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電影如陳年佳釀,在流逝的歲月中,不僅不會味道淡泊,而且會愈加甘醇清冽,令人沉醉。

周漁的火車

》,就是這樣一部讓人難忘的電影。

第一次觀影,是因為驚訝一個平日打八九個小時網路遊戲的朋友居然放起了

文藝片

看。當時他直呼電影跳來跳去,真真幻幻都把讓人搞暈了,看不懂。而我由於當時沒有看到開頭諸多部分,也有些雲裡霧裡之感。但是電影中廣袤的原野、

蔚藍

的天空、清澈的湖水、淳樸的鄉鎮,和貫穿全片的嘶鳴的汽笛、賓士的列車,以及那個穿著一襲碎花連衣裙純情、清雅、美麗的女子,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影像。而且似真還幻的結尾,讓我有

莊周夢蝶

的錯覺,許久難忘。

後來,因為難忘,我重頭到尾的看了第一遍、第二遍,一種說不清是悲傷無奈還是什麼的情緒縈繞心頭,像潮水一樣層層湧來,如電影中的列車從一個又一個的隧道穿行、奔突、疾馳……

周漁的火車》電影劇照

真實和幻象

她象一團流動的水汽

沒有形狀,難以言語

不經意的舞蹈

逐漸淹沒了我

淹沒了夜晚,也淹沒了它自己

——

陳清

·我的仙湖(一)

故事發生在九十年代初期。

一個在瓷器上畫畫的女子周漁(鞏俐飾),和一個寫著憂鬱的詩的落魄詩人陳清(

梁家輝

飾),在一次舞會上認識。詩人沉醉在她曼妙的舞姿中,為她寫詩。而她在讀到詩的那一剎那,深深愛上了他的詩和人。從此,周漁每週都坐漫長的火車,從三明到重陽見詩人兩次。承受不了這樣深沉愛意的詩人前往藏邊支教後,周漁依舊風雨不改前往重陽。最後一次,在坐汽車去藏邊見詩人出車禍死去。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是屬於詩人陳清詩集中的故事,講的是一個人的愛意和執著和另外一人的怯懦和悔恨。但是這不是完整的故事。

詩人陳清所不知道的故事是,周漁與他每週兩次的相見期間,詩人的退縮讓周漁有過無數黯然的時刻。在周漁前往重陽的途中,多次遇見一位同樣身在三明順路坐車的樸實的粗漢子

張強

(孫紅雷飾)。張強在周漁無數憂傷的時刻都給予了周漁無限的關懷,而周漁追求詩意生活的時候,也同樣意識到自身需要在世俗中棲息,所以和其有過無數的交集。後來,周漁在詩意和世俗間來回奔走,最後一次坐汽車,死在了探望詩人的路上。

這又是一個矛盾的故事,講的是現實和理想之際的差距,以及人們身處其中時的困惑。但它雖然很深刻,卻又未必完全真實,因為第四人的存在,讓一切又變得曲折離奇。

阿秀

(同樣是鞏俐飾演)就是這個第四人。她是一個和陳清同樣身處重陽的女人。一次偶然的機會,遇見了已經功成名就的詩人陳清。周漁死後,陳清情感無法安放,除了以文字傾訴外,就只有找一個和周漁長的完全一樣的她作為女朋友。而阿秀雖然愛上了陳清,陳清卻從來不告訴他的過去。於是,阿秀讀著詩人為周漁所寫的《周漁的火車》,透過字裡行間的零碎片段,踏上週漁經常來回的火車,找尋著他們的影子。當她最後坐上汽車,踏著周漁未走完的路,前去探望決意在藏邊落地生根的詩人,相見的時候,她告訴詩人周漁生命中還有一個人的故事。但詩人卻覺得這純屬夢幻,因為她不可能遇見已死的周漁。而阿秀,最後居然在讀完詩集的時候,把一塊陶瓷碎片夾在書頁之中,而那枚陶瓷碎片居然和周漁曾經前往探視詩人途中身帶的瓷器破碎的一塊完全吻合。

如此故事,讓人說不清道不明,何為真,何是幻?

這就也不能不談設定的巧妙了,劇中以阿秀前往探尋周漁舊事的倒敘方式,中間交錯展現周漁與陳清以及張強的故事,最後以阿秀再見陳清的故事為結尾,利用女主角的服飾作為線索,轉換鏡頭,主客虛實易位,使得周漁與陳清的前事、周漁與張強的故事以及最終結局、多年後阿秀讀陳清詩集重走周漁舊路探尋舊事,三個時間軸交相疊加,明暗相依,陳清詩集中故事、阿秀追尋的故事、以及真實的故事,才能虛實交錯、並行不悖。

周漁的火車》電影劇照

愛人是自己的一面鏡子

用盡世界的愛情也不夠

彌補我們分離的憂傷

把淚水留給自己

如果消失 你也將即近無聲音可聽

——陳清·我的仙湖(二)

電影中除了敘述方式的奇妙之外,另外值得一說的就是人物塑造的深刻,每個都可以從另外一個人身上看到一個潛在的自己。

以阿秀的角度來看,她是愛著陳清的,然而陳清一直沉浸在故去的夢中,所以這樣的愛又是遙不可及的。所以如陳清所言,很有可能是她臆想了周漁有另外一個男人,因為她的愛情也存在或者需要另外一種可能。

以陳清的角度來看,當年的他是不懂周漁的。那時候孱弱憂鬱的他,雖然渴望愛情,但是當週漁深沉熱枕的愛到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要被淹沒了,原來他嚮往的是柏拉圖式的愛情,所以那時候的他最終選擇了逃避,直到周漁死後才明白原來自己竟也有另外一種渴望。

以周漁的角度來看,她嚮往的是詩意的生活,所以她不顧一切地追尋心中所愛。然而這樣的愛,畢竟是縹緲的,所以她也曾產生過質疑。直到遇見張強,生命和他有過交集之後,她才明白原來自己是還需要實在的活著,需要一個穩重、踏實、而又不失深情的男人。

以張強的角度來看,他的世界一直就是現實的世界,覺得周漁這樣的女人他要不起。直到看到周漁如此奮不顧身地追求那詩意的愛情的時候,他被深深的感動了。於是,原本想要一份世俗愛情的他,竟然能夠容忍周漁見他之後旋即搭上火車去找陳清。原來,他竟也從中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如同阿秀在讀完陳清的詩集,重走周漁走過的舊路,前去探望陳清時的心有感悟時所言:“愛人就是自己的一面鏡子,它會讓你更加清楚地看見你自己”。眾人都找到了這樣一面鏡子。

周漁的火車》電影劇照

心裡有就有 心裡沒有就沒有

為了讓你聽見,我的話

有時候變得,有時候變得纖細

——陳清·我的仙湖(三)

這部電影,巧妙之處還在於虛實間的轉換。兩個男人和周漁有直接的關係,兩個女人和陳清有直接的關係,而陳清並不認識張強,阿秀也並不認識周漁,但彼此不認識的人中又有間接的聯絡。如此來看,可以理解為其中部分人是真實存在,而部分人又是真實的人所想象而出的幻象。

虛實真幻之間,一切都難以分辨。那麼故事如何開展、連線、折轉呢,都在於那句:“心裡有就有了,心裡沒有就沒有了。”

這話初聽像是無奈的勸慰,而後覺得是禪意的哲思,再往後又覺得是美麗的錯誤,再往後又覺得是難分的真幻,雖然全劇中這句話只出現一次。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現的情景是,周漁察覺到詩人有退宿之意,心中不痛快,首次遇見了張強並一起去尋找詩人筆下的

仙湖

。當時天下著微雨,兩人雖到了仙湖站,但是並沒有找到理想的仙湖。當時張強略帶酸味而又含著安慰的成分,和他說出了這樣的話。

昔日

陽明有言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你一同歸於同寂;你看此花時,此花與你一同鮮活起來。所以周漁雖沒有找到理想的仙湖,但在心裡有了,於是和詩人的感情又維繫了下去。

而後劇情發展到詩人走了,周漁依然每週前往重陽兩次,失意時將張強作為現實中的慰藉。然而她最終還是選擇了

詩意的遠方

,張強送她時,她提起這句話,然而當時在張強聽來又有點想打自己的嘴巴。

再然後,是阿秀重走周漁走過的路,前去探望詩人。兩人爭論了周漁之後的故事都認為自己的才是真的。最後阿秀將一片原屬於周漁的破碎的瓷片,夾在今時陳清所寫的詩集之中。存在與虛無之間,讓人難解難分。

周漁的火車》電影劇照

每個人都是周漁

微風吹起山宇的冰葉

仙湖

陶醉的青瓷

在我手中柔軟的如同你的面板

它溢位了我的仙湖

由你完全充滿

完全充滿

——陳清·我的仙湖(四)

說到底,一部電影,最後總是要表達一些東西的。這部電影要表達什麼呢?

“周漁說,跑來跑去總會發生點什麼,其實在夢裡什麼都已經發生了,就怕你真的以為那僅僅是夢”,阿秀這句話很弔詭。

又讓我們想到存在和虛無之間的問題,也許真相是這樣的:張強的存在或許只是阿秀的臆造,陳清或許是周漁日久天長的想象,周漁或許從來都只是陳清做的一場夢。而阿秀呢,最為複雜,或許除了陳清之外的一切全是她的臆想,又或許是當年周漁出車禍並沒有死,後來以阿秀的身份活著,而後如同宿命安排似的,她又愛上了陳清,並追尋著以前的故事,只是這一切她自己並不知道。

這一切都像是

莊周一夢

。分不清是莊周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

最後,仙湖出現了。導演這裡畢竟是畫蛇添足了,因為存在與虛無之間的距離被破壞了。但好在我們都知道這個仙湖並不是陳清的仙湖,也不是周漁的仙湖,因為在他們的眼中,仙湖可以說是他們自己心中的桃花源,也可以簡單的說是詩句的一個意象。

和仙湖一樣,從頭到尾賓士的火車其實也是一個意象,象徵著難以抉擇以至於奔波不停的矛盾,後者可以說是現實中我們的肉身。

陳清是理想,張強是現實,在現實和理想中游走,周漁停不下來,或許最後的毀滅只是一種無奈而又必然的結局。

其實我們每個人也都是周漁,也都和她一樣。

“那輛汽車的終點是天水,假如沒有意外的車禍,周漁還會回來嗎?”阿秀如是問道。

這話周漁當然聽不見了。但在

紅塵俗世

之中,於存在與夢幻、現實與理想間,奔走不息、穿梭不停的我們,又真的停得下來嗎?

文:聽潮,公眾號:聽潮論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