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當前這個時代,我們又將面臨著一場新的文明的衝突,讀代表英語文明經典的莎士比亞,讀哈姆雷特,有著更為深刻的意義。

每次讀黛玉《

葬花吟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我最先想到可以類比的,不是屈原的《離騷》,而是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不能否認,我們現在的世界實際上被英語所統治,中國所有的考試中,中文有時還不如英語重要。威爾·杜蘭的《世界文明史》實際上只說了一個道理,英語文明之所以能領先於世界其他文明,源自於個體或者說每個人的覺醒,而不是權力。亨廷頓《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的結論:“衝突的主要根源將是文化;各文明之間的分界線將成為未來的戰線。”說的也是這個意思。“To be or not to be”就是個體的覺醒,這個個體人格上的覺醒開創了一個新的偉大的文明時代。經濟基礎也是文明的基礎,從經濟學的本質來講,亞當·斯密是用“看不見的手”來描述的:於個人行為的非故意的結果,一種能產生善果的社會秩序出現了。

現代英語出版的書籍當中,銷量和出版量最高有兩部作品,一本是聖經,一本是莎士比亞全集。所以,莎士比亞的作品又被稱為世俗的聖經。博爾赫斯說過一個故事,有人問蕭伯納是否相信聖經是神靈之作。蕭伯納回答說,所有值得反覆閱讀的書都是神靈的作品。莎士比亞的37部戲劇,154首14行詩,2首敘事長詩,都值得反覆閱讀,尤其是《哈姆雷特》。哈羅德·布魯姆在《

西方正典

》中認為,莎士比亞是現代西方文明的中心,是經典的中心,為後世讀者創造了說不完的話題。作為一個不斷被創造性詮釋的物件,莎士比亞歷來是讀書界的熱點。據統計,僅在過去的50年裡,有關莎士比亞的研究書籍就達到16000多本。每個年代、每個地域的人們不斷地說著莎士比亞,因為他們在他的作品裡發現了自己。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神的文字》中,講到人會逐漸與他的命運混為一體,被命運左右,從長遠來看這就是他的處境。而哈姆雷特卻不是這樣,他用自己的理想掙脫可怕的命運。《神的文字》中,那個復仇者與

哈姆萊特

的身份和處境相同,但他最終沒有想起神的文字。而《哈姆雷特》這部作品本身就是神的文字,它讓我們不被命運所奴役,與理想並駕齊驅。

當前這個時代,我們又將面臨著一場新的文明的衝突,讀代表英語文明經典的莎士比亞,讀哈姆雷特,有著更為深刻的意義。

曹文軒做客央視“朗讀者”節目談到,有一種書叫血統高貴的書。他說那些具有血統高貴的文字是最高階的文字,他們與一個人的格調品位有關。如果一個人或者一個民族,想成為高雅的人或民族,不與這樣的文字結下情緣,大概是不可能的。他還把書分為用來打精神底子的和用於打完精神底子再讀的書。毫無疑問,《哈姆雷特》屬於血統高貴的書,而且它既是打精神底子的書,也是可以打完精神底子再讀的書。那麼這高貴的血統和精神的底子究竟是什麼呢?我的理解就是對真善美的追求,是對美好的世界和美好的生活的追求與嚮往,這既是《哈姆雷特》這部戲劇的追求與嚮往,也是哈姆雷特本人的追求與嚮往。《哈姆雷特》首先是一部戲劇,而戲劇本身有著一種形式美。別林斯基曾滿懷深情的說:去看戲,如果可能的話,就在劇院裡生,就在劇院裡死。戲劇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呢?黑格爾在《美學》中說,戲劇的意義在於它表現的事件中能見出人的立體的目的和情慾。也就是說舞臺把一個看不見的世界讓我們看見,而這個舞臺很多時候就在我們的身邊,就在我們的腳下,甚至就是我們自己。

《發條橙》的作者安東尼·伯吉斯,在他的傳記小說《莎士比亞》中說,“莎士比亞就是我們自己,是忍受煎熬的凡人俗士,為不大不小的抱負激勵,關心錢財,受慾念之害,太平庸了。他的背像個駝峰,馱著一種神奇而又未知何故顯得不相干的天才……我們都是威爾。莎士比亞是我們眾多救贖者中一位救贖者的名字。” 哈姆雷特在劇中對演戲的伶人們談論戲劇說,對任何作品,我們都要看中真正有見識的人。所以,對莎士比亞的作品也是如此,

伯吉斯

在書中引用歌德的話,“我讀到他的第一頁,我這一生都屬於他。”博爾赫斯認為,“上帝夢見了世界,就像莎士比亞夢見了他的戲劇。”《哈姆雷特》就是這樣一本讓我們的一生都屬於他的書,一部向上帝夢見了世界的戲劇。

《哈姆雷特》這部5幕20場的戲劇,講述的是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在德國威登堡大學上學時突然接到父親的死訊,回國奔喪時,接連遇到了叔父克勞狄斯即位和叔父與母親喬特魯德在父親葬禮後一個月匆忙結婚的一連串事變,這使哈姆雷特充滿了疑惑和不滿。緊接著,在

霍拉旭

和勃那多站崗時出現了父親老哈姆雷特的鬼魂,說明自己是被克勞狄斯毒死並要求哈姆雷特為自己復仇。隨後,哈姆雷特利用裝瘋掩護自己並透過“戲中戲”證實了自己的叔父的確是殺父仇人。但是因為錯誤地殺死了自己情人奧菲莉亞的父親

波羅涅斯

,克勞狄斯試圖借英王手除掉哈姆雷特,但哈姆雷特藉機逃回丹麥,卻得知奧菲莉亞已經自殺並不得不接受了與其兄

雷歐提斯

的決鬥。決鬥中,哈姆雷特的母親喬特魯德因誤喝克勞狄斯為哈姆雷特准備的毒酒而中毒死去,哈姆雷特和雷歐提斯也雙雙中了毒劍,最終,哈姆雷特在臨死前殺死了克勞狄斯,並囑託朋友霍拉旭將自己的故事告訴後人。

魯迅先生說《紅樓》: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莎士比亞也說過: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a thousand people‘s eyes。如何理解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出身高貴,舉止優雅;接受過人文主義的教育,博學多才,深受百姓的擁戴。他敬愛父親,深愛母親,但突如其來的變故將他變得憂鬱,母親的背叛令他痛苦,復仇的艱難令他焦慮、失常。但他逐步堅定起來,最終戰勝了自己的弱點,懲治了罪人。有人說,哈姆雷特是勇敢的,也是不怕死的。但是,他由於敏感而猶豫不定,由於思索而拖延,精力全花費在做決定上,反而失卻了行動的力量。他一直未能主動履行復仇的使命,而是在命運的幫助下完成了使命。也有人說,他是一個美麗、純潔、高貴而道德高尚的人,他沒有堅強的精力使他成為英雄,卻在一個重擔下毀滅了,這重擔他既不能掮起,也不能放下。他被要求去做不可能的事,這事本身不是不可能的,對於他卻是不可能的。他是怎樣的徘徊、輾轉、恐懼、進退維艱,總是能觸景生情,總是回憶過去,最後幾乎失卻他面前的目標。

南嶽衡山

南嶽大廟

古戲臺有一幅對聯,上聯是:凡事莫當前,看戲不如聽戲樂; 下聯是:為人須顧後,上臺終有下臺時;橫批是: 古往今來。莎士比亞在《皆大歡喜》中說,“全世界是一個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些演員”,透過這個舞臺,我們會看見更多。200多年前,歌德曾經這樣感嘆莎士比亞給他帶來的震撼,他說,“我讀了莎士比亞劇本第一句,我的一生都屬於了他,我讀完他的整部作品,就好像我過去是一個盲人,一隻無形的手睜開了我的眼睛。”這個感嘆是對偉大思想和人類傑作的折服,也是對經典的讚頌。世界是一個大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些演員,他們都有下臺的時候,也都有上臺的時候。一個人的一生中扮演著好幾個角色,從嬰兒開始到全然以往的終結,或者是到最終沒有一切,那麼這些階段或角色是按時間順序發展的。哈姆雷特也同時扮演著好幾個角色,他是王子,是臣子,是兒子,是侄子,是瘋子,還是朋友,是情人等等,這七個角色卻是同時的。所以在哈姆雷特的心中,圍繞著復仇有著種種的矛盾和鬥爭。看似簡單的劇情,卻有三條復仇的線索:一個是哈姆雷特為被克勞狄斯謀殺的父王報仇;雷歐提斯為被哈姆雷特誤殺的父親

博洛尼斯

報仇;挪威王子小福丁布拉斯為在戰場上死於老哈姆雷特的父親報仇。

同樣是面對復仇,哈姆雷特的復仇是劇中最主要的線索,《哈姆雷特》剛被引入中國時被翻譯為《王子復仇記》。哈姆雷特的復仇,堅決而篤定,同時又似乎在不斷的思考和猶豫。所以現在很多人說哈姆雷特是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我同意他是思想的巨人,卻不認為他是行動的矮子。因為他從沒停止過行動,更是在巨大的內心衝突中思考著行動的意義。他的復仇也不像小福丁布拉斯和雷歐提斯那麼簡單,他們的想法就很直接,就是誰殺死了我的父親,我就要殺死那個人,無論是透過戰爭,還是透過決鬥。而哈姆雷特所面對的不僅僅是克勞狄斯一個人,而是克勞狄斯所代表的政權、時代和倫理秩序。所以在第一幕的第五場中,哈姆雷特說: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倒黴的我就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他實際的責任是重整乾坤,復仇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理由。克勞狄斯破壞的是人類的倫理秩序,在聖經中,亞當與夏娃的兒子該隱殺死了自己的兄弟亞伯。聖經把該隱稱為第一個殺人兇手,是對人類倫理的嚴重破壞,更勝於對政權的破壞和對生命的傷害。因為它直接撼動了人類社會的基石,它使得什麼東西都不再能夠如原來的牢固。就像《李爾王》中,最讓李耳傷心的不是王位的失去,而是兩個女兒的冷酷和薄情!就像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傾其所有,為了女兒們的幸福,最終卻在臨死前都見不到貪婪的女兒。因此,高老頭他才在臨死之前呼天搶地地說,女兒把父親踩在腳下,這個國家不是要滅亡了嗎?中國古代,當齊景公向孔子請教如何治理好國家的時候,孔子的回答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父、子子就是先天的是倫理的基礎,也是君君、臣臣的基礎。先天的倫理秩序的被破壞的可怕之處就在於此。所以,哪怕是一個小偷殺死了老國王,都不會讓哈姆雷特如此傷心與憂鬱。而親弟弟殺死親哥哥並娶了嫂子,且不說殺兄僅僅娶嫂這件事情在莎士比亞生活的伊麗莎白時代就已經屬於亂倫,這就是為什麼哈姆雷特對自己的母親在態度上如此嚴厲的原因。而聖經中的該隱破壞人類倫理的始作俑者,在希伯來語中,該隱的意思就是得到,那麼該隱得到了什麼呢?他得到了上帝的詛咒,上帝詛咒他說,你種地地不再給你效力,而且要流離失所。就像克勞狄斯雖然得到了王位,但他終究不能享受這個成功,就像《李爾王》中的兩個姐妹,終究還是互相殘殺。因此,克勞狄斯象徵的惡終究會被哈姆雷特象徵的善所懲罰。

有人會說,哈姆雷特最終不是也死了嗎?確實,哈姆雷特死了,但他在臨死之前對準備為他殉葬的好友霍拉旭說,你當然愛我,請你暫時犧牲一下天堂的幸福,留在這個冷酷的人間,替我傳述我的故事,也就是說,哈姆雷特的精神最終在世界上到了永世的傳承!海涅在《論浪漫派》中這樣說,我們認識這個哈姆雷特,好像我們認識自己的面孔,我們經常在鏡子裡看到他。別林斯基在《文學的幻想》中說,你懂得哈姆雷特這個字眼的意義嗎?它既偉大又深刻,這是人生也是人,這是你,這是我。這是我們每一個人或多或少或可笑或崇高。哈姆雷特的崇高,正如別林斯基所說,他看到了生活的夢想與生活本身完全不是同一個東西。所以既然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哈姆雷特,那麼我們要生活更要有夢想。

電影《

這個殺手不太冷

》中,小女孩瑪蒂達問殺手萊昂,生活是否永遠堅辛還是僅僅童年是如此,萊昂的回答是:總是如此!既然生活總是如此艱辛,沒有夢想,又將如何面對?白居易的詩中說: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我所思念的人,我們就把它當成哈姆雷特,雖然好像隔在遠遠鄉,在丹麥的艾爾西諾。但是,我們的夢想,卻在靈魂深處永遠存在。正如哈姆雷特說的,我把我的生命看得不值一枚針,至於我的靈魂,那是跟它自己同樣永生不滅的。因此,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在精神的世界裡,哈姆雷特的靈魂隨時可以和我們相視而笑、莫逆於心。屠格涅夫曾說過,

堂吉訶德

從不懷疑與命進行的殘酷搏鬥,這種搏鬥是兼具理智與情感的。就如第三幕第二場中哈姆雷特對霍拉旭所說的,能夠把感情和理智調整的那麼合適,命運就不能把他玩弄於指掌之間。

美國作家加里·布萊克伍德寫過一本書叫《偷莎士比亞的賊》。“偷莎士比亞”是什麼意思?原來在莎士比亞所處的時代,文字劇本還不普及,演員只能看到自己演出的臺詞;同時,為了防止惡性競爭,唯一的劇本被妥善保管。而在劇場把演員的臺詞記錄下來,稱為“偷莎士比亞”。《偷莎士比亞的賊》這本獲得美國圖書館協會最佳青少年讀物的小說,講述一個十四歲的孤兒被他的主人指使去偷竊莎士比亞的新劇本《哈姆雷特》,在偷取的過程中遇到了大火,最後發生了一系列的事情,使他懂得了“友情”和“家”的含義,最終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走上舞臺,成為劇團的一名演員。 我們也去做一個偷莎士比亞的賊吧,然後用偷來的劇本,在人生的舞臺上,去上演各自的多彩人生。

“人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作品!理性是多麼高貴!力量是多麼無窮!儀表和舉止是多麼端莊!多麼出色!宇宙的精華!萬物之靈長。”哈姆雷特求學於以人文思想著稱的德國威登堡大學,馬丁路德就曾任教於此,所以哈姆雷特也是人文精神的體現。在第四幕第四場哈姆雷特說,真正的偉大不是輕舉妄動,而是在榮譽遭遇危險的時候,即使為了一根稻杆之微,也要慷慨力爭。而為了一已之私利,如小福丁布拉斯帶領著軍隊,為了博取一個空虛的名聲,視死如歸地走向墳墓,目的只是為了爭奪一方、還不夠給他們做埋骨之所的土地。所以,我們應該追求的是那些高於生命的東西,這種東西是精神、是夢想、是真善美。人文精神決定了我們的價值取向。而哈姆雷特的理性表現在他聽了父親亡魂的訴說之後,他還是決定用戲中戲來驗證一下克勞狄斯是否是真兇。第二幕的第二場中,哈姆雷特有這樣一段獨白,他說我所看見的幽靈也許是魔鬼的化身,藉著一個美好的形狀出現。魔鬼是有這樣的一種本領,對於優柔憂鬱的靈魂,它容易發揮它的力量,也許他看準了我的優柔和憂鬱,才來向我作祟,要把我引誘到沉淪的路上,我要先得到一些比這更切實的證據,憑著這一齣戲我可以發覺國王內心的隱秘,所以理智讓我們不容易被誘惑。因此,理智與情感或者說是人文與理性是哈姆雷特與惡進行搏鬥的基礎!俗語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只有理性也很可怕,西方有句諺語說全是理性的人,就像一把鋒利而沒有手柄的刀子,會傷人,也會傷己。沒有人文精神的理性,也很容易陷入非彼既此謬誤的陷阱。

斯蒂文斯《秋天的極光》中有一行詩,“毫不留情地佔據著幸福”(Relentlessly in possession of happiness)。當我們像哈姆雷特那樣用理智和情感與命運在搏鬥的時候,我們要毫不留情的佔據幸福,因為幸福是等不來的。我們不能突然期望生活會變得越來越好,這是不可能的,這就像惡不能只是在心中默唸著的就會消失一樣。哈姆雷特的復仇實際上是代表著美對惡的埋葬,在第五幕的第一場中,透過哈姆雷特與掘墓人的談話,我們知道他出生在掘墓人開始幹這營生的第一天,而且掘墓人還強調,這是每一個傻子都知道的。我覺得莎士比亞是想透過這樣的安排,讓我們更加清楚地知道哈姆雷特的人生使命就是要做生活之惡的掘墓人,把那些醜惡與骯髒齷齪與不良全部都深深地埋藏。如果我們不知道這一點,那就連個傻子也不如了。所以在《西方正典》這本書中,布魯姆在寫莎士比亞的那一章叫經典的中心。他說,莎士比亞成為西方經典的中心,至少部分原因是因為哈姆雷特式經典的中心,沒有他就沒有西方經典,沒有他就沒有我們。在別林斯基的心目中,這位丹麥王子始終有著一個美麗而且偉大的靈魂。並且說他在軟弱時也是偉大而強有力的,因為一個精神強大的人,即使跌倒也比一個軟弱的人奮起而高明,他的精神強大體現在他雖然抱怨倒黴,卻仍然擔起重整乾坤的責任,體現在他孤身一人,敢於挑戰強權與整個朝廷的惡人和小人,而其中有些人原來是他兒時的夥伴。

田漢說過讀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的時候,就像在讀屈原的離騷。當哈姆雷特面對著背叛自己的朋友時,我想哈姆雷特會有如離騷中那句“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蕭艾的感慨,知道了自己的孤獨,這一點又特別像獨戰風車的唐吉珂德。拜倫在《唐璜》中說,唐吉柯德的追求足以與歷史上一切偉大人物相比,因為他永遠追求正確的東西。屠格涅夫也說,唐吉柯德是有著不可動搖的信仰,他堅決相信超越了他自身的存在,還有永恆的不變的東西。它是一個被心靈牽引著的人。薩特說,我是個百依百順的孩子,致死不變,但只順從我自己,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哪怕被別人認為是瘋子。哈姆雷特是這樣的人,堂吉訶德也如此。所以英國詩人蒲柏說,唐吉柯德是最講道德最有理性的瘋子。而瘋和沒瘋不在於別人的評價,而在於自己內心的判斷。就像黃庭堅的詞: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裡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就像達利說他自己:我和人們的唯一區別在於我是瘋子,我和瘋子的唯一區別在於我沒瘋!哈姆雷特和奧菲利亞之間的區別就在於真瘋和假瘋,雖然外人看起來都一樣,但哈姆雷特像達利一樣清楚,自己沒瘋。這一點唐吉柯德也清楚,他說,我是有使命的,上天叫我生在鐵的時代,是要我恢復黃金時代。這個使命不就是哈姆雷特的重整乾坤嗎?這個使命不就是哈姆雷特要做生活之惡的掘墓人嗎?黃金時代不就是美好生活的象徵嗎?不就是人性純真的時代。如果大家覺得黃金時代或重整乾坤這樣的目標太大,那麼我們可以把哈姆雷特和唐吉柯德的精神本土化。我覺得《牡丹亭》是其中一個很好的例子,因為它像《哈姆雷特》一樣也是戲劇。《牡丹亭》裡的杜麗娘雖是女子,面對理想,卻同樣有著哈姆雷特和唐吉柯德式的堅決與剛毅。她為了追求自己的夢中人柳夢梅,不妥協不放棄,不懼死亡,她說,如果真的得到了,“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所以湯顯祖說:

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乎畫形容傳於世而後死。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

我想唯有做一個有情人,我們才可能在薄情的世界裡深情的活著!

寶玉是黛玉的精神支撐,就像哈姆雷特的夢想是他的使命,黛玉真正關心的是靈魂知己,在寶玉心中有多重要,不希望成為比較的物件之一。不是比美,而是需要真實,這就是知己的想法。愛情之不放心可以到毀滅一切的地步,將世界毀滅了看看是什麼樣子再說,就為了考驗對方是否真心。最後發現,原來你是真的心悅誠服,沒關係,咱們從頭再來,這輩子活不活都不重要了。黛玉真誠地相信,靈魂知己在現實中是可以找到的;就像哈姆萊特真誠地相信,重整乾坤是可以做到的;就像唐吉珂德真誠的相信,黃金時代是可以來到的。孟子曾經這樣說過: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今有同室之人鬥者,救之,雖披髮纓冠救之,可也。鄉鄰有鬥者,披髮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

哈姆雷特死時很年輕,黛玉死時也很年輕。“我們死得那麼年輕,所以我們永遠年輕。”

所有這些揹負純真些美好的理想的人們,都是值得我們尊敬且珍惜的。如果只是滿足於眼前的苟且,就算是有再多的詩和遠方,詩歌也終究不會被我們吟誦,田野也終究不會遭遇我們的步履輕盈。舒婷有首《也許》的詩,

也許我們的心事

總是沒有讀者

也許路開始已錯

結果還是錯

也許我們點起一個個燈籠

又被大風一個個吹滅

也許燃盡生命燭照黑暗

身邊卻沒有取暖之火

也許淚水流盡

土地更加肥沃

也許我們歌唱太陽

也被太陽歌唱著

也許肩上越是沉重

信念越是巍峨

也許由於不可抗拒的召喚

我們沒有其他選擇

也許,我們沒有其它選擇,因為有一種美好,人們一旦品嚐,必會思念多多。就如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談到一個波斯高官勸說希臘使節投奔他們,許諾給他以高官厚祿,而使節回答說:你沒有嘗過自由的滋味。如果你嘗過的話,你不僅會用長矛,而且會用戰斧為自由而戰。哈姆雷特的使命,不僅是復仇,也不僅是恢復秩序、重整乾坤,而更是個體面對人世間的苦難,面對各種倫理道德的喪失,在幻滅與行動之間進行抉擇的深刻難題。克勞狄斯的殺兄娶嫂、篡奪王位,令哈姆萊特眼中整個倫理世界的秩序轟然崩潰,也令他原本的人文主義理想遭遇毀滅性的打擊。當他洞見眼前世界世風日下、人倫廢絕的真相之際,不由得深深訝異並悲憤於人性中貪婪、情慾所帶來的罪惡,從而觸發了他對於人生意義問題的反省,使他對人間這座“荒園”和“牢獄”感到徹底的厭棄與悲哀。在第二幕的第二場中,哈姆雷特對那兩位曾經的自己的夥伴,現在的國王的幫兇說: 是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透過鬥爭把他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To be or not to be這句話幾乎是莎士比亞為哈姆雷特量身定做的最為人知的一句臺詞,在中國最為深入人心的是

朱生豪

先生的譯文: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值得思考”這四個字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哈姆雷特在嚴肅認真細緻入微的思考著關於人類生存還是毀滅的哲學命題,而不是自己的生與死。這裡的問題是什麼呢?是我們的選擇,而選擇也是莎士比亞作品中經常出現的問題。比如《

麥克白

》,別林斯基在《聚會的痛苦》中說,麥克白身上包含著勝利的可能性,也包含著失敗的可能性。如果走向另一個方向,就會成為另外一個人。顯然,麥克白走向的是失敗,哈姆雷特走向了成功,因為莎士比亞透過化身成的霍拉旭在冷酷的人間的講述,我們聽到了重整乾坤的故事,同時我們也知道和明白了哈姆雷特的選擇以及這種選擇意味著什麼?從而也更加堅定了我們自己的選擇。也就是任何時候我們都要選擇美,哪怕肩上越是沉重,信念越是巍峨,而美的選擇也必定像寶玉以懸崖撒手對黛玉的愛情一樣,不辜負我們的選擇。阿蘭·布魯姆在《愛的戲劇——莎士比亞與自然》中告訴我們,莎士比亞的戲劇讓我們想到沉思的古典式目標,莎士比亞幾乎是我們與古典和過去的唯一連線。教育的將來在很大程度上將依賴於我們是否能緊緊跟蹤他,為了我們的未來,我們要緊緊跟蹤莎士比亞,也要緊緊跟從哈姆雷特。正如別林斯基所確信的,哈姆雷特能夠使我們所有依賴他的人得到幸福,並且促進所有善良的事物向前發展,那樣我們就會毫不留情地佔據著幸福。即使我們的時代如哈姆雷特的時代一樣,我們也要像尼采說的那樣,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從而才可以像唐吉珂德一樣擁有黃金時代,像黛玉一樣擁有真正的愛情。

1964年,波蘭戲劇教授簡·科特出版了《莎士比亞:我們的同時代人》。從此,“我們”開始成為現代人談及莎士比亞時風行的詞。莎士比亞似乎離我們更近了。莎士比亞本人晚年劇作中也有一句包含“我們”的臺詞:“我們是彼此不竭的礦藏。”2012年

倫敦奧運會

上,扮演英國19世紀鐵路工程師布魯內爾(Isambard Kingdom Brunel)的演員在倫敦奧運會開幕式現場的大本鐘前吟誦出莎士比亞的《

暴風雨

》中的這句對白,“不要怕。這島上充滿了各種聲音和悅耳的樂曲,使人聽了愉快,不會傷害人。”“不竭的礦藏”、“使人聽了愉快”就像珍妮特·溫特森改編自莎士比亞《

冬天的故事

》的《時間之間》中的

帕蒂塔

,治癒著身邊的人,也被身邊的人幫助。這個礦藏,使人愉快,就是我們的心靈。《華嚴經》說,“虛空有盡,我願無窮。情與無情,同圓同智”。這個願,在我們每個踐行著愛的信條的人心中,是無窮的,是有情的。透過心靈的通道,我們輸入書籍中的營養,再透過心靈這個通道,我們輸出其中的力量。讓自己成長,讓他人昂揚。這才無愧於那個不竭的礦藏。

莎士比亞的名字,“Shakespeare”其中的Speare來源於揮動長矛。讓我們想像到希臘神話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她全副武裝,右手執掌著象徵著知識的長矛,正隨時準備擊打腳下那條掌管著無知的毒蛇。這個形象象徵對“無知”展開一場以“知識”為利器的戰鬥。

時間和死亡,會讓人世間一切的生命煙消雲散。

莎士比亞說:“一切終將過去,惟有愛和希望永存。”

惠特曼有一首詩:《有一個孩子向前走去》

有一個孩子每天向前走去,

他看見最初的東西,他就變成那東西,

那東西就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如果是早開的紫丁香,那麼它會變成這個孩子的一部分;

如果是雜亂的野草,那麼它也會變成這個孩子的一部分。

我們都想看見一個孩子一步步地走進經典裡去,走進優秀。

在這個冷酷的人間,讓我們成為哈姆雷特,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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