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從學生公寓那邊傳來一段他們放的音樂,聲音很大,憤怒而憂傷,但中間隔了樓和大樹,聽著還是混沌。曲調是我不熟的,不能上口。已經超過十點,所以他們大概很快就被幹預,歌聲在最激烈的時候忽然就斷了。但就那幾句,也構成強烈的提醒,因為我知道那是一首

流行歌曲

,雖然我壓根沒聽過,但我就是知道它一定是流行的,它讓我感覺到了時代,在晚上十點過,我快要失去自己在時間上的

座標

的時候。

想起上週末回父母家,經過我上小學走了六年的那條路,草市街,雖然它格局沒有一絲改變,但老鋪子畢竟一家不剩了。在這條街上我曾經有三個落腳處,是三個鋪子,我的童年有很大一部分時光是在這三個鋪子上消磨的。

盆景鋪、裝裱鋪和抄手鋪。

盆景鋪的主人是個佝僂病弱的老頭,冬夏都穿著烏藍色的棉襖棉褲,從寬大的衣領裡歪歪伸出一支細脖子,像鍋沿倚著一根勺柄。他長年袖著手坐在一把破藤椅上,整天咳。他恨我,兇得要死。但我愛

盆景

,我因此包容了他惡狠狠的目光、惡狠狠的言語和惡狠狠的舉止,我不聽不看,而且要在他鋪子上呆老半天,就不走。

他的盆景真美。我那時頂多十歲,不知為什麼非常著迷於此。我記得有一個

長方形

的淺口石盆,盆裡蓄薄薄一層水,前面臥著扁扁的光滑的幾塊石頭,被水浸沒了一半,促在一起的地方伸出一枝松柏,老態龍鍾的。後面斜斜地立著一整塊大石頭,嶙峋多孔,好像吸飽了水。最生動的是一大片空白的水面上擱了一個泥捏的小帆船,船頭朝巨石。我記得當時很稀奇它,躬在那裡一直看一直看。後來高中學到《

石鐘山記

》,一讀就樂了,太眼熟。

然而老頭並不因為顧客的青睞而欣慰,他對我只說過三個字,我的意思是這三個字他說了無數遍——“走走走!”就是叫我滾出去。

“走走走!”

另一個我喜歡的盆景是一塊白色的石頭旁邊生出一棵細巧的樹,開粉紅色的花,花莖是若有若無的垂絲。

“走走走!”

還有一盆,土堆得高高的,最高的丘尖上竄起來一叢竹子。竹子很細,頂上的葉子很茂盛,彷彿禁不起重壓,竹杆微微彎成弧線。趁他眼錯不見時我摸了

竹葉

,確認它不是假的,因為太綠太亮太美。

“走走走!”

還有一盆,說起來都心曠神怡,是一組枯瘦的長石,矗立在水裡,勾連它們的是三座小橋。石上覆著厚厚的苔蘚,苔蘚上滾著水珠。

“走走走!”

我一般放了學暫不回家,必去他鋪子上一盆一盆看過。其實鋪子很小,攏共不過二三十盆。後來我也體諒他為什麼恨我了,因為我的書包晃來晃去太危險,尤其我看得來勁時總是要撅著屁股躬著腰,書包當然就嚴重威脅了後面的盆景,他一定緊張憤怒極了。我曾經很想問他這些盆景是咋弄出來的,但從沒有開過口。

是後來聽他鋪子門口的幾個老太婆聊天才知道的。她們說鋪子上的盆景全都是他自己弄的。盆景是他的心肝,是他的命。

“屋頭稀髒,踩得到處都是泥巴。”

“那天他跘安逸了,在井臺那邊,腳頸頸曉得斷沒斷哦。”

“去

青城山

挖蘭草,回來沒栽活,哭哦,哭好傷心。”

“遭別個豁慘了,去

青石橋

買啥子石頭,假的。”

“婆娘娃兒甩在鄉壩頭,婆娘娃兒都不要了。”

“咳,咳得兇哦,三更半夜都聽到,看嘛,要咳成齁巴兒。”

“要瘋要瘋的,二瘋二瘋的,還是造孽的哇。”

“造啥子孽?造啥子孽?他龜兒的求莫名堂。”

我再大一點的時候生過一場病,住過一陣醫院,回來時鋪子關門了,再也沒開開過。據說老頭兒真的成了齁巴兒,沒救了。——齁巴兒就是哮喘,他最終死於哮喘。

我現在回憶起來,他的盆景似乎就沒怎麼賣掉過,有好幾次我以為那幾盆我喜歡的都賣掉了,可過了幾天又在犄角旮旯發現它們。我肯定是他搗的鬼,他就是要使我失望,就好“走走走!”了。又聽見那些老太婆絮叨過,她們說他“不高興別個來買,故意得罪買主。” 我小時候不明白為什麼。很大以後看一個偵探小說,講巴黎發生了連續的殺人案,死者的共同點是都剛剛買過珠寶。一開始懷疑是謀財害命,後來又懷疑情殺,最後偵探發現,兇手是一位珠寶大師,死者們的珠寶都是他的作品,他因為無法與作品分離,只得用這法子奪回來。看到這裡時我覺得挺合理,這種痴狂之人我老早就認識一位。

“走走走!”

(裝裱鋪、抄手鋪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