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13回,

秦可卿

死了,死的時候太年輕,

賈蓉

還只是個黌門監生,喪禮寫到大牌子上,很沒面子。賈珍正發愁——

“早有

大明宮

掌宮內監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道鳴鑼,親來上祭。”

戴權送禮,其實不需要親自來,禮到,就行了。但他親自來了。而且,是先派人送了禮,過了會兒,才親自坐大轎來的。

次序很重要。如果直接帶著禮來,要麼是和賈府關係很近,要麼是身份不怎麼貴重。戴權和賈府,關係不算近,戴權又很在意自己的身份,所以先派人打前站,禮送到,隨後再來,意味很不同。

領導要到哪裡,得先有人打前站,把該帶的東西帶去,領導隨後才到。

沈從文

《丈夫》裡,有個片段可以對比:

巡官查船,看中了船妓老七,巡官當時什麼也沒說,前腳才離開——

大娘剛要蓋篷,一個警察回來傳話:“大娘,大娘,你告老七,巡官要回來過細考察她一下,你懂不懂?”大娘說,“就來麼?”“查完夜就來。”

幾個細節。

第一,用的詞叫“考察”,不叫“

陪侍

”,更不叫“陪睡”。主語很重要。主語必須是巡官,賓語是

老七

。不能說老七“招待”巡官,要說巡官“考察”老七。

第二,這話絕不能由巡官親自說出,說“我等會兒要考察考察老七”,那不行。指示一定要由陪同人員傳達下去。但“考察”還得親自“考察”。

第三,不能當時就傳達,也不宜太晚。太晚,不足以體現

巡官

雷厲風行、令行禁止;當時傳達,又顯得有點兒猴急。查船是執行公務,執行公務時,不適合說這些。

第四,“查完夜就來”——表明還是要以公事為重,先公後私,公私分明。

《紅樓夢》裡,戴權先派人送禮,過了會兒,坐大轎來,這一前一後,派頭就出來了。

賈珍趕緊招待,聊了兩句,提起想給兒子捐官,戴權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一句話點中要害。賈珍忙笑道:“老內相所見不差。”戴權道:

“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短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與,不拘怎麼樣,看著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

馮胖子

來求,要與他孩子蠲,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蠲,快寫個履歷來。”

這幾句非常有嚼頭兒。

有沒有說需要多少錢?沒說。但也等於說了。因為另一位“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

為什麼是“三百員

龍禁尉

缺了兩員”?為什麼不是缺一員,也不是缺三員、五員、十員、八員?

因為,缺兩員好對標,讓你看看另一個是誰買走的,花了多少錢。也就是說,“襄陽侯的兄弟老三”,是“樣板房”。回頭有其他人想捐官,也還是“短了兩員”。

“三百員”,是額定編制,候補人數則可以機動靈活,多幾個關係不大。賈蓉捐的就是候補,第五十三回也說了,“龍禁尉候補侍衛賈蓉”。因此,這個“美缺”,有一個需求,就剛好“短一個”,有兩個需求,就剛好“短兩個”。

為什麼“樣板房”是“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不是“襄陽侯”?

所謂“兄弟”,同姓同輩,都可以攀上兄弟。那個指標,很可能並不是襄陽侯家買的,只是和襄陽侯沾點兒親戚。就像

賈芹

,和賈府也算親戚。

“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透露兩點,一是價格,一千五百兩;二是方式,送到我家裡。

“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好,不拘怎麼樣,看著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看著他爺爺的分上”,一方面,表示戴權跟那人並不熟;另一方面,也說明很可能不是襄陽侯自己家的孩子。

“不拘怎麼樣”,表示價格很低,但既然“看著他爺爺的分上”,就“胡亂應了”。至於馮胖子,“我就沒工夫應他”。為什麼“沒工夫應”?很值得琢磨。

“永興節度使馮胖子”是誰?

應該是

馮紫英

的父輩。

第10回說:“馮紫英因說起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的,更兼醫理極深,且能斷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兒子來捐官,現在他家住著呢。”

很有可能,所謂“永興節度使馮胖子來求,要與他孩子蠲”,其實是暫時住在馮紫英家的

張友士

要給兒子捐官。

張友士出得起一千五百兩銀子嗎?另一方面,候補的“龍禁尉”,主要是個名頭,沒什麼實權。賈珍就是想花錢買個面子,因此無所謂。但張友士,恐怕更想給兒子捐個能迅速回本的官,那麼,戴權提供的產品就不匹配他的需求了。彼此照會後,戴權也就“沒工夫應他”了。

賈珍讓人寫好履歷,戴權看了一眼,遞給身邊小廝,說:“回去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日我來兌銀子送過去。”

明面上,是對小廝說,其實是讓賈珍聽的。“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五品”,是級別,“執照”,表示經過認證。這意在讓賈珍核對一下商品資訊。“戶部堂官老趙”“我拜上他”,表示這件事不是自己辦的,自己只是個“中間人”。

“明日我來兌銀子送過去”,兩重含義,一方面,你的銀子,不是我要,是要送到戶部老趙那兒的。另一方面,這銀子,得由我送到戶部,所以你應該先送到我家。這和前面“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是一樣的。

這時,賈珍還有個問題:我該給多少錢?

但這個問題,不能直接問。

人家戴權,從頭到尾都沒說你該給多少錢,直接說,“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接了履歷,就安排小廝“回去送與戶部”了。你馬上提錢,好像人家幫你辦事是圖這點子錢?不夠尊重。

所以,現在不能問。

但是呢,“回去送與戶部”的“回去”,也很有意思:究竟什麼時候算“回去”,還取決於賈珍的銀子什麼時候到位。

這時,戴權就要告辭——來也來過了,事也談妥了,不告辭幹嘛呢?賈珍當然要象徵性地留飯,但人家哪稀罕你的飯:

“戴權告辭,賈珍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去兌,還是送入內相府中?戴權道:若到部裡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說:待服滿,親帶小犬到府叩謝。於是作別。”

節奏很重要。

雖然還沒問得多少錢,但也不能立即問。要雙方都若無其事,當成這事兒已經完了。人家要走,你留一下,留不住,也就只好送人走,送出門,上了轎,似乎一切都妥,沒啥事了。這時候,突然彷彿想起來什麼似的:

“銀子還是我到部去兌,還是送入內相府中?”

這還用問?前面已經兩次含蓄表達了,送到家裡。賈珍能不知道嗎?當然知道。明知而故問,是因為,其實是要問別的問題。

就像我們買熟人的東西,托熟人辦事,你能讓熟人先開口說“你得給我多少錢”嗎?顯然不能。你要主動問。

怎麼問?

“我該給你多少錢?”

我們老百姓,就這麼問了。但人家這麼問,有些突兀。讓人不好回答。平和一點兒的問法是:“你看是現金方便,還是轉賬?”

看起來,是問支付方式,其實,是問金額。

不過,這麼問,別人就得先回答支付方式的問題。該怎麼回答呢?

“兌到我這兒就行”?

如果是個小吏、縣官,這樣說也沒啥不行。但人家戴權是堂堂“老內相”,區區這點子錢,說“兌到我這兒就行”,說不出口,臉上掛不住。得這麼說:

“若到部裡兌,你又吃虧了。”

說得多麼熨帖,在理。然後,補一句:

“不如平準一千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

“平準一千兩”,是個整數。這時候,必須得整數。不整,大家都沒面子。——“啥錢不錢的,留個整數妥了!”

之前的“樣板房”,一千五百兩,也是大體的整數,但不如這個更整。也幸好那個是“一千五百兩”。如果那個兩千,這邊就不好辦:也兩千,不合適——畢竟是“咱們的孩子”;一千五,也不合適——那邊的數比這邊更整,顯得這邊還沒那邊隨意;一千,還不合適——和兩千差距太大,好像虧了“老相與”。

因此,那邊一千五,這邊一千,錢更少了,數更整了,更隨意了,妥妥的。

雖然銀子的多少是“不拘怎麼樣”的,但裡頭學問不小。

“送到我家就完了”,“就完了”,表示“都不是個事兒”,等於前面的“胡亂應了”。

這就是戴權行雲流水的一回。

《紅樓夢》還有一段寫王熙鳳收錢辦事的,和戴權風格迥異,回頭有空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