後數十年皆推行免稅,民心皆向之;

建元七年,建虎賁軍,任衛青、陳湯為將,東西並進。其後六年,收琉球、並高麗、攻突厥、遠吞羅馬、波斯。所擄珠寶美人,盡數收之。至建元十三年,包舉六合,歸元天下。

其在任逾今十載又四,政通人和,國泰物豐;八方一統,天下承平。

高瞻遠矚,而不修小節;其行至善,卻不正其德。

——譭譽參半,褒貶不一。

君臨天下者,當朝第十三位帝王,劉欣。

而這個被擺上神壇的傳奇君主,如今正立在我面前,閒閒打量著他在凡俗市井間留下的皇子。

他居高臨下,語氣喜怒難辨:“你便是令狐綏?”

“正是草民。”我心下一緊。

他不語,盯了我好一會兒,倏地笑開了:“你可不是草民。”

這便是承認了。我低低應了聲。九五之尊之子,便是流落草寇,也是生來便該著四龍袞服的一方王侯。

我不敢不逐字逐句地琢磨他的金口玉言,他卻似乎對我失了興趣。狹眼一斂,便又倚回榻上,袍袖更是展,信手展開了掐金雕花紅木案上的一本奏摺。明黃的暗紋襯得他長指的骨節愈發分明:“可曾念過書?”

“垂髫之年入了族學——逾今便有十載了。”我垂眼道。

他又問:“可有入仕的心思?”

我有些莫名,斟酌片刻,只挑了個萬應錠回答:“書生之道,自然在於讀書入仕。”

金鑾殿裝了石虎銅龍引水降溫,這悶熱的天兒裡,殿內也帶著寒氣。我跪在殿上,遲遲未能起身,只覺寒意自雙膝侵入,骨節處隱隱作起痛來。

他漫不經心“嗯”了聲,又抬手掀開下一本奏章。這般提問實在是很搪塞人的——貴為天子,京中什麼密辛打探不到?更何況,我原不過是個商賈家族子。稍一打聽,便被一覽無餘了;何必再敘這些閒話?竟是沒有預先打聽過麼?

或許是打聽過,只是不甚在意。早慧的才名麼,樣貌的傳聞麼,通靈寶燈的謠傳麼,統統不教這位帝王感興趣罷了;於是聽罷便成馬耳東風,索性再問本人一遍。

遲遲不得下文,膝骨卻已先不爭氣了。我正欲伸手覆住雙膝,卻不想他敏銳地被驚動了。長指一伸,奏摺啪地落到桌案上。他似乎這才想起未完的閒話,淡淡道:“讀書入仕啊。至束髮了嗎?”

“一歲之差,未至束髮之年。”年十五束髮,便是成童了。

他頷首,抬眼又看了我一眼,旋即目光又風輕雲淡地移到殿門外。他開口喚:“秦嗣會。”

話音落下間快步走進一個的小太監。低眉順眼的模樣,正是引我來見劉欣的那黃門。

是要令我走了吧,寥寥兩句閒話便做了打發。當真如傳聞所說,陛下立了男後繼位,因而不重子嗣了麼?

可他是我父親,父親啊。這樣傳奇的一位人物——我竟與他有著如此相近的血脈。這真是,這真是令人……

只是終歸只能稱一聲“陛下”了。

我斂眼,收了千迴百轉的心思。

果不其然,只聽得他似笑非笑道:“送小皇子出宮吧。”

皇子?那可不得了啊。重華宮裡現下還只有一位襁褓中的娃娃呢。秦嗣會應了聲喏,神色不變,轉了步子引我出了金鑾殿。

覺察到他比來時緩了不少的步子,我承了他的好意,穩了穩身形,慢慢活動著僵冷的膝蓋。一面從袖中取出來時外祖備下的碎銀,我一面謝道:“勞煩小公公照顧……更謝公公引薦之恩。”只是不想,外祖竟打點到了這御前太監頭上。

秦嗣會也沒推辭,大大方方收了銀子:“憑殿下的身份,哪裡談得上舉薦——家父與殿下外祖恰好相熟罷了。”

相熟啊,這是自然了。有利便有相熟。我垂頭笑了笑,旁敲側擊道:“金鑾殿石虎銅龍的降溫效果有些過於厲害了。”

“陛下文武兼修,體魄過人,體熱自然也多。”秦嗣會仍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機靈勁兒,意有所指地續著話頭,“陛下不只體熱,這心子也熱著呢。陛下待人,很是隨性而至,就講究一個時緣。”

我心下猛地狂跳起來,一時間竟失了言:“公公什麼意思?”

秦嗣會停下腳步,笑眯眯地。

不過半日,一紙任命便應了這御前太監的意思:

京都令狐家子令狐綏,德行方正,才思勃鬱。今舉文淵參事一職,擇日上任。

一介白身,直升文淵參事……

暈眩猛地襲來。書室角落,陳寶兒置的解暑冰已消融殆盡。書室外湘妃竹的竹影映上月白的綢紗——已是斜陽晚照的時候了。

我幾乎是將整個身子撐在桌案,這才堪堪穩住身形。秦嗣會笑眯眯的神情恍在眼前:

“陛下待人,很講究時緣的。殿下,您逢時了。”

2

文淵閣大學士作正五品。我這新晉的文淵參事,便作從五品。

不過才名二三,便有天子垂恩;未至束髮之年,已得官服加身——也無怪這京中人人爭供起八角琉璃燈了。

這一步登天的橋段,竟比戲本子還敢演起來。

陳寶兒替我小了油燈。銀蟾初上,閣子外的竹影映在月白的綢紗上,影影幢幢。人定時分,肆虐的暑意才有了罷休的意思,留了些許涼氣供人苟延殘喘。

我闔了眼。眼前清靜下去,床頭折放的新官服便愈發熱切起來。規規整整的從五品朝服,秦嗣會專程領人快馬加鞭地送來。

於是整條長街都喧騰起來:從五品的大官,文淵閣參事,少有才名的清雋兒郎,八角玲瓏燈。本府上又是給送聖旨的小太監賞錢,又是給前來討采頭的野叟黃童賞錢,倒是比中了舉還熱鬧。

下人自然也有賞錢。陳寶兒的銀子還沒捧熱,就被外祖遣來侍奉我試朝服。他自己倒是歡喜得很,兩個嘴角樂得快要咧到耳根,一邊替我套上外氅一邊道:“公子,老天有眼哩!憑公子的才學,定能在朝上大展宏圖的。”

又是一陣喧闐。還未來得及細細往那黃銅鏡裡一瞧,又被半推著到了外祖跟前。本就門庭若市的令狐府,此時來客更是如過江之鯽。三教九流自不必說,連這知天命之年的禮部尚書,竟也親自上了門來。

商賈之家,縱使出了個史無前例的從五品,也當不起禮部尚書這一登堂。我卻知道這位大人前來的緣由——寬大的官服背後,倏地冒出了個烏髮玉面的少年郎:身著直綴,腳蹬高靴。一對貓兒般上挑的眼,正朝我笑得狡黠。

司馬大人和外祖敘話去了,司馬謹便一個飛身竄到我身旁。也不再裝他的乖乖尚書幼子,長眉一挑,露了原型:“大才子,有點兒本事啊——皇帝老兒的青眼也能手到擒來。”袍袖一抖,玉骨折扇靈巧地甩了幾個漂亮的迴環,那少年又哼哼道:“上回曲水流觴就是叫姓蘇的他們作了手腳,這才沒落得你的頭籌——這回我非得把你這任命在他面前唸叨三天三夜不成!好好讓他們知道,笑到最後的究竟是誰。”

我頗有些哭笑不得:“我倒自信無需這些浮名添金——倒是你,怎麼還唸叨著去歲的事情?”一次雅集,竟還記上仇了。

司馬謹卻答得很是理直氣壯,長綴一掀,比了個起手式:“江湖兒女,快意恩仇才是本色。”又故作板臉,道,“可是說好的,往後你位極人臣,我江湖名揚,要互相幫襯——你如今可是個正兒八經的從五品大官了,‘苟富貴勿相忘’的道理,不需要我一介白身來教罷?”

當朝禮部尚書之子,說甚麼江湖快意呢?從五品官大則大已,又豈是寥寥幾年能“位極人臣”的?更莫要說這名不正言不順的任命——身無功名豈能服眾?只怕這一行,是道阻且長……我報以一笑,並不答話。

不過,唬唬蘇家那幾個作弊的小公子這主意……倒也真稱得上出口惡氣。

思及此處,這覺算是徹底睡不下去了。錦被一掀,我起身剔了燈,順手把架上的石青色薄氅披在身上。上身堪堪回暖,望見床邊的官服,心下又是一陣擂鼓聲。

前日與皇……與父親的對答,雖說答得全是挑挑練練出的穩妥話,可也不算撒謊:讀書人,讀書人自然是要入仕濟世。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少年的輕狂從筆酣墨飽的文章中句句浮出,在一燈如豆的長夜裡,匯成意氣風發的希冀。

匯成這文淵參事朝服上龍飛鳳舞的紋章。

一手撫上絳紫色的朝服,鬼使神差地,竟直接就著中衣穿上了。待我回過神來,外祖已不只何時立在了我身後。一把美髯及胸,矍鑠的老者盯著銅鏡笑眯眯地。

“外祖——”我倉皇轉身。絳紫色的衣袂帶出燈火一陣恍惚。

“白日我還擔心你老沉太過,寵辱不驚得像個入定僧——現在看來是不必擔心了。”外祖爽朗一笑,朝我擺擺手,“好得很。少年人沒點兒傲氣怎麼像話?”

可被抓包到半夜偷偷試朝服這種事,也真是太……我雙頰驀地發燙,索性不答話了。

外祖慢慢斂了笑,換上一副憂心模樣,關切道:“子夜不眠,可是舊疾又耽擱了?”

不是體疾,怕是心病。我垂眼:“未曾。一時心緒不寧而已。”

“你這孩子……”這時便是真的急了吧,“內斂多思,你可知如此對身子消磨多大?你才多大年紀,怎麼也學會了什麼事情都悶心裡?”

又只聽得他起身一陣踱步,步調微亂失了節奏:“官場……官場這地方,倒也不擔心你這性子吃虧——若不是你身上那股讀書人的倔勁兒,我本也沒存令你入仕的心思。你又總在憂心什麼呢?”

我憂修身,憂起家,憂治國,憂平天下,憂朱門酒肉臭,憂小惠未遍民弗從也。

我憂天下之憂。

我斂眼道:“只是憂心福兮禍之所伏……這從五品的位置,我這一坐豈可服眾?”

外祖聞言舒了眉頭,笑道:“這又何可憂?你背後可是這一位。”他極快地比了個手勢,“不過是一面之見,他便為你封下文淵參事一職,可見他對你多有欣賞——你京中第一才俊的名號,他能不知不成?”

多有欣賞麼?

多有欣賞啊。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我是討了他的青眼。

膝骨間隱隱又有寒氣作痛。那日金鑾殿面聖後,這身子的畏寒程度似乎又更上一層樓。

那袞衣繡裳的九五之尊倚坐在九爪金龍的金榻上,居高臨下,只閒閒問了三句話。

“你便是令狐綏?”

“可曾念過書?”

“可有入仕的心思?”

我的父親啊。為什麼不要看看從十四年離散中跋涉而來的我呢?

他便只是那樣遠遠倚在那張我永遠無可觸及的金榻之上,隔著殿階,我只感到石虎銅龍降溫降得厲害,降得徹骨。

才學之類,資儀之類,與他又有何干呢?他的目光是留給四海八荒的,留給國祚綿長的,留給天下萬民的,留給……那位盛寵無雙的男後的。哪裡去尋位置騰給飄散在外的野孩子?

奏摺看累了,便拋來一個短短的俯視。最後說,哦,想入仕麼?給你個文淵參事便是了。

嗟,來食。

巨大的失落和恥辱包裹著我。我垂眼,去打量著身上絳紫底白紋青章的官服。

文淵參事……便從文淵參事做起。

便從這裡做起。

3

帝王是個勤政之君,日日坐朝,做臣子的也只能跟著勤勤勉勉。

誠如祖父所料:這偌大的文淵閣,雖都是些恃才傲物的儒生,倒真無人明刀明槍地詰難我——都是官場浮沉幾十載的老狐狸,聞風而動的本事又弱得到哪裡去?

不過也總有例外。程梅就是鐵了心與我不對付。

當我理好手中的竹書,放入琉璃閣內時,程梅又是一個挑眉,冷冷道:“京中第一才俊,原來連原典和註疏也理不分明。”

我一頓,抬眼重新去打量層疊的卷軸。細細看下來,這才發現一部《公羊傳》的殘卷竟被夾在了《春秋》之間。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文淵大學士梁鴻是個溫儒性子,這時便打起了圓場,“令狐小友初來乍到,是不如你熟悉卷宗了。”

“不過是看看這個第一才俊的名頭,名副實否罷。”程梅從鼻腔內擠出句冷哼,在我身後展臂一勾,那捲《公羊傳》便在一摞蠅頭小字裡被輕巧提出。

他朝我一個斜瞥:“小時時了,大未必佳。”

今日第三次了啊。

老祖宗說事不過三。我頓了頓,腳下一個正步對準程梅,拱手朝他作了個揖,氣定神閒道:“想君小時,必然了了。”

一旁的梁鴻一個沒憋住,噗嗤一聲。

程梅一時氣結,拂袖而去。我斂眼,把笑意藏進瞳仁,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袖。

輕咳兩聲,梁鴻側頭朝我低聲道:“小友這般,可算是跟傲寒結下樑子了。”

程梅,字傲寒。

便結吧。我朝他輕笑,低低嗯了聲。

同是文淵參事,他程傲寒一個長我一倍年歲的大儒生,竟還與我處處過不去。

雖是嗟來之食,我也是個從五品。

少年人的心氣,再沉鬱內斂,哪有不高的。

到底是我的頂頭上司,梁鴻瞧出我的心思,嘆道:“你別以為傲寒與你同階,便生了輕視的心思……想來你是少年人,心氣高,也受不得傲寒的倔脾氣。你只需記得,若不是傲寒性子怪癖,不喜朝廷上的彎彎繞繞——這文淵閣大學士,恐怕早該換人了。”

我聽出了他話裡話外的提點,此時自然恭恭敬敬地抬手一禮,承了教誨。

程梅程傲寒麼——原來真是個人物。風流人物,總歸是有些怪脾性的。

只是不知父親這專斷性子,竟也會為恃才傲物者網開一面麼?

梁鴻替我解了惑:“傲寒從前是陛下的伴讀。”

哦,父親願是個念舊情的啊。那麼我呢?他是不是也念著我呢?

他是不是也看過了我曲水流觴上折桂的詩賦?是不是找秦嗣會打聽過我的才名姿貌?是不是滿意我呢?滿意到願意力排眾議令我直升文淵參事?

父親啊。父親啊。他一定也是念著我的吧?

我眨了眨眼,嘴角止不住地勾了勾:“陛下很是念舊情啊。”

“陛下向來是念舊之人。”梁鴻有心栽培我,也便與我說起了那位來,“比如這文淵閣,就是陛下少時立下的鴻願——”

“他說,”梁鴻揚聲,年過半百的年紀,說起這些也免不了激動,“願修天下群書,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為萬世開太平!

古往今來,無數儒生“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道義。

“不有鴻圖,何來霸業?”梁鴻撫掌大笑,“陛下果真乃胸有丘壑之人!”又轉頭告誡我:“別偏聽那些酸儒的一孔之見——說什麼陛下好大喜功、勞民傷財。當朝物阜民豐,天下承平,哪還有教人勒緊褲腰帶過活的?”

可舉國上下,酸儒最多的地方只怕就是這文淵閣了吧。這話我沒說出口,只看著梁鴻,笑眯眯地。不知怎的,聽著梁鴻推崇父親,竟比自己被奉承還來得歡喜。

嗯。父親。廟堂之高上民心所向的,是我父親。

笑彎了眉毛。

梁鴻似乎頓了頓,目光盯在我身上。忽地伸手一拍,“哎喲”一聲。

我疑惑地朝他一偏頭。鬢髮順著小幅度的動作垂下,我抬手往後一捋。

梁鴻臉色愈發不虞了。他忽地板臉出聲:“小友可有婚配?”

怎的突然唱這一出?我愕然,只下意識應道:“未曾。”

梁鴻又是一個變臉,肅色的面龐上顯出一種滑稽的愉悅。像是審閱什麼新奇的玩意兒,又圍著我細細打量幾圈。

原來是個老小孩兒。我笑,此時倒是真正放鬆下來。振臂抬手,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起來。

梁鴻又是“哎喲”一聲。

“你你你,”梁鴻轉了好幾圈,抬頭笑罵,“你小子,還真端起姿勢來了。”

“先生要看綏,哪有不依的道理。自然要‘開誠佈公’才行。”我笑吟吟道。

“夭桃穠李,宜早合良緣,毋使婚假愆期,致令幼女懷春。”梁鴻嘖嘖,半開玩笑道,“吉士有摽梅之賦也!”

這便是我招架不住的了。赤裸裸的調侃,惹得臉上騰起兩塊熱意。我只得朝梁鴻瞪眼。

梁鴻又是哈哈一笑:“少年人面皮子薄。”旋即又是一笑,“好好幹吧,小友天資聰穎,文淵閣該留住。等你到了我這位置,就有拜謁陛下的資格了。”

他看出我對陛下的孺慕了。

也是吧。分明一提到陛下就笑,怎麼會逃過這等老人精的眼睛。

不過總有一件事他是看不出的,而這才是我視若珍寶的竊喜。

我一彎嘴角,應道:“定不負所望。”

4

文淵閣裡的日子談不上沉悶。

說是處故紙堆中,可文無達詮,詩無達詁,聽諸儒生各持己見、辯斥往來,倒也鮮活;又,陛下忽下令編修文書,賜黃金百萬。天子御令下,文淵閣更是乾乾駸駸,終日唇槍不斷。

程梅更是個中佼佼者,滿腹卷帙浩繁不談,一張嘴尤為厲害。牙尖嘴利,句句見血,一眾學士全給得罪了個遍:每逢激越處,同僚氣紅一張臉,梗著脖子直道“詭辯!詭辯也!”,程梅就慵慵飛過一個眼角,斜挑的眉眼近乎把狂草寫就的“張狂”二字寫在面上:

“辨不過就稱詭,林兄好大一頂帽子!文淵閣這方寸之地簡直屈就了林兄,我看吶,城口官帽鋪子才適合您吶!”

好生尖利的鋒芒!諸儒各人自掃門前雪,見林學士被咄咄之辭逼得下不來臺,執卷的執卷,執塵的執塵,眼觀鼻鼻觀心,幸災樂禍,倒有了幾分同病相憐的味道。

程梅是誰啊,連陛下都贊過一句文曲之才!針尖對麥芒,他可沒落過下風。

笑罷搖搖頭,我垂眼繼續去作編修。半卷易註疏攏在袖間,檀木案几上簡牘鋪得齊整。

程梅卻眼尖捉到我唇角彎彎,沒打算放過我了。三兩步跨過《卜易》《梅花》,絳紫的衣角一蕩,皂靴就沒入了寬袍。

我闔上卷軸,抬首正對上程梅一雙三白眼。傲氣的學士蹲踞在案前,毫不拘禮地支手將竹書打了個轉兒,草草一掃,口中就歇不住冷嘲道:

“‘第一才俊’,半日功夫就消磨在幾枚簡上。”

蹲姿讓我能平視程梅漂亮的眉眼。伸指將竹書輕輕撥回來,我也不解釋之前自己在幫梁鴻整理詩文,只笑吟吟承道:

“自然不及傲寒兄,舌戰群儒,英雄本色。”

奉承話挑不出錯,卻讓程梅臉色愈發不虞,陰沉沉一張臉盯著眼前人看,半晌擲句哼聲、拂袖而去。

林學士看得驚異,瞪一雙眼忙湊過來,又怕被程梅揪住,聲音低如蚊吶:“仲安小友竟有法子治那狂生?”

眼下正謄書呢,我哪有心思點化這板正書生。手間筆耕不輟,我一面走筆,一面淡聲應他:

“林兄這是哪裡話——程兄無非看在在下年輕,大氣量不追究罷。”

程梅大氣量,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無非是順力而卸,讓人一拳打在棉花上。覺得沒趣兒了,自然就放過了。

林學士見討不到什麼門道,悻悻然又扎回捲帙去了。至若身後又傳出“心思過細”“心眼太多”的評語,更是後話。

文淵閣的喧闐剛平息不久,貓兒腔一般的唱喏又激起千層浪。黃門自廳門魚貫而入,秦嗣會跟在最後,四平八穩地攏手笑著,

“皇上駕到!”

皇上駕到?我驚得“騰”一下自案几後立起來,久跽後一陣麻木攀在腿腳。好在呼啦啦一片的跪拜裡,並未有人覺察我的窘態。

跟諸眾一同伏在殿閣,我壯著膽子朝廳門口望:逆光處只見得那人冠冕威嚴,袞衣繡裳,籠在墨色的影裡如臨淵涉潭。

天子威儀,見著唬人非常,張口更顯得喜怒莫測了。他說句“平身”,就由秦嗣會引著坐上了廳閣之上的敞椅。

聖上親臨啊,十多年來也沒見著兩次!眾人面面相覷,紙堆簡牘裡不敢造次,連手足都無措起來,只好立在原地等帝王下文。

梁鴻與程梅眼神一對,前者便出列立到了那人面前,恭敬一禮:

“陛下可是要查驗修書的情狀?眼下已擬好編撰目錄,正等明日朝間上呈……”

那九五至尊卻只閒閒倚在椅上,這回不再逆光,眉眼間的疲態才生生顯現出來,如山石間捧一汪淺潭。秦嗣會上了明前的江南茶來,帝王啜了一口,眉皺得不輕,再抬頭這才望見一眾老老實實的儒生,舒了舒眉眼道:

“朕就是下朝前來看看,眾愛卿不必拘禮,接著手頭的事做便是。”

堪堪三十的帝王,正是春秋鼎盛的年歲。年輕,亦無常。梁鴻不再多言,口稱聲喏,諸眾便紛紛回到案几前各做各事了。不知是巧合抑或其它,文淵閣敞椅置了好幾把,陛下偏生坐在了我的面前。

初見再別,已有兩月。我卯足勁兒欲要搏個好印象,久跽後的突然活動卻教酥麻癢痛針扎般刺進小腿。身子骨弱了這樣久,可從前沒這樣難耐過!

我一面伸手不著痕跡地摁起腿肚,一面凝神,試圖令自己將注意轉移到滿卷的蠅頭小字上。“匪童蒙求我”,“蒙以養正”,搖搖晃晃的隸體字卻看不進眼去。

直到面前的竹簡落下一層陰影,我這才猛地回神,於驚惶間仰頭:那人可不會如程梅蹲踞在前,居高臨下地垂眼,冕旒晃盪間竟令人生出窺見柔情的錯覺。

他開口,語氣間帶好笑的責問:“隨口叫你來這兒,你還真就悶著頭待下去了。”言外之意,不曉得開口找他討價還價。

此話一出,本就驚異的文淵閣諸眾更是各有心思:兩月不曾再過問,本以為聖上是一時興起、欲封個民間才子博得民心;

而今偏偏親臨文淵閣,修書一事不置一詞、偏生對那小孩兒出口親暱。他令狐綏是什麼來頭?怎麼攀上聖上青雲直上?程梅狐疑,林學士驚異。聖心易變,攤上還不知福禍哩!

始作俑者卻不覺所做有何不妥,我張眼怔怔望著他,腦中的揣測如絲般嘗試織就他的意圖,他卻已經一支手把我從桌案後拎了起來——當真是用拎,絳紫青紋袍裡那樣厚的絨夾衣也被揪得泛皺。

我撐住一旁的雕花柱堪堪穩住身形,小口細喘著氣,感到燙得駭人的溫度從身前移開。那隻生了厚繭的手收回去了,我後知後覺那是一隻征戰到波斯的手。

冕旒之下,一雙劍眉鎖得更深了。到底是帝王,他很快將視線落到了我發麻的小腿處。眉眼竟驀然一鬆,接踵而至地卻又是一句露骨的關照:“可是腿腳不適?”

語調沉穩,詞句卻染了不易覺察的迫切。我愕然,不敢抬眼,只壓下滿腹心思應聲喏。他卻似乎不滿於我的穩妥敷衍,偏要問出個一二來,語氣一重:“朕問你話。”

聖意叵測,不若坦誠相見。我一抿唇,直言道:“聖上見諒,綏自幼體弱,久坐後難免如此。”說是坦誠,卻也真假參半。久坐後暈眩麻木不假,面聖的兢兢感才是雪上加霜。

聖上不說話了,薄唇繃成一張細葉。眼光刺透層疊的珠墜,似是詰責。我惶惶然垂下首去,卻見腳下層疊的陰影驀地一淡。男人重重的命令擲在地上:“還不過來。”

應聲抬頭,那聖人卻已重新穩穩坐回了對面的敞椅之上。天子之命豈敢怠慢,張皇著向前亟步。我垂著眼,看腳下堆疊的明黃袍角恣意侵蝕著紅木地面。霸道的熱感在前方若隱若現,面板掠過一陣冰涼的戰慄。或許是緊張罷?三步之遙,我與父親從未有過這樣臨近的距離。喉頭的吞嚥變得艱澀了。

文淵閣諸學士,早就在聖上開口時便被秦嗣會不聲不響地引了出殿。偌大的書閣之內,只剩君臣兩者、父子二人。

見我杵在跟前、遲遲不動作,太陽般遞著熱氣的父親嘆了口氣,又添了一句:“坐過來。”語氣間的無奈是毫不遮掩了,“怎麼,還要朕站起來請你上座?”

怪責大大方方地擺上檯面,心下反而驀地鬆下來了。帝王戲謔,可是近臣殊榮。我眨了眨眼,牽著袍袖依言往敞椅上一坐,擂鼓般地心跳近乎棲在耳膜。一面竊喜,一面掩飾著竊喜。不曾想這殊榮還更進一步——灼燙撲面而來,腿腳忽地一輕,黃袍之下的手就已經把我兩隻腿輕巧拎了起來。

重心往後一仰,我驚猝一聲低呼,後背卻被一隻穩有力的大手拖住。驚魂未甫間,高峻的身形蓋過來,另一隻灼熱滾燙的手覆上我的膝蓋。

隔著厚重的衣物,灼意仍霸道地侵入其間。他的動作霸道,幾息間就將我擺置成這副摸樣:雙腿搭在他膝上,後仰著堪堪扶住敞椅靠背。分明是過分親狹的,他卻做得理所當然,令我的言語全閂在喉頭,只留下滿眼滿面的侷促與無措。

大掌覆在膝頭,隨意揉按兩下。約莫是覺得不足夠,九五之尊長眉一鎖,索性將我的外袍支開,直接隔一層中衣與我肌膚相觸。

“陛下……”

半身如置熔爐,我怔怔盯著近在咫尺的玄色冠冕,聲色都破碎。是夢罷?夢裡那高高在上的聖人終肯垂憐,予我淡淡一瞥,用一隻持劍持璽的手將跪禱的我扶起……

秦嗣會說得沒錯,帝王體熱,全身都如翻湧的火。

腳踝至膝骨都被熱源一一拂過,滾燙的熾感湧入腿腳,先是近乎粗暴的灼燙,攻城掠池般將冰涼和麻木層層擊潰;很快又如暖泉般將軀殼包裹,不再咄咄逼人,只是霸道地將人包裹。

暖意融融,舒適得近乎要教人喟嘆。我吶吶地半張著口,不甚清明的靈臺掙扎著想要講些什麼;又唯恐詞句驚得夢碎,只願貪婪著一顆心在暖意間沉淪。

他卻真的只顧揉摁我的腿腳,眉目前的珠串垂得乖順,全然不覺自己此舉怎樣驚世駭俗。聽我口中洩出一聲喟嘆,這才捨得從我腿腳上抬起眼來,玄霜般肅然的面龐上竟破開我從未見過的和融。唇嘴輕勾,卻又似嗔責,沉聲道:

“年紀不大,心思倒沉得很。讓你過來,還要在肚子裡過一遍九曲腸——朕還能害了你不成?”

聖人口諭,不仔細推敲怎麼成?我腦中遲滯,下意識思緒一散欲琢磨聖上為何突出此言,腿肚上的力道又忽地一重。

我一個吃痛,立刻對上冕旒後男人一雙沉沉的眼,帝王莫測的喜怒這時卻被全數寫進了狹長的鳳眼裡:不滿溢位眼角眉梢,責問著“朕分明講過不喜揣測,你怎生還收不起七竅玲瓏心”。

天子一怒,剛在半身暖意裡養出的懶怠一下全縮了回去,腿間的溫度快速散去,兢兢然重歸如履薄冰。聖人的動作停了,絳紫的長袍下,他指掌頂出的凸起顯得格外突兀。我神思一噤,後背近乎浸透冷汗:聖上面前竟輕怠到這種地步!

我垂頭避開他的直視,本以為萬劫不復,卻聽見男人無奈的聲音又在頭頂重重響起,指掌洩憤似的用力一抓,暖融融的觸感又重新淌回軀殼:

“都說了教你莫要怕朕!真是,貓兒一樣,動一下就怕得縮回去。”

這回完全便像是自言自語了,“早知道便不該把你丟到文淵閣來——人精兒似的老匹夫堆裡,也不曉得你怎麼捱過的兩個月!”

世人皆貪,總念得寸進尺。我抬眼去覷那人,眉眼間莊嚴、無奈、威儀,唯獨不見憤懣。

一根弦又試探著鬆下來,言辭間試探著小心翼翼的討好:“承蒙聖上照拂,綏在文淵閣頗為志得。”

文淵閣雖距宣政殿不足十里,帝王實則鮮少駕臨,大小事宜都皆由大學士梁鴻全權處理。除卻兩月前我半路出家,文淵閣又忽受命編撰大典,帝王甚而不曾插手文淵閣事務。林學士還因此事悄悄和我咬過耳朵,道帝王估計要在禮教上有大動作。

林學士終日於故紙堆裡目不窺園、兀兀窮年,我卻是市井間長出的遺珠,知曉帝王在即位以來向來興禮教、重科舉,犯不著再來這一出。至於帝王此舉的心意,我也揣測許久不得;

可眼下,我不敢妄測的那位就近在眼前。外袍已經被之間撈起來了,很不合規矩地露出內裡珠白的絨衫和中衣。帝王垂著眼,正支著手在我小腿上穩穩揉按著,像極了父慈子孝的尋常百姓家。

心下某處驀地軟和下來,某種妄測忽地叫囂著自我腦中生出,狂妄著、喧囂著、帶著暖泉一般的熱度:或許陛下忽地下令編書,是為了要我一展宏圖。

一句“志得”果然討了那人歡心。聖人很是高興,拍了拍我的腿,示意我坐回去。

將衣袍稍作整理,我重心一動,坐回去的同事不著痕跡地朝他的方向挪了一挪。腳上的熾熱還未褪去,心間的擂鼓聲又重回了。

我抬眼去看他:生怕他發現我的擅作主張、又隱隱期望他看出我的迫切的孺慕。聖意叵測又如何?那是我的父親啊。

5

聖上和我說了會子閒話。文源閣內巴掌大小的地兒裡,講來將去也無非是那麼些人兒和事兒。

一開頭是拘謹得打緊,講到興頭上卻也忍不住眉飛色舞起來:講梁老先生如何提點我,講程梅的舌戰群儒,講林學士呆呆板板,一把年紀卻不通人情世故……我說得起興,聖上撐著敞椅扶手,倦笑也莊嚴。

“綏處文淵閣,如魚得水也,”講到稍歇處,我壯了壯膽子道,“陛下無需多費心。”

莫要覺得我身體不便、心思太細,再費心將我換至別處了。若不然……我垂眼心道,平白調離,文淵閣眾人難安不談,朝堂之上又該對聖人生微詞了。

聖人一愣,旋即好笑道:“你倒真是個心思細的……”

聖上話沒講完,秦嗣會卻先走了進來,安靜地立在門口,仍一副千年不變的笑吟吟模樣。

聖上會了意,看著我嘆了口氣,最終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好生和程梅相處。一起身,玄冠袞服威嚴,兀自從殿閣門口不見了。

聖上畢竟日理萬機,文淵閣一面恐怕已是忙裡偷閒。我回憶起他眼下過於晃眼的青黑,跟著喟嘆一聲,站起身來。秦嗣會不知何時已經走了進來,繞到我身後抬手幫我理著坐皺的外袍。

我忙一轉身,朝秦嗣會一禮:“公公有心,綏自己來便是。”御前八面玲瓏的大太監,即便離前朝禍亂朝綱的九千歲差得遠,又豈能似常人相待?

秦嗣會卻置若罔聞,又給我一抻袍角,這才不緊不慢地直起身來。嘴角噙笑,聲音也尖尖:“殿下可莫要折煞老奴了,陛下都將殿下放在心尖尖兒上,做下人的哪有不好生伺候的理兒?殿下是要步步高昇的。”

“心尖尖兒上”!我一時心亂如麻,竟沒聽出這御前太監的話裡有話。直到被秦嗣會引了出殿、坐上回府的車馬,我這才知曉聖上剛下旨令文淵閣諸眾休沐三天了。

古語云秋高氣爽,這正午時分的初秋卻不知怎的、陰得厲害。

陳寶兒忙前忙後,將兔絨圍脖給我仔細繫好。我打上車簾,望著宮牆之上板正而陰翳的天空出神。

整座宮城,都如一節燃盡的線香灰。

“這天兒怎地這副摸樣?”我抿唇去瞧陳寶兒。

陳寶兒笑嘻嘻地臉上難得地顯出些憂容,惆悵道:

“公子,您忘啦?隴右又犯洪災了,整日陰雨連連的,連帶著長安都這副摸樣啦!您說這樣多年了,什麼時候見過入秋了還犯洪犯澇的?”

一氣兒唸完,還意猶未竟補上句:“今年可真是個反常時節哇!”

事出反常啊。我不語,身子緩緩後靠,索性擁在兔絨裡闔眼假寐。

是時來運轉的惦記,還是福兮禍之所倚?

休假三日,後一日又恰逢旬尾的休沐,算下來就是滿打滿算的四天清閒。

一封請帖,卻把我好生休整的計劃全攪了各乾淨。

“啊呀,戶部尚書的重孫滿月宴,”祖父拈著掐金包邊的請帖角,嘖嘖稱奇,“仲安當真是一飛沖天了,連戶部尚書的私家宴也佔了一席之地。”

展顏誇完一通,又皺起一張臉:“後日的宴,今日才匆匆來遞請帖……”

生意人肚子裡的彎彎繞繞,不比朝臣少。矍鑠的眼一眯,外祖將面前的我上下一打量,一面悠悠道:“可是近來出了什麼事?”

陰謀陽謀里長出來的朝臣,個頂個的精。哪家有什麼紅白事,早早便滿城風吹草動,圖個滴水不漏、禮節備至;可堂堂戶部尚書,紆尊邀請根基未穩的從五品少年不說,竟還只在宴前匆匆趕來——說是裡頭沒鬼,令狐家老的少的一個不信。

灼燙的觸感恍惚間再度攀上腳踝,那一日聖人過於親狹的舉動撞入腦海。我張口道:“望外祖寬心,一切安穩。只是戶部尚書梁鴻梁大人兼任文淵閣大學士,綏與梁大人略有交集。聽聞梁大人府上仍有一女,尚未出閣,想來是……”

話講得羞赧,我頓住話尾全作留白,垂眼暗自祈望祖父沒聽出我呼吸的紊亂。

我說了謊。對著我最為敬仰的外祖父,甚而用了自己向來不恥的藉口。

但是,走向庭院的腳步一頓,我怔愣愣抬眼去看空中飛開的鹽粒,為什麼?

初秋飛雪了。

6

梁鴻向來照拂我,我也曉得投桃報李的道理。一臂長的禮單送上去,梁府下人亮著眼睛把我迎到席上去。

真金白銀投到哪處,都能聽見響;而令狐家,最不缺的就是這等阿堵物。

東道主做事八面玲瓏,薄醉處拍著我肩膀,說我“後生可畏”;我也舉杯笑應,道承蒙梁大人抬舉。

至於梁鴻的示好為什麼來的這樣突兀,二人皆心照不宣地揭過。

秋高蟹黃,黃酒佐薑絲。我坐在宴廳角,自顧自捧盞溫酒小口啜飲。司馬謹貓兒一樣,從我身後猛地竄出來,一雙手咋咋呼呼捂住我的眼睛。

他故意掐尖嗓子:“令狐綏,猜猜我是誰?”

我嘆了口氣,敲了敲他小心凹起、生怕傷到我的手掌,轉頭去看他。兩月不見,那作俑者身上不見半分生疏意,眯著一雙杏眼笑得狡黠:

“仲安,怎麼一個人呆在這兒?我爹可是說了,這種宴會正是結交的好時候呢。”

最後一勸慰,帶著些許彆扭。快意恩仇的少年郎,言及長袖善舞的官場便要忍不住磨牙。

低頭將小半盞殘酒一飲而盡,我抿唇衝他笑笑。梁鴻等大人如何想,鐘鳴鼎食的人物不消鑽研;我走在薄冰上,怎麼不通透。

商賈之家的小人物,不過得一時聖恩。從五品不算高位,保不齊那日又落了勢,還是先觀望地好。

——還是不要告訴他依我的品階,沒有大人引薦,在宴上只能安靜作個點綴為好。

司馬謹倒也習慣了我這性子,渾不在意我的不作答。詩禮簪纓里長大的小公子,講起什麼來都興致勃勃:

“你可聽朝上人講了?都說你啊,是逢到好時候了!聖上是‘千金買馬骨’,以招市井商賈一人之舉,示不論出身、擢天下才俊之心。你啊,逢到這珠串兒的開頭了!”

“聖上”二字一出,耳朵便豎了起來。不知怎的,平日裡聽司馬謹瞎侃一氣兒只覺失笑;可一提到那人,一番話就怎麼聽怎麼刺耳起來。三句聽罷,我忍不住刺他一句:

“單拾人牙慧——你可覺得這話有理兒?”

聖上選賢舉能多少年,何時計較過出身?反而初掌朝政時,大肆提拔市井才俊,將一朝天子一朝臣貫徹得徹底——何曾理會過什麼門閥貴族?

司馬謹大咧咧一挑眉:“當然沒理兒!”

這還差不多。我垂眼去撥弄餐盤中海蟹邊兒上綴的金絲菊,不想頭頂司馬謹冒出一句:

“他們竟敢說你是馬骨!”少年人語氣憤憤,似見不共戴天之仇:“你是千里馬!聖上的伯樂!聖上賞識你,那是理所應當!實至名歸!上天註定!……”

見他還要繼續大放厥詞,我指尖一抖,趕緊去抬手去捂他嘴巴:“好了!曉得你不忿,謝謝你替我鳴不平行了吧!”

司馬謹半張臉被虛虛掩在我掌下,一雙杏眼又笑彎成座橋。他說話,氣息噴在我手掌上,酥麻麻的。

我下意識將指掌往回一縮,不曾想那傻樂的小公子竟疾速探出一支手,輕巧巧扣住我手腕。

“不謝,不謝,”司馬謹嘻嘻笑道,“我們什麼關係——鐵打的兄弟情誼!”

司馬謹手上力度一鬆,我這才堪堪收回指掌。什麼時候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也生得這麼大力氣了?

我心下驚異,正打算呵他句沒臉沒皮,門口突如其來的躁動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一群身著玄色短褐、手持長柄佩劍的人魚貫而入,面若寒霜,肅若秋殺。

梁鴻自主席間第一個站起來,上前對著為首的不速之客一拱手,正欲開口相問,卻竟直接被一旁二人生擒了正著。堂堂戶部尚書,一朝老臣,就這樣被堂而皇之地從喜宴上押了下去!

席間掀起一片混亂。喧闐戛然而至,人卻如無頭蒼蠅亂轉。都是朝堂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卻如驚弓之鳥般無措。

誰敢辯句不是,那是東廠侍衛!

頭一回赴朝官之宴,就撞上這等情境。我一時間手腳脫力,一抬眼瞥見銅鏡中自己面若紙白。

可更令我驚懼的,原來還在後頭。

烏泱泱的東廠特務裡,走出個白淨淨的人兒來。

秦嗣會捧著一卷黃帛,目光越過一眾人物,直直朝我投來。一場喜宴成夢魘,原是早有預謀。

他唱,尖亮的喉嗓如吹響一把嗩吶:

“戶部尚書領文淵閣大學士梁鴻,私佔良田百餘畝,失德失範。念其世代恩蔭,現革去文淵閣大學士一職,由文淵閣學士令狐綏接任……”

恐懼籠罩宴饗之際,他仍一副笑眯眯模樣。一雙眼一眨不眨,瞳仁黝黑得近乎殘忍。

我見他唇齒一張一合,腦中一片嗡鳴,“令狐綏”後頭一概都聽不進了;耳邊只又響起他那句漫不經心的讖言:

“陛下都將殿下放在心尖尖兒上,殿下是要步步高昇的。”

7

建元三十年,東廠受旨鎮壓黨爭,震盪朝野。

征戰作寢、天下承平十七載,聖上奉休養生息之策,朝野何曾有過這般大動作。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誰曾想那人一出手,就將一黨獨大的南山派連根拔起,從領袖梁鴻到大小成員,上上下下敲打了個遍;近來動作頻頻的西湖、東海二黨也沒能坐收漁利,元氣大傷。

三十年苦心經營,那個輕飄飄一張紙,全變得一片乾淨淨了。

一套動作大開大合,夾在中間的我反而有幸逃過矚目。無奈梁鴻貴為戶部尚書,更是唯一一個情面盡失、宴上革職的重臣,探尋的目光仍重重加諸我身來。

一場宴作鳥獸散,回到家中,我便大病一場。陳寶兒在一旁侍著我冰敷前額,迷濛蒙間我聽見前院秦嗣會貓兒腔的尖音:

“按理說本該給大人當面賀喜,”尾音金勾子一般劃拉,“大人既是抱恙,咱家也不叨擾。大人往後便是正五品了,朝上有的是見面時候——”

祖父接待秦嗣會罷,差人將東西帶了進來:正五品官服,疊得卻皺生生的。

心下起疑,我勉強撐起身子開啟衣裳,卻見厚重的袍袖之中掩著一隻木櫝。

常年用藥,久病成醫。我循著櫝內的藥香翻開黃銅釦,果不其然看見一枚通體玉白的丹藥置於盒間。只一眼,也能瞧出它上好的品質和主人的尊貴。

冰盆裡的冰消完了,陳寶兒出去取冰,眼下並不在屋內。我盯著丹藥看了半晌,搭在櫝蓋上的手啪一聲按下來,連櫝帶藥一齊塞進了床頭的紅木櫃子。

“你在做什麼?”

少年郎中氣足,把我好生嚇了一跳。回頭支起身子,司馬謹已經擰著一雙劍眉大步走了過來。

“病人就要好好休息,知不知道?”司馬謹恨恨把我按回床上,瞪圓一雙杏眼,“我可聽你祖父講了,你燒了足足三天——三天!……嘶,你下嘴唇怎麼流血了?”

我聞言鬆開唇齒的力道,後知後覺自己把自己下唇咬破了。司馬謹也很快反應過來,又是一陣橫眉倒豎:“病裡還敢惦記彎彎繞繞事情?我看你真的嫌命長了!”

一隻手猝不及防地衝我面上伸來,我下意識偏頭避開,餘光掃到司馬謹有些僵硬的動作。少年人生得俊朗,神色訕訕也好看:“我看你鎖著一雙眉頭……你就是高升偏逢多病時!”

少年人沒什麼壞心思,粗枝大葉,連什麼動作過於親狹也不曉得。我嘆聲氣,拈起一個新話頭:“這幾日我一直抱病在床,不曉得時局怎樣了?”

少年人不愛朝野愛江湖。扭捏一陣,自知理虧,到底彆扭著開口:“東廠雷厲風行,昨日已經鳴金收兵。南山派徹底洗牌,西湖、東海也元氣大傷。”

“梁鴻雖被頭一個開刀,反而雷聲大雨點兒小,也就丟個大學士名頭——充其量還丟了點兒田畝商鋪;兵部尚書、侍郎可是直接被革了職遣返還鄉了。連後宮的擢貶升降都跟上了:蘇家那個充依,整整連降了兩級!”說著說著,話題便得意忘形了,“下次曲水流觴,我還不信姓蘇的笑得出來!”

這人,怎麼還惦記著這口氣。我失笑著搖搖頭。梁鴻沒受重罰,接任的我也不用受更多揣測。只是……

我正想得出神,司馬謹卻失了耐性,伸手把長被一掀,把我重新裹進被褥裡。

我正要斥他幾句,他倒先發制人,揚起眉毛打了個呵欠,丟下一句:“你這屋裡太熱了,我可呆不下去。趕緊睡一覺,起來了上朝去吧!令狐大人!”

惦記人也不會說話。我彎彎眼睛,縮在被子裡,睏意竟真的應聲襲來。只一刻功夫,就不曉得今夕何夕了。

8

司馬謹的“睡一覺療法”卓有成效,第二日,身上當真覺得輕鬆許多。

氣候回暖不少,家裡卻不敢怠慢。哪怕我已好笑地一再強調自己並不覺冷,陳寶兒還是把我裹得看不見脖子,才滿意地喚車伕去文淵閣。

梁鴻革職,我小病一場,文淵閣主持修書的任務便落到了程梅身上。

我剛踏進殿,便見程梅手捧一卷碩大的竹簡,大大咧咧地箕坐在地,衝著面前低眉順眼的後生吐唾沫星子:

“你真是能耐!編年編年,年代搞錯了還編什麼年?聖人革職還沒把你這個草包革下去,只能說明你品階太低入不了他眼!”

得理不饒人,文淵閣程梅是出了名了。諸眾心照不宣地裝聾作啞,自顧自埋頭盯著手指看。

“……什麼事教傲寒兄動怒至此?”

我向來步子輕,程梅又講得忘情。聽我溫聲在他身後現身,嚇了好一跳。

到底是帝王竹馬,反應得也快。程梅上下掃我一眼,上鉤的桃花眼凍了霜一樣,冷得妖冶:

“你這病倒來得正是時候。”

這譏誚來得直接。說穿了是懷疑我裝病告假:梁鴻被開刀祭旗,我根基不穩卻坐收漁利,勢必遭蜚語。

風潮浪尖急流勇退,暫避鋒芒;等塵埃落定,再姍姍遲來。此計得之。若我不是急病攻身,當真會依計行事。

都是九曲琉璃腸,退讓結交不是壞事;可我偏生不想讓著他。虛虛握拳掩在唇邊,我輕咳兩聲,應道:“生死福禍,哪裡由人。”

生病不由人,拔擢也不在我。我很是無辜地衝程梅眨眨眼,聖上的旨意下來,你衝我撒氣可沒用;難不成我還能抗旨不成?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程梅的臉便黑得能滴出墨。又是一聲冷哼,拂袖自顧自到一旁去了。

那逃過一劫的後生直愣愣立在案前,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我走過去,把程梅摔在地上的竹簡撿起來,略略一掃,這才曉得眼前人負責的大事件編年出了問題。

面生的儒生立在跟前,侷促不安地抬眼來覷我。吏部之前送來的牘片上,似乎有寫過他的名姓:趙啟,殿試第三,兩日前剛入文淵閣。

我好言安撫他兩句,交代他重新校正,又提點他一句“莫要和程梅起齟齬”,便欲轉身去照看其他儒生。他抬手恭敬稱聲喏,恍惚間我竟看見了兩月前的我與梁鴻。

不多時我還對梁鴻俯身傾耳以請,而今我卻要主持整套書的編修——這才什麼光景,竟這般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酉正散值,陳寶兒取了長氅給我披上,一開車門,卻見程梅出現在了我的軟座上,撐著腦袋正躺得舒坦。

我腦子嗡然一聲,很快又沉靜下來。陳寶兒的驚叫一概忽略,我仍定定立在車下,抱臂沉聲道:“閣下不速而至,恐怕不合禮節罷?”

程梅卻無意接我話茬,一雙眼定定攝住我,這回是一記直球:

“這麼些天,你可為梁鴻求情了?”

程梅語出驚人,我有些訥訥,話到嘴邊滑成一句萬應錠:“梁大人的升調是聖人的決策,綏不敢妄論,亦鞭長莫及。”

是啊,隨著皇子接連成人,黨爭也逐漸興起,大有愈演愈烈之勢;聖人當然要防微杜漸,將一黨獨大的南山鎮壓下去,以免結黨營私之事禍亂朝綱——聖上是為了朝綱!

梁鴻的殺雞儆猴,南山的敲山震虎,都是他的三十六計。不是梁鴻,也有李鴻、張鴻、王鴻,時也命也!求情?官場浮沉,誰能向誰求情!

黨爭之事,我早已盤算了個透徹;可面對程梅遲遲不收回的凝視,心下那一點疑竇逐漸繃成一條細細的弦。繃緊了、再繃緊了——

驕矜豔麗的帝王竹馬,自我的馬車之上緩步而下,居高睥睨,似熱譏又似冷嘲:

“你果然和他一個性子。”

錚一聲絃斷,我攏著長氅朝後踉蹌兩步,感到唇嘴猛地失溫。他是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帝王的竹馬之交,瞧瞧我的眉眼啊,可能憶起你們的舞勺之年?

程梅與我錯身而過,衣袍捲起冷冽的嗅香:“承認吧,你分明知道他是為了誰大動干戈。”

“藏好你這張臉。正五品官階,是要上朝的;而朝上,從沒有秘密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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