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盧望軍

大部分人知道《儒林外史》,大概都是因為兩篇課文:《

范進中舉

》,人教版九年級語文教材選文;《

臨死前的嚴監生

》,人教版五年級語文教材選文。

當然,都是節選。

我讀書的時候,教材裡面還沒有這樣的內容。我讀師範的時候,選修課老師把嚴監生和

葛朗臺

相提並舉,給我們分析吝嗇鬼的形象時,我第一次知道了有這麼一本書。當時的感覺,覺得世界上怎麼會有嚴監生這樣的人。再後來,零零碎碎地接觸過《儒林外史》,接受了“這是一部傑出的諷刺小說”的說法。

後來當了老師,在課堂上講范進中舉“失心瘋”後的醜態,講嚴監生臨死前伸著兩根手指頭不肯斷氣的模樣,覺得

吳敬梓

的諷刺,真是高人一等,入木三分。

當然,我的依據,依然是節選部分,至多加了一點教學參考書的解讀。我在已然成人的年紀、在已經有能力用自己的人生經歷解讀這兩篇課文的時候,依然選擇了人云亦云,很大部分原因,是因為我第一次接觸《儒林外史》時老師對嚴監生的解讀。

當我讀完整本《儒林外史》,掩卷長嘆:誤盡蒼生是語文!

是語文教材。

那麼,在我的語文課堂上第一次接觸范進和嚴監生的學生,會不會也如我一般,對《儒林外史》存在這標籤般的誤解呢?倘如此,那誤盡天下蒼生的,便是不讀書而照本宣科人云亦云的語文老師了。

嚴監生哪裡是吝嗇鬼!

他對妻子王氏有情有義,王氏死後一哭再哭;對王氏的兩個兄弟出手闊綽,在禮節上也周全妥帖;他那不爭氣的哥哥嚴貢生惹了官司腳底抹油一走了之,是他出錢打點周旋了結,臨終還留下一份厚禮給他……看完第五回《

王秀才

議立偏房嚴監生疾終正寢》,覺得嚴監生非但不吝嗇,反而慷慨大方得很。就因為臨死前那兩個固執地伸著的指頭,他便成了古今中外數一數二的“吝嗇鬼”,豈不成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冤大頭”?“那燈盞裡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這應該也可以看做是節約罷?古語云,“勤儉持家久,詩書繼世長”,如果嚴監生的後人能夠秉持這古訓,感念他創業持家的艱辛,他生前掙下的十萬銀子的家業,也不會被他哥哥搶奪了去。

嚴監生並不吝嗇,吝嗇而惡俗的,是他哥哥。他哥哥花天酒地好吃懶做耗盡家產,看似揮金如土,卻是吝嗇至極。為了賴掉船家十二兩銀子的船錢,佯裝暈病,把普普通通的

雲片糕

說成是治療暈病的靈丹妙藥,故意讓船家吃下去,反要船家陪他幾十兩銀子。讀到此處,我覺得此人真是惡俗、狠毒至極。至於他後來企圖趕走嚴監生已然扶正的偏房趙氏,強佔嚴監生的偌大家產,那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嘴臉,真是使人如吃了蒼蠅一般噁心。

日日粗茶淡飯臨死前恐費了燈油伸著兩根指頭不肯斷氣的嚴監生,和天天大魚大肉坐吃山空卻賴親弟賴船家的嚴貢生,到底誰更吝嗇?我以為,吝嗇是指對待別人而言,若一個人克己甚嚴待人甚寬,怎麼能說是吝嗇呢?

再說說范進吧。

范進被人詬病的是他聽說自己中舉之後喜極而瘋,斯文掃地。至於他發瘋之後的種種醜態,是無可厚非的,管你范進蔡進,管你秀才莽夫,誰發瘋之後肯定都不會斯文到哪裡去。

可是,寒窗苦讀大半生,到54歲上才終於進學並且中舉,終於有希望從困頓潦倒中脫離出來,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這樣的翻天覆地,擱在誰身上,都有可能喜極而瘋啊。想想魯迅的《

孔乙己

》,可有可無的孔乙己,想想“大約的確死了”的孔乙己,你就以為魯迅只揭露了科舉制度的罪惡,沒有批判世態人心的寒涼麼?范進若不中舉,便是下一個孔乙己,可有可無,窮困潦倒地在人生的舞臺上謝幕。所以范進之瘋,看似荒謬之極,卻是人之常情。

為了理解范進在得知自己中舉之後喜極而狂的心情,我特意查了一下資料。史載明朝萬曆年間一兩銀子可以購買一般質量的大米二石,當時的一石約為94。4公斤,一兩銀子就可以買188。8公斤大米,就是377。6斤。按今天的市場價格一斤大米3元,可以算出明朝一兩銀子=人民幣1131。8元。透過換算,我們可以知道,二十兩銀子夠一戶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銷。而“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個說法並不是誇張,而是切切實實的描述。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十萬雪花銀,還是清知府的正常所得,並不算貪贓枉法。貧窮是對心靈和身體的傷害,巨大的貧富差距所造成的生活上的天壤之別,是能夠使人瘋狂喪失理智的。

寒窗苦讀,一朝中舉,我是沒有辦法感同身受了。打個比方吧,就像我一覺醒來,發現我中了一千萬,我不喜極而瘋,只怕也是雲裡霧裡了。我雖然中不了一千萬,但是憑藉踏實肯幹,有房有車還能小有存款,生活無凍餒之虞。在那樣“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時代,范進的苦,是除了中舉,沒有任何其他改變命運的機會,連活命都難。明知是獨木橋,也要捨命去擠,哪怕被擠下河,被洶湧的河水淹沒,也義無反顧——因為一旦過了河,便是

康莊大道

,一馬平川,從此一生無憂。這樣巨大的誘惑,使絕大多數人無法抗拒。

嚴監生也好,范進也好,當然算不得什麼雅人高士,但蠅營,或者狗苟,不過是為了過活罷了。“狂狷名士,逃婚才女,

名門基友

,冒牌詩人,號哭童生,中舉范進,騙財俠客,獨居隱士……”彼時的儒林,的確是一個惡俗的所在,聚集著一群庸俗的人,每個人都被這滾滾濁流,裹挾著向前,身不由己,無一倖免。每個人的說話、行事,都在盡力迎合這個範疇,否則,就被淘汰出局。很多人無所謂個性,所謂個性,就是儒林通行的規則——嫌貧愛富,陽奉陰違,表裡不一,追名逐利。

但,想想大多數人的生活,比如今天的你我,不也是在這個範疇裡面摸爬滾打麼?世上既無桃花源,而又不打算歸隱山林的話,那麼,在俗世裡做一枚俗人,便是大多數人的宿命了。

正像“世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在儒林這滾滾濁流之中,尚有一股清流存在。開篇的

王冕

自不必說,作者著力比較多的,是天長縣名士杜儀

杜少卿

。我查“360百科”,發現吳敬梓本人的行事,與杜少卿如出一轍。客居秦淮河畔,仗義疏財,辭官不就,祭祀泰伯。吳敬梓是在杜少卿身上,寄寓著自己的人生理想吧?萬貫家財散盡,功名富貴不求,但願把自己的一生,過成一首酣暢淋漓的詩歌,而不是刻板生硬的八股文。我常想,作家和他的作品,總是相輔相成的吧,所以大多數小說,都帶有自傳性質,作家總把自己安在某個角色身上,讓他替自己,去完成一己之身不能完成的生命歷程。

《儒林外史》裡面,有名有姓的人物,有九十多個。這麼多人物的安排下來,讀起來卻不覺得龐雜,這可能和作者安排的敘事結構有關係。《儒林外史》不像《紅樓夢》,有主要情節主要人物,圍繞這主要情節和主要人物,其他的人和事,結成錯綜複雜的關係,讀起來頗為費勁。在《儒林外史》裡面,九十多個人紛紛登場又紛紛離去,登場的方式,大多數就是“前面走來一個人,正是XXX”這種輕描淡寫;而謝幕的方式,或死或隱,或者不知所終。作者的描寫,不對誰濃墨重彩,也不對誰惜墨如金,如此冷靜,如此客觀,就像一個冷眼旁觀者,看著這芸芸眾生“你方唱罷我登場”,看著這凡夫俗子熙熙攘攘

爭名逐利

,他微微一笑,不悲不喜。

於是,我覺得,吳敬梓寫《儒林外史》,並非全為了諷刺,更是實錄,實錄這儒林眾生相。“出生科舉世家,自幼博覽群書,家道中落,數次科考,目睹官場鬥爭險惡,親歷家族爭產風波”,以這樣的人生經歷,假以十年的光陰,來完成一部《儒林外史》,他的心境,想必是“也無風雨也無晴”。他的記錄,不屬於“立德立功立言”的範疇,不是為了將來青史留名,只是,對自己、對此生的一個交代——我來過,我見過,我寫過,足矣。官場、科考,人間世,吳敬梓想必是看透了的,所以,《儒林外史》的敘述,才這樣不疾不徐,波瀾不驚。諷刺,是帶著積憤的不平之鳴,讓讀著的人,每每如鯁在喉或者血脈賁張。我讀《儒林外史》,沒有這樣的感覺,那種作者置身事外的的從容,形成了本書散淡的文風。尤其是第五十五回結尾,“自此,他兩人常常往來。當下也就別過了。”這樣的結尾,並非餘韻悠長,但卻耐人尋味。我讀到這裡時,感覺儒林變成了江湖,書生變成了俠士,兩人拱手道別,說著“後會有期”的話,轉眼卻“相忘於江湖”。我的感覺,跟書中的描寫正相反,但是,我想,我並沒有誤會吳敬梓的意思:人之相與,清淡如水。

至於五十六回《神宗帝下詔旌賢 劉尚書奉旨承祭》,看得我雲裡霧裡。吳敬梓既然辭官不就,又怎麼會為儒林中人,安排死後高中進士的結局呢?想來,這惡俗的畫蛇添足,是哪個醉心舉業而終身未中的人的敗筆吧?放蕩豁達,落拓縱酒的吳敬梓如果見到,怕會真正嗤之以鼻,露出諷刺的笑容了。

記得我年少輕狂的時候,像大多數年輕人一樣憤世嫉俗。看不慣這看不慣那,

仇官仇富

,以為當官一定貪贓,而為富一定不仁。遇到不平之事總愛慷慨陳詞,恨不能有無窮力量,重新造出一個朗朗乾坤。而對於自己,是一百個滿意,覺得普天之下,再沒有一個人兒似自己這般完美。年歲漸長之後,心態變得平和,知道每個人都有不得已處,而在同樣的處境下,自己的所做作為,未必能夠比別人高尚,於是學會了自省,也學會了寬容。讀完《儒林外史》,知道芸芸眾生,在這滾滾紅塵之中,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處難處。人生在世,出淤泥而不染很難,舉世皆濁我獨清更難,能不害人、不坑人,就已經算得好人一枚了。

楊絳說“人生實苦”,我說“活著不易”,既為俗世凡人,且愛這俗世凡塵,若不能把此生過成一幅意境高妙的山水畫,便過成一首田園詩也不錯,晨興理荒穢,或者,把酒話桑麻。

作者介紹:盧望軍,

湖南民族職業學院

附屬小學教師。從鄉村到城市,從中學到小學,向遠方更遠處行走,從未停歇;愛閱讀,愛寫作,愛一切美好的事物,向生活的青草更青處漫溯,始終好奇;上語文課,當班主任,和天南海北的語文同仁文來字往悲歡與共,在尋常生活裡詩意棲居,沉醉不知歸路。新浪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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