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客》

“阿絮,來日你若碰見一個眉心有硃砂的,那邊是我了。下輩子,記得保護好我,知道嗎?”

“溫客行!”

周子舒猛地一睜眼,周圍仍是白雪皚皚,不曾有人影。

呼呼呼——

周子舒

望著空蕩蕩的石室發了一會兒愣,輕嘆了一聲,拍掉身上的雪站起了身。

石室的門口是一塊大石碑,碑上整整齊齊地刻著一道道的劍痕,約莫有二十幾道。

周子舒走到石碑前看了一會兒,又抽劍落下了一道。細細的石粉稀稀疏疏地落下,周子舒神情有些恍惚,忽然又自嘲地笑了一下,罵道:“沒出息,搞得跟個喪了夫的小媳婦一樣!”

周子舒搖搖頭,收了劍,走到外面的寒潭邊上,捧水洗了把臉。

寒潭映出的容顏從未老去,甚至比二十幾年前的周子舒更加年輕,一如當初在四季山莊的少年莊主,姿容煥發。

周子舒看了一會兒,笑了,喃喃道:“美人?”

“老子的絕世風采也是你能模仿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聲音。

周子舒一愣,猛地伸出手往寒潭裡抓了一把。

鏡花水月,一碰就碎了。

周子舒的手浸在寒潭裡半晌,冷得發疼了才想起要收回來。

周子舒嘆了一口氣,起身走回了石室。石室後面是一條長甬道,通到一個巨大的冰洞裡。周子舒往裡走,一直走到一張冰床邊坐了下來。

床上的人紅衣白髮,容顏安詳,像是睡著了一般。

“老溫。”周子舒輕輕喚了一聲。

沒人迴應。

“你若不在了,千山暮雪,我孤翼隻影向誰去啊。這可是你說的,怎麼不算數了呢?”

床上的人還是睡著,沒回應。

周子舒有些賭氣,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道:“你不理師兄,師兄大嘴巴子抽你信不信!”

床上的人仍是沒回應,但眼睫彎彎,似乎又是帶了三分笑意。

這人睜眼看人的時候就眉目含情,現在閉上了還要這副多情模樣。但鬼谷谷主,心腸其實比誰都硬。

這副模樣,作給誰看?

“討打!”

周子舒越看越生氣,抬起手要抽他,但真落了下去又捨不得了。舉了半天,只摁在他臉頰上輕輕撫了撫。

周子舒盯著這張好看的臉看了半天。其實第一次在茶樓相見,周子舒便覺得這張臉惹眼了。

只是這好好的一個人,卻長了一張嘴,手裡還要搖著把大扇子,呼呼地把話都吹到你耳邊,要多煩有多煩!

“噗……”

周子舒想著,自己就忍不住笑了。

“你以前總跟著我,甩都甩不掉,我還以為你在我身上落下了什麼連天窗之主都不知道的追蹤之物呢。若不是看在這張臉還算養眼的份上,我早就一劍把你砍了,也省得我……”

周子舒說一半就不說了,臉上的笑意消失。周子舒盯著

溫客行

的臉看了一會,忽然抬起食指咬了一口,然後在他額間點了一點。

溫客行平日裡言談舉止,衣著打扮就一副翩翩公子的派頭,額間再加一滴紅硃砂,還真像是哪個富貴人家裡走出來的小公子。

不過這人本就該是神醫谷裡的千嬌百寵長大的小公子,奈何天意弄人,誤入閻羅。

周子舒望了良久,開口道:“我去找你好不好?這一世,我定會好好護你。”

床上的人沒回應。但眼睫彎彎,帶了三分笑意,像是同意了。

——

三月的江南白絮漫天。

周子舒站在暖陽底下,眯了眯眼,感覺自己快要被曬化了。

過路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看他幾眼。這人氣質太過出塵,簡直不像個凡人。

周子舒頂著偶爾暗自打量的目光,眨了眨眼,轉頭看向了橋邊的一個要飯的叫花子。

看來又得撿起老本行,做個癆病鬼了。

周子舒摸摸自己的臉,朝叫花子走了過去,邊走邊嘀咕道:“這麼多年沒練,也不知道技藝有沒有生疏……”

周子舒去過很多地方。但他直覺溫客行那樣的人要投生的話,定會選這煙雨如畫的江南。

只是不知道,他會長成個什麼模樣呢?

周子舒拎著一個破酒壺,穿著一身破衣裳,邋里邋遢地在街上亂晃。同樣身懷六合神功,葉法海吃了人間的食物便會開始衰退,但他似乎沒事。

大概是這功法是先經過了溫客行再傳過來,效果改進了?

周子舒好笑地想著,抓起酒壺仰頭要喝,眼角忽然瞥到一抹紅痕,腳步猛地一頓,回身看向了路邊的一個肉攤。

肉攤上一個彪形大漢正舉著殺豬刀瘋狂剁肉,這切瓜砍菜的架勢還真有點像鬼谷谷主殺人的時候。

周子舒看著那殺豬漢眉心的一點紅,瞳孔震裂,差點沒一口酒把自己嗆死。

“老……”周子舒往前走了幾步,有些不敢認。

殺豬漢注意到一個叫花子一直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殺氣騰騰把刀往案板上一砍。殺豬漢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兇狠地瞪著周子舒。

周子舒:“……”

原來是濺上去的豬血。

“臭要飯的,你看什麼!”

“呃……”周子舒臉僵了一下,隨即立馬機智豎起了大拇指,睜眼就開始道,“我見兄臺這刀耍得氣勢恢宏,有驚濤拍浪之勢,甚妙甚妙!”

殺豬漢一愣,隨即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癆病鬼看著面黃肌瘦,但聲音清亮,說話真誠,聽著怪順耳的。

“真是個怪人!老子在這街市擺了十幾年,還從來沒聽人說我刀耍得好的!”殺豬漢粗聲粗氣道。

“哈哈……”

周子舒訕笑了兩聲,正打算轉身溜,就見殺豬漢忽然咧嘴一笑,看著竟有些嬌羞起來。

周子舒:“……”

“既然你喜歡看,那便走近些,我好好再給你耍一遍!你這癆病鬼看著面黃肌瘦的,人倒也不錯……反正我也一身殺氣,孤家寡人的也沒人願意一起過,你不如就跟著我吧。其他的我沒有,肉倒是管夠,定能把你喂得白白胖胖!”

周子舒:“…………”

殺豬漢越說越興奮,盯著周子舒兩眼放光,彷彿看到了一頭肥美的大母豬,手都握上了旁邊立著的殺豬刀。

“兄、兄臺客氣了!我忽然想起還有點事,告辭!”

周子舒忙不迭轉身要跑,顧不及猛地撞上了身後的一個人。那人低叫了一聲,差點被撞飛出去,周子舒手疾眼快,幾步上前勾著那人的腰將他攬了回來。

“抱歉,你沒事……”

周子舒抬眼,聲音戛然而止。

鬧市喧囂都消失了,周子舒眼裡只有一張額間帶硃砂的臉。

那人皺了皺眉,冷聲道:“你打算什麼時候鬆手?”

“嗯?”周子舒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手還抓著別人的腰。

鬆手嗎?

周子舒問自己,腦海裡又想起那日他睜眼,那人一夜白頭,從此不醒。

不,不願鬆手。

周子舒覺得自己魔怔了,不然也不會當街當巷緊抱著一個大男人不肯撒手。

“老溫?”周子舒輕喚了一聲。

換來的卻是一聲怒吼:“登徒浪子!”

溫衍怒極,本來就是這叫花子走路不長眼,現在變本加厲,竟敢當街輕薄於他!

“老溫!”周子舒又喚了一聲,欣喜過望竟紅了眼,想伸手撫他的臉。

噌!

忽然寒光出鞘,周子舒側身一避,一柄短刃帶風堪堪從他下巴劃過。

“誰是什麼老溫!少給我裝蒜,我看你就是個藉機佔人便宜,臭不要臉的流氓烏龜王八蛋!小爺今日不殺了你,難消心頭之恨!”

周子舒被臭罵了一頓還挺美。

這人以前羞惱起來罵人的時候最可愛,這沒想到換了一輩子,還是沒變。

溫衍可不管他哪輩子,氣得面紅耳赤,握著小刀便欺身而上。

周子舒幾個躲閃,一把握住了他手腕,鋒利的刀刃堪堪抵到他脖頸上。

周子舒驚險地瞥了一眼鋒利的小刀子,嘴欠道:“小美人長得挺好,下手卻辣得很啊!”

“你!”

溫衍氣得頭頂都快要冒青煙,卻偏偏手裡的刀刃半分再進不了。想不到這叫花子面黃肌瘦,看著隨時都要噎屁的模樣,力氣卻這麼大。

周子舒話說出來也有些後悔了,看這人氣得幾欲吐血的樣子,萬一不小心真把人氣過去了,再上哪裡找?

周子舒後跳一步,把人撒開了。

溫衍還想衝上來。

周子舒趕緊舉手投降,賠笑道:“恕罪恕罪,小公子長得太像我的一個故人,在下一時認錯罷了。是在下孟浪了,這就給你賠不是!”

周子舒說完還真乖乖地拱手作揖,鞠了一躬。

“你……”

溫衍拿刀的手停在半空,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

周子舒偷偷抬眼瞧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了個乖得不得了的笑容,討好道:“正所謂不打不相識。在下週絮,不知小公子如何稱呼?”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溫衍餘怒未消,但又不好再下手,只好收起手中的小刀,怒瞪了周子舒一眼:“呼你個大頭鬼,走開!”

周子舒看著好笑。這人約莫二十不到,氣得臉紅撲撲的,可愛極了。

想不到以前堂堂溫谷主,鬼谷瘋美人,妖裡邪氣殺人不眨眼,再長一回,竟長成了個惹急眼便白裡透紅的小可愛。

“哈哈哈哈哈哈!”周子舒忽然放聲痛快地大笑起來。

溫客行啊溫客行,你也有今天。

周子舒越笑越開心,笑得彎腰捂肚子,眼淚都要冒出來了。

溫衍皺眉看了他一眼,嘴裡罵罵咧咧地丟下一句“瘋子”便要走。

“哎……”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追上去,就見溫衍走幾步又折了回來。

周子舒笑眯眯地看著他走回來,正打算嘴賤調侃兩句,便發現他臉上的表情看著不太對勁。

溫衍折返回來,卻發現前後都沒有了路,只好退回到周子舒身邊,如臨大敵地盯著半空。

“你怎麼了?”

周子舒順著溫衍的目光看去,發現街道兩邊的屋頂,四個角上不知何時立了四個身穿黑袍的人。

這幾人氣質極其詭異,邪裡邪性的,前後將他們圍成了一團。

周子舒挑了挑眉,這幾人身手不錯,竟能一時瞞過了他的耳目。

“孃的!”溫衍低聲罵了一句,噌地又把方才的小刀抽了出來,呈戒備姿態,警惕著四周。

有人開口了:“臭小子,把東西交出來可留你個全屍!”

他聲音像是從遠處飄來一般,低沉又沙啞,如同鴉叫,叫人聽著極不舒服。

“哼。”溫衍勾起嘴角冷笑了一聲,“想要東西,有本事你們過來拿呀?”

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街上的人轟地就散光了。

”不知死活!“

其中一個黑袍人冷冷地丟下一句,已經從屋頂躍下飛撲了過來。

溫衍雖然大言不慚,但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這幾人的對手,如今四面夾擊,插翅難逃,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再給我幾年,我定能將你們全都殺了!”

溫衍盯著前面恨恨地說了一句,握緊刀便要欺身而上,卻忽然感覺手臂一重,被什麼東西掛住了。

“你做什麼!”溫衍皺眉看向扒拉著他的手臂,半個人掛到了他身上的

周絮

“咳咳咳。。。。。“周絮捂著胸口,頂著一張面黃肌瘦的面,虛弱道,“好多人,我害怕……咳咳咳。。。。。我癆病犯了……。”

溫衍:“……”剛才是誰抓著他手腕動都動不了的?

“哎呀,你鬆開!”

溫衍被周絮拽得往旁邊一踉蹌,忽然一隻長著超長指甲的手從旁邊躥出,擦著溫衍的眼睛而過。溫衍甚至能看清他指甲上泛起的一層黑乎乎的東西。

“上來就抓眼睛,好生毒辣,哎呀,我好害怕呀!”

周絮尖叫了一聲,更加害怕地抓著溫衍不放了。

“你!”溫衍幾乎想一刀把這人捅死。

黑袍人來勢洶洶,招式不像是中原人的路數,而且還渾身帶毒。溫衍一邊驚險地躲避著他的攻擊,一邊被周絮拽得東倒西歪,一個頭兩個大。

本來一場生死拼殺,硬是讓個癆病鬼攪和成了馬戲雜耍。

溫衍不知其中利害,但另外幾個人卻看出來了。

“流雲九宮步?”其中一個黑袍人眼尖,一眼就看出了周絮的套路。

站在屋頂觀望的三人相互看了一眼。

“殺!”

幾人話音剛落,身形一動,已經像幾支黑箭一般衝了過來。

四個黑袍人都加入了戰局,每個人使用的武器都不一樣,利爪彎刀,尖刺長鞭,但相同的都是擦了劇毒。

哼,也不怕把自己毒死。周子舒腹誹了一句,拽著溫衍演得更加賣力。

“啊,救命啊!我好怕啊,快救救我!”

周絮由於過分害怕,閉起眼就胡亂地朝前面踹了一腳,誰知好巧不巧正踹在那長指甲的黑袍人的手腕上。飛過來的利爪被踹得一歪,竟然往他旁邊的同伴抓了過去。

“……”溫衍臉忍不住扭曲了一下。

周絮驚魂未定地睜看開眼,就看到那兩個黑袍人摔到了一塊。

“哈哈哈哈!”周絮拍掌樂呵呵地看向溫衍,“我是不是很厲害?”

“呵呵。”溫衍面無表情地抽了抽嘴角。

旁邊的尖刺忽然刺了過來。周絮嚇得哇地叫了一聲,趕緊跳到溫衍後面躲了起來。

誰知這一跳,卻忽然踩了什麼東西。

周絮低頭一看,竟是一條像蛇一樣的黑長鞭。

拿鞭子的人眉頭一皺。

“啊!”

周絮嚇得一聲尖叫,閉起眼就胡亂朝前踹了出去。大腳板正巧就落到了黑袍人的臉上,一腳就把人踹飛了出去。

黑袍人摔到旁邊的攤子,捂著胸口哇地吐出了一口鮮血和幾顆白牙。

黑袍人震驚地抬起頭看去,就看到那張面黃肌瘦的臉分明朝他露出了一個戲謔的笑容。

方才氣勢洶洶的四人此時竟被耍得團團轉。

溫衍正艱難地對抗著尖刺,卻忽然覺得手臂被背後的人撞了一下,原本揮出去的小刀猝不及防變了個方向。

那黑袍人始料不及,竟生生被颳了一刀。

溫衍眉頭一皺,一腳把那人踹出去,回頭看向周絮。

周子舒一臉無辜地攤了攤手,卻忽然胸口一震,彎腰哇地吐出了一口陳年老黑血。

溫衍頓時嫌棄地把他推開了。

“我……我癆病犯了……你、你快走吧……不用管我……”

周絮捂著胸口,命不久矣地念著遺言,誰知一抬頭,眼前的人已經跑到街口了。

周子舒:……。

“小兔崽子,跑得也太快了吧,害老子白演了這麼久,浪費感情!”

周子舒罵罵咧咧地直起腰,把嘴裡的糖漿吐了乾淨,甩甩袖子,回身看向後面倒了一地的人。

周子舒冷淡地掃了他們一眼,手搭上腰間露出來的一截劍柄,輕輕敲著問道:“諸位還繼續嗎?”

那幾個黑袍人湊到一塊,如臨大敵地盯著周子舒,彷彿面前面黃肌瘦的癆病鬼是什麼地獄修羅。

周子舒笑了笑,往前走了幾步:“幾位既然不想繼續了,那該回答我幾個問題了吧?”

幾人相互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忽然丟出一個火藥球。

砰!

一陣煙霧乍起,等再散開的時候前面已經沒有人影了。

周子舒站在原地嫌棄地揮了揮瀰漫的煙霧,前後看了一眼,果斷朝溫衍跑的方向去了。

————2021。03。27更——

煙雨青衫客,似是故人來。

溫衍看著外面從濛濛細雨中慢悠悠走來的身影皺了皺眉。破爛青衫,腰懸酒壺,那張面黃肌瘦的臉分明丟人堆裡就再也認不出來,但溫衍卻總能一眼就認出來是誰。

這癆病鬼莫不是給他暗中施了什麼妖法?

溫衍皺眉想著,那周絮走近了像是才看到他一樣,露出了一個驚訝且浮誇的表情:“哎呀,兄臺,咱們可真是有緣千里來相逢啊!”

溫衍毫不遮掩地朝他丟了個白眼。

周子舒倒是一點兒不介意,樂呵呵地顛著小步就跑進了破廟裡,哪裡還有方才吐血將亡的癆病鬼模樣。

周子舒甩了甩身上沾的雨絲,一轉頭便碰上了溫衍帶了戒備和敵意的目光。

周子舒無辜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我說我方才在街上被一位高人搭救,他還順便把我的癆病治好了,你信不信?”

溫衍冷哼了一聲,不想再理他了。

周子舒滿意地笑了笑,往前走幾步心安理得地要坐下來。

“離我遠點!”溫衍皺眉瞪了他一眼。

周子舒眼見這人一言不合就要拔刀,趕緊從善如流地退了回去。

“好好好,我遠點。”

周子舒連連答應著,一直退到堂前的柱子邊上溫衍才收起了那看殺父仇人一樣的目光。

周子舒倚著柱子無奈心道,這以前臉皮比牆厚的溫谷主怎麼就長成了個小刺蝟?

江南的雨下起來就整夜整夜的,沒完沒了。

破廟寂靜,兩人像陌路人一樣誰也不說話。

溫衍盤腿坐著閉目養神。周子舒便懶懶撒撒地靠著柱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酒,目光一直盯著溫衍。

周子舒當年遇到溫客行的時候,溫客行已經不是少年,而眼前的人仍是少年模樣。兩人雖年紀不同,但周子舒精通易容之術,對人臉骨相可以說鑽研至深,哪怕有一點點的不同他都能看得出。

他可以肯定地說,這兩人的相貌就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眉心的那一點硃砂紅痣了。

周子舒望著溫衍火光映照的臉的,目光變得柔和下來:我找到你了

“你看夠了沒有?”溫衍忽然冷冷開口。

旁邊那兩道灼灼的目光幾乎可以說是到了“吵鬧”的程度,溫衍就算閉著眼也不能忽視。

周子舒見這人終於肯理人了,趕緊抓緊機會屁顛屁顛地摸了過來。

他一靠近溫衍便睜開了眼睛。

周子舒撇了撇嘴,可憐巴巴開口道:“小美……”

溫衍的臉瞬間就黑成了鍋底。

周子舒趕緊識相地改了口:“小兄弟就可憐則個吧,我這身子本就沉痾痼疾,加上在街上受了一陣驚嚇,方才又淋雨溼了衣裳,若是再不讓我暖暖身子,那明天就得勞煩你給我收收屍了。”

溫衍冷笑一聲,道:“呵,你跟我什麼關係,我憑什麼給你收屍?”

周子舒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都說額間硃砂乃觀音之相。小兄弟長了張菩薩臉,怎麼沒長這菩薩心腸呢?你我好歹同生共死過一場,如今又同一屋簷下,你就忍心看我曝屍荒野,餓狗爭食?”

溫衍轉頭盯著周子舒看了一會,忽然勾唇笑了:“我不僅沒長菩薩心腸,還生了一副的修羅相!”

說時遲那時快,寒光出鞘,一柄短刀已經抵到了周子舒的脖子上。周子舒剛要動作,溫衍便快速出擊,扣著他手臂將人反手摁倒了草垛上。

“說,你一路跟我有什麼目的?”溫衍拿著刀抵著周絮逼問道。

周子舒臉貼著地,十分無辜道:“我哪有跟著你,咱們能在這遇到真的只是巧合……”

“還油嘴滑舌!”溫衍面色一冷,直接抓著周子舒胳膊狠狠地掰了過來。

“啊疼疼疼!我說!我說!”

周絮痛得嗷嗷叫,趕緊要坦白。溫衍這才鬆了些勁,豎起耳朵聽他講。

周絮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誠實道:“我只是見你生得好看,想跟你交個朋友罷。”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見色起意了。

“胡言亂語!”

溫衍憤怒值刷地就拉滿了,手下再不留情,直接就想把這個流氓給砍死。

可誰知刀還未落下,周絮忽然出手快如閃電握住了他手腕。

溫衍被大力拽得往前一個踉蹌,還未來得及抵抗已經被人翻身壓住了。

溫衍曲起腿要踹,還沒踹出去就被人壓了回來。

身上的人看著瘦骨嶙峋,溫衍卻覺得猶如千斤重,被壓著根本動彈不得。

“嘖嘖嘖,這麼危險的東西還隨身帶著,把自己弄傷了怎麼辦?”

周子舒捻著兩根手指把溫衍的小刀夾了出來,丟到了一邊。

“你……”溫衍咬牙切齒地盯著周子舒。

周子舒俯身看了他一會,笑道:“會咬人的小狼狗,你叫什麼名字?”

“我呸,跟你很熟嗎,憑什麼告訴你名字?”

溫衍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扭頭不理他。

“不說?”

周子舒挑挑眉,伸出兩根長指捏著溫衍下巴把他臉轉了回來。周子舒盯著這熟悉的臉,又靠近了些,眼裡湧動著些晦暗不明的情緒。

“你、你想幹什麼?”溫衍讓周子舒看得心裡發毛,語氣都有些慌亂起來。

周子舒勾唇笑了笑,低沉著聲音道:“這荒郊野嶺,孤男寡……男,小美人還長得這麼好看,你說我想幹什麼嗯?”

“你!”

溫衍讓這色狼發言震得瞳孔欲裂,臉上顏色幾變。

周子舒伸手輕輕劃拉著溫衍的衣領子,嘴裡漫不經心念叨著:“說不說?不說我可就真動手了……。”

“溫!我叫溫衍!”

溫衍怕了他,趕緊道。

周子舒聞言一愣,手上的勁剛鬆了幾分就被人一腳踹了下去。

溫衍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抓起旁邊地上的小刀對著周子舒,像只受驚了的小老虎。這樣他還覺得不安全,下意識地抬手攏緊了自己的衣領。

“噗!”周子舒讓他這動作逗樂了,

溫衍皺眉盯著他,忽然眼神往門外一飄,但他還未動身,眼前的癆病鬼已經形如鬼魅一般閃到前面擋住了去路。

溫衍自知自己跑不掉了,手裡的小刀捏得更緊,心道若實在不行,就、就來個痛快的,也好過平白受辱……

周子舒一眼就看穿這人心裡在想什麼,有些好笑又有些後悔了。

周子舒正了正色道:“放心,跟你玩玩呢。就你這身手,我要真想對你做些什麼,你還能全須全尾地站這拿刀對著我?”

溫衍聞言臉色變了變,但還是沒把刀放下。

周子舒目光放柔了些,輕聲哄道:“我不是壞人。之前不是說了嘛,你與我一位故人太過相似。我從前與他玩鬧慣了,對著你,不由自主就放肆了。你莫怪,我再不這樣了。”

周子舒說著做了個舉雙手投降的姿勢。

他這麼一說,溫衍就想起來了,這人剛開始見面的時候就喊了他一句“老溫”,難道不是因為識破了他的身份,而是真的認錯人了?

溫衍戒備放下了許多。周子舒笑了笑,打算往前走幾步。

“你別過來!”溫衍雖然信了他幾分,但仍像只小刺蝟一樣不准他靠近。

“好,我不過去。”周子舒耐著性子哄,目光轉了幾下落到了溫衍的左臂上,皺眉道:“受傷了吧?是那些毒烏鴉打的?”

溫衍聞言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左臂,隨即沒好氣道:“你管不著。”

周子舒搖頭笑了笑,從兜裡掏出一個小瓶子給溫衍丟了過去,道:“吃了它。”

溫衍接住了瓶子,看了兩眼,但完全沒要吃的打算。

周子舒氣笑了,罵道:“小兔崽子,你還怕我給你下藥啊?好,不吃可以,那些毒烏鴉可渾身是毒,別指望我給你收屍啊。”

周子舒邊說著便懶懶撒撒地席地坐了下來,不再理會他。

溫衍看了看周子舒,又看了看手裡的藥瓶,還是猶豫。

周子舒雖然裝著不理他,但其實注意力就沒從溫衍身上離開過。

溫衍唇色已經隱隱有些發紫的跡象,怕是要開始毒發。

周子舒既後悔又心疼,早知就不該這麼逗人,這把人都逗急了。昔日的天窗之主,而今的長明山劍仙傳人,何曾對自己做的事情後悔過,今兒倒是頭一遭。

“這樣,你隨便撿一顆給我。我吃了你再吃,這樣總可以了吧?”

周子舒語氣懇切,幾乎要帶上了些哀求。溫衍這才接受了幾分,撿了一顆丟給周子舒。周子舒接過藥丸二話不說就丟進嘴裡吃了下去。

溫衍見他沒有異樣,這才撿了一顆丟進了自己嘴裡。但他剛吃下去,方才還坐得遠遠的人剎那間就閃到了身邊。

“你!”

溫衍以為他要反悔,驚疑不定還未動作,肩膀就被大力拍了一下。

“坐下!”周子舒的語氣毋庸置疑。

溫衍覺得自己應該反抗的,但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聽話照做了。溫衍剛盤腿坐好,身後便湧過來一股溫暖且強大的真氣,在他的四肢百骸中游走了起來。

溫衍只覺得全身的陰寒和麻痺都被驅散了,像在陰雨天裡忽然照到了一束暖光。

“噗!”

溫衍身子一顫,張口吐出了一口黑血,隨即整個人眼一閉,軟了下來。

唉。

周子舒輕嘆一聲,伸手將他接住摟進了懷裡靠著,攏起長袖輕輕拭著他唇邊的血跡。

破廟裡的柴火噼裡啪啦地燒著。

溫衍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覺得渾身舒暢,籠蓋著一層暖意,睜眼便對上了一雙溫柔且好看的眼睛。

這眼裡有水光泛動,比江南那三千春江水還要溺人。

“你……。”溫衍愣愣地望著周子舒,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周子舒摸了摸自己的臉,笑著道:“行走江湖嘛,為避免麻煩,做些偽裝也是迫不得已。這是我本來的面目。怎麼,不好看嗎?”

“好……。”

溫衍話剛出口又立馬收住了。

他發現自己還靠著周子舒的肩,趕緊推開他坐了起來。

“你好不好看關我什麼事!”溫衍神色古怪地看了周子舒一眼,隨即扭過頭不想理他。

周子舒十分無辜,不知道自己又怎麼惹著這小祖宗了,但也不計較,撿起旁邊兩隻已經洗剝好的小兔子,串起來給溫衍遞了過去。

周子舒笑得討好:“好好好,不關你事。那肚子餓總該關您老人家的事了吧,溫大爺?”

溫衍瞧了一眼兔子,大爺到底,拒絕道:“你幹嘛不自己烤?”

周子舒好整以暇地嘆了一口氣,道:“我烤出來的東西怕您不敢吃呀。”

溫衍聞言面上一熱,暗自運了一下氣息,發現體內的餘毒都已經清乾淨了。這人是真心想幫他療傷的,自己方才還那樣防著他。

思及至此,溫大爺終於生出了一丟丟的愧疚之心,但真的只有一丟丟。

“拿過來!”

溫衍態度惡劣地把木棍從周子舒手裡搶了過來。

周子舒無奈地笑看了他一眼,搖搖頭,隨即拎起酒壺懶懶散散地側躺到一邊,邊喝酒邊等開飯了。

溫衍烤著兔子,假裝不經意地往他那瞧一眼。見周子舒含著酒,翹著二郎腿,正閉目養神。

溫衍便偷偷打量了他起來。

這人看著分明年紀比他大不了多少,卻舉手投足一股老頭子的派頭。不過這臉倒是好看,襯得那一身破爛青衫都要順眼了許多。

世上怎麼會有男人也生得這樣好看?

溫衍沒由來地想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周子舒側躺著的後背上……

“溫祖宗,你再不看一眼那兔子,咱晚飯可就沒了。”

周子舒忽然閉著眼幽幽地飄來一句。

溫衍做賊心虛,趕緊收回目光。他手上的兔子忘了換面,一半皮都烤得都黑了,另一半還是生的。

溫衍手忙腳亂地給它們換了面,又虛虛地偷瞄了周子舒一眼,誰知正對上週子舒帶幾分戲謔的目光。

溫衍騰地耳朵就紅了。

“是、是你非要我烤的,我可沒說過自己會烤東西。”溫衍嘴硬道。

“噗!”周子舒噗嗤一下就被逗樂了。

“你、你笑什麼!”

“哈哈哈哈哈哈哈!”周子舒倒在草堆上笑得不省人事。

溫衍頓時惱羞成怒,抓起地上的一塊木頭就朝周子舒扔了過去:“笑你個大頭鬼!不許笑!”

周子舒輕而易舉就接住了木頭,隨手丟到了一邊,擦了自己笑出來的眼淚,順氣道:“好好好,我不笑了。溫大爺,我餓了。”

周子舒可憐巴巴地看了溫衍一眼。

溫衍一愣,隨即狠狠地一扭頭不看他,悶頭悶腦地嘀咕道:“大男人的,撒什麼嬌……”

溫衍自己看著這倆半生不熟的兔子都覺得不好意思,難得放軟了語氣:“這不能吃了。我再去給你打兩隻回來吧。”

周子舒一聽,立馬衝他露出了個開心的笑容:“早去早回,我等你哦~”

“嘖。。。。。”

溫衍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卻抑制不住彎了起來,但只彎了一下又立馬壓了下去。

——

夜林寂靜,月色照人。

溫衍伏在草叢中還沒想明白過來,自己與那人分明下午還不死不休的,怎麼現在自己就趴在這給他乖乖抓野兔了呢?

但現在局勢已經不允許他想明白了,因為兩隻可愛的小灰兔正探頭探腦地從樹影下一蹦一跳鑽了出來。

溫衍勾唇一笑,手起刀出,乾淨利落地把那倆玩意兒串到了樹上。

“這可不怪我啊,要怪就怪那個叫周絮的,是他嚷嚷著要吃你們的。這人吶真是一點愛心都沒有……”

溫衍自言自語地走出去要收兔子。

呼——

忽然林中傳來破風之音。

溫衍神色一凜,彎身下腰,一個月牙形狀的利刃便從他面門上方盤旋飛過。帶起的勁風將他鬢角的一縷髮絲都削去了半截。

溫衍堪堪躲過,那月牙彎刀像是活了一樣,又盤旋飛了回來,咬著溫衍不放。溫衍幾個鯉魚翻身,瞅準機會飛起一腳把彎刀大力踹了出去。

彎刀幾個迴旋,穩穩地停在一個身披黑袍的人前面。那黑袍人手上戴著一個奇特指套,像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把彎刀擋住了。黑袍人反手一抓,彎刀便乖乖回到了他手裡。

“哼,雕蟲小技!”溫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往四周掃了一下。

刷刷刷——

四面都落下了幾個身披黑袍的人。

“你們還真是陰魂不散啊?”溫衍不耐煩地說著,一腳把串著兩隻兔子的小刀踹起來,握在了手裡。

兩隻可憐的小兔子被丟到樹根下,軟趴趴地堆成了一團。

“小子,你插翅難飛了。”手持彎刀的人開口道。

溫衍把玩著手裡的小刀,衝他邪邪地勾唇一笑,道:“是嗎?”

彎刀黑袍人察覺出不對勁,仔細看了他一眼,冷聲對兩旁的人道:“這小子身上的毒已經解了,你們小心些。”

“是!”

幾名黑袍人得令,一起朝溫衍衝了上來。

溫衍冷笑一聲,迎了上去。

幾人迅速纏鬥在了一塊。

現在的溫衍哪裡還有白天那副溫軟可欺的模樣,簡直就是在世的小鬼王。手裡的短刀又利又狠,揪著人脖頸就捅了對穿,血濺了半邊臉,猶如浴血修羅。

但對方畢竟人多勢眾。黑袍人沉著眼盯著溫衍打鬥的身影,一揮手,又有幾名黑袍人緊接而上。

林子上空忽然傳來一陣怒喝:“好大的膽子,老子的人你們也敢動!”

人未至,劍已到。

一柄軟劍閃著寒光從天而降,劍氣逼人,刷刷刷地就把剛要靠近溫衍的幾個人割出了幾道血痕。

溫衍往後踉蹌一步,被一隻手穩穩扶住了。

周子舒一手提著劍,一手扶著人,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溫衍面上忽然刷過一陣古怪,接著大力把環著他腰的手拍掉了。

溫衍站直了些,沒好氣地瞪了周子舒一眼。周子舒立馬無辜地舉起了一隻手,以表示自己相當純潔的目的。

“我沒事。”溫衍含糊地應了一聲。

周子舒笑了笑,又伸手想擦擦他臉上的血跡。

“嘖,少動手動腳的!”

溫衍煩躁地把他伸過來的爪子拍開,自己擼起袖子胡亂擦了幾下。本來濺上去的血被他這麼一擦,倒暈開糊成一團了,那模樣可不算好看。

周子舒見著微微觸動,又四下環顧了倒在旁邊的屍體,心隱隱疼了幾分。

這前世的鬼主再活一世,怎麼又成了個殺人不眨眼的小鬼王了呢?

溫衍瞧見周子舒看見屍體的神情變化,面色瞬間就冷了下來。

那手持彎月刀的黑袍人一眼便看見周子舒劍上亮著的“白衣”兩個字,神色微微訝異。

那些被打退的幾人還想再衝上去。

周子舒轉頭掃了他們一眼,幾人心有顧慮都不敢再妄動。

黑袍首領揮推了眾人,目光沉沉地盯著周子舒。中原三大名劍之一白衣劍的名號他是聽過的,只不過手持這樣的劍的人竟人是個面如白冠玉的年輕小子!

“閣下到底是何人,還請不要多管閒事!”

周子舒冷笑了一聲,開口道:“現如今你們南疆的大巫見了我還得尊稱一聲叔父呢,你們算什麼東西,也敢問我的名諱?”

幾名黑袍人聽了神色各異,溫衍則若有所思地瞧了周子舒一眼。

黑袍首領摸不清周子舒的身份,但這人竟能識破他們的身份,而且實力深不可測。

黑袍首領思量再三,還是收斂了些態度恭敬道:“在下南疆巫神教左護法阿無寂,是我等無禮,還請高人恕罪。”

周子舒聞言嗯了一聲,算是接受了。他面上不顯,心裡卻暗自盤算起來。在山上二十多年,他只聽說南疆大巫烏溪傳位給了他兒子,這個巫神教又是哪裡冒出來的?

阿無寂賠了禮,語氣又變得強硬了幾分:“只不過今晚之事是我等與這小子的私事,還請高人不要插手!”

周子舒聽了冷笑一聲,提高了聲音道:“私事?這小子是我的人,他的事我怎麼就插不了手?”

“誰是你的人!”身後傳來溫衍嫌棄的聲音。

周子舒一轉頭就換了個表情:給我點面子,小祖宗。

“切。”溫衍睨了他一眼,扭頭不說話了。

周子舒滿意地笑了笑,轉過來,又是氣場絕佳的高人模樣。

阿無寂卻一下抓住了他的話頭:“既然這小子是前輩的人,那阿無寂便有些事情要問問前輩了。這小子潛入我們教壇,打傷我的們的教眾,還盜走了我們巫神教的鎮教之寶,這些賬是不是也要算在前輩的頭上啊?”

周子舒聽著這話覺得不太對勁,回頭看了溫衍一眼。

溫衍正慵懶地靠在樹幹上,感覺到周子舒的目光抬眼與他對視了一眼,忽然勾唇露出了個戲謔而帶著嘲諷和冷漠的笑容。

周子舒看著眉頭皺起。

這笑跟當年溫客行在青崖山被群雄圍攻,瘋到極致,挑釁天下人被打落山崖時的笑一模一樣。

雖然那只是做戲,但周子舒午夜夢迴,還是會驚醒。

但他越不喜歡,溫衍就越是要笑,笑得越發邪性,笑得恨不得把外面這層皮都給撕開,讓看你清楚這裡子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

“小瘋子!”

周子舒面色陰沉地罵了一句,隨即轉過來更加陰沉地對幾隻黑烏鴉,一點好臉色都不剩。

阿無寂見這兩人果然生了嫌隙,正要開口。

便聽周子舒冷冷開口道:

“不就拿你們一些東西,要打要殺的,不成氣候!”

“你!”阿無寂頓時惱怒。

周子舒從腰間摸出了一個小玉牌丟給了他,冷聲道:“這賬我便認下了。這東西你拿回去給你家大巫覆命便是。等過些時日,我親自上門跟他算個清楚。”

阿無寂瞧了一眼玉牌,牌子上刻的確實是南疆巫族的標誌。無寂拿著玉牌有些拿不定主意。

“拿了便滾,若再出現,可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周子舒不耐煩地看了阿無寂一眼,已經沒剩多少耐性了。

阿無寂思量再三,終於還是拿著玉牌,帶著一群毒烏鴉撤了。

林子只剩下周子舒和溫衍兩人。

周子舒回頭便對上了溫衍那冷漠又警惕的眼神。好不容易才磨軟的人,這會兒又變回了小刺蝟。

周子舒斂了斂眸,往前走了幾步,想去拉溫衍。

溫衍極快速地躲開了他的手,一眼不發地轉身走了。

————

煙雨行舟,綠波遠蕩,驚起白鷺飛。

前幾日一直積雨,今日好不容易放了晴,湖面上起了些霧。

周子舒又帶回了那張癆病鬼的面具,正翹著二郎腿,嘴裡含著一口酒,懶洋洋地臥在船頭嗮太陽。

溫衍蹲在船尾回頭看了一眼,鬱悶地咬了一口手裡的乾糧餅,狠狠地嚼了起來。

彷彿這是周子舒的腦袋。

船一擺尾,便慢慢駛進了一條窄河道,河道兩邊陸續出現了些人家。

船家邊搖這槳便喊道:“兩位公子,前面不遠就是百花鎮的碼頭了!”

周子舒仍是閉著眼沒應話。

溫衍回頭瞧了他一眼,忽然勾起唇笑了一下。溫衍從腰間摸出了幾個銅板丟給了船家,又朝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船家拿著額外多給的錢還一頭霧水,就見眼前這唇紅齒白的好看小公子忽然一頭扎進了河裡。

落水無聲,潛入無紋。

船家目瞪口呆了一會兒,回頭一看,船頭的那位也早不見了。

見、見鬼了吧……船家忍不住給了自己一嘴巴子。

溫衍游出了好幾裡才冒出頭來,靠著岸邊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已經不見方才船的影子。

溫衍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自言自語道:“哼,還想跟我鬥?門都沒有!”

“怎麼還不上來呀,泡水裡這麼久著涼就不好了。”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

溫衍臉色一變,猛地回頭,正對上一樣笑眯眯的癆病臉。

“你……你怎麼在這!”溫衍難以置信地瞪著周子舒。

“我一直都在啊?”周子舒無辜地攤了攤手,隨即又笑眯眯補充道:“哦,只不過你在下面,我在上面。我看你遊得挺開心的,就沒好意思打擾你。”

“你!”溫衍讓他氣得臉青一陣白一陣,罵人都不會了。

打又打不過,甩又甩不掉,溫衍覺得自己要是哪天要是英年早逝,這癆病鬼得記頭功!

周子舒見好就收,笑眯眯地伸手要拉他上來,道:“好啦,快上來,在水裡泡久了要出毛病的。”

“走開!”

溫衍沒好氣地拍開周子舒的爪子,忽然臉上古怪地抽了一下,隨即整個人又重新紮進了水裡。

周子舒以為他還要繼續,好笑道:“小瘋子,你體力再好也不是這麼用的啊。你跟我較什麼勁?又較不過我,還不如早早認命,日子過得更舒坦些!”

咕嚕咕嚕——

水下只傳來了咕嚕咕嚕的水聲,跟溫衍平時罵罵咧咧的聲音倒是如出一轍。

周子舒好笑地在岸上聽了一會,忽然覺得這動靜有些不對勁。

“溫衍?”周子舒正了正色,朝河面喊了一聲,“溫衍別鬧了!”

水下咕嚕咕嚕的聲音忽然停了。

周子舒暗道不好,鞋襪都顧不得脫便一頭扎進了水裡。不一會兒河面便炸起一片水花,周子舒抱著著一個溺水人從水裡飛了出來。

原來這人不是在鬧,而是腿腳抽筋了。

“溫衍?溫衍?”

”老溫!老溫!”

周子舒有些慌了,趕緊將人放平在了地上。

溫衍還是面如白紙,閉目不醒,一瞬間竟跟

長明山

冰洞那張長睡不醒的臉重合了起來。

周子舒心頭一冽,體內

六合神功

的真氣忽然暴漲,竟隱約有走火入魔的跡象。

周子舒急忙穩定心神,盤腿坐下,將要暴走的真氣強壓了下來。但他顧不上儘快調息,運功強行幫溫衍把嗆進去的水給逼了出來。

溫衍還有氣息,但很微弱。

周子舒捏起溫衍下巴就要俯身給他渡氣。但他唇都還沒碰到,一隻大手便橫進來把他結結實實地擋住了。

“咳咳咳……”溫衍虛弱地睜開眼,沒好氣地瞧著周子舒,“你幹嘛,想趁機佔我便宜啊……”

周子舒見溫衍醒了,眼眶一熱,也不顧他反不反對,一把將人緊緊抱進了懷裡。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周子舒喃喃念道。

溫衍身子一僵,臉色幾變,正想要不要把他推開,忽然感覺後頸冰涼的面板似乎落下一滴溫熱。

溫衍一愣,任周子舒抱了許久才把他推開。

“你……”溫衍面色古怪地盯著周子舒的臉,周子舒臉上的易容已經被洗掉了。

本來就是難得的美人胚子,加上泡了涼水臉色有些發白,此時竟透出些楚楚動人的脆弱感。

溫衍瞧著,心沒由來地就跳漏了一拍。

“你怎麼樣,沒事吧?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周子舒抓著溫衍關切地問著。

“我、我沒事。”溫衍難得沒有推開他,想了想,忽然又瞧了周子舒一眼,開口道:“你方才……哭了?”

周子舒一愣。

溫衍又湊近了些瞧周子舒的眼睛,這人眼尾帶紅,也不知道哭的還是冷的。

但他很快就不關心了,因為這人慣了給杆子就往上爬,此時已經擠出了一個極其誇張的大哭臉。

“當然!”

周子舒哭哭啼啼,哽哽咽咽。

“你若是不在了,千山暮雪,我孤翼隻影向誰去啊?”

溫衍受不了這人隨時隨地耍流氓的性格,默默地翻了個大白眼爬了起來。溫衍甩了甩身上的水,推開周子舒就要走,竟說出當年和他一樣的話:

“你愛向誰去向誰去!”

周子舒站在原地愣了一會,隨即屁顛屁顛地追了上去:“阿衍,你等等我!”

“阿衍是什麼鬼?你少給我叫這麼親!”

“那要不……我喊你老溫?”

“我現在很老嗎!”

“那你想怎麼樣嘛,溫大爺。”

“溫大爺。溫大爺就挺不錯的。”

“……。”

溫衍走在前面,回頭瞥了一眼周子舒憋氣的臉,忍不住偷偷彎了彎嘴角,但很快又壓了下來,沒讓他看到。

不過周子舒沒憋氣多久就又振奮了精神追了上來,嘰嘰喳喳道:“我喊你阿衍,你喊我阿絮吧。”

“阿絮?”溫衍冷笑了一聲,道:“周絮這個名字怕也是假的吧?”

周子舒訕笑了一聲,坦白道:“我真名叫周子舒。”

周、子、舒。

溫衍嘴唇無聲的動了動,像是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周子舒忽然把臉湊近了過來,笑道:“執子之手,坐看雲舒的周子舒。”

溫衍一愣。

周子舒。這個名字忽然又在腦海裡響了一遍。

阿絮,阿絮,阿絮,阿絮……

溫衍忽然覺得額心有些發熱,一回神,發現周子舒正眼巴巴地盯著他看。

“你幹嘛?”溫衍眉頭一皺,立馬伸手把他推得遠遠的。

周子舒眼裡似乎一閃而過些落寞,但仔細看了好像又沒有,只是笑了笑道:“你方才喊我阿絮。”

“誰喊你……你聽錯了!”

溫衍沒好氣地把周子舒推到一邊,加快腳步甩開他走了。

周子舒還站在原地,望著溫衍遠去的背影目光從未有過的柔和。只見他忽然抿了抿嘴,接著抬手託著,在掌心吐出了一口紅血。

方才溫衍昏迷的時候,周子舒幾息之間便經歷了大悲大喜,差點走火入魔,然後又強行運功,饒是內力再深厚的人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這一口血便一直被卡在周子舒喉嚨裡,等溫衍看不到了才吐出來。

周子舒自問平生不懼天地,不敬鬼神。但天地何其大而人又何其渺。誰又能斷定了世間無陰陽,前世今生輪迴之說?

就連

七爺

那樣的妙人論起此道,也只是故作神秘地笑著道,不可說,不可說。

不論真假與否,周子舒唯一能肯定的是,溫衍就是他要找的人。

溫衍走出了一段,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後面已經不見周子舒的身影了。

溫衍望著空蕩蕩的大街愣了一下,隨即又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切,走了才好,省得煩人!”

——

溫衍在百花鎮上尋了間客棧住下。

周子舒消失了整整一天。

溫衍以為他跟人的遊戲玩膩了所以就走了,也就沒再放心上。

江湖來去,聚散有時。若對每個只認識了幾天的人的去向都查根問底的話,那溫衍不得累死了。

可誰知第二天,這人又若無其事地回來了。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啊?”掌櫃的堵在門口面帶微笑,殷切問道。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這面黃肌瘦的癆病鬼說不定並不像他看上去的那麼貧窮?還是不能放過一絲一毫的賺錢機會的。

“住店!”周子舒痛快地應了,抬腳就要往裡走。

但掌櫃的卻沒有要讓開的意思。

周子舒疑惑地瞧了掌櫃一眼。

掌櫃的伸出了短小的食指和園胖的大拇指,然後搓了一下,意思很明確。

周大爺在長明山上食雪飲冰待了二十多年,下山之後又到南疆走了一趟,裡外都有人照顧打點著一路吃喝玩樂地送到江南,幾乎都快忘了出門要花錢的這件事了。

“呃……”周子舒面色僵了一下,忽然瞥到客棧裡面正坐著喝茶看戲的溫衍。

“我跟他一起的!”周子舒趕緊指了指溫衍。

溫衍瞧了他一眼,卻勾唇笑道:“掌櫃的可別聽這叫花子胡言亂語。本公子可是正經人家,怎麼會跟這形貌猥瑣的要飯漢同道而行?”

周子舒:“……。”

“聽到沒有,人家公子可說了,跟你沒關係。臭要飯的沒錢還想住店?”掌櫃的態度立馬就變了,眼看就要開始趕人

“你、你等下!”周子舒抬了抬手,不甘心地在身上搜羅了起來。

溫衍在笑得眉眼彎彎,在裡面舒服服地坐著看好戲。就見周子舒在他的破青衫上搜了半天,只搜出了幾快銅板。這大概還是跟他換衣服的那乞丐留給他的。

周子舒無語盯著銅板看了一會,又瞥了一眼掌櫃的,還是試圖掙扎道:“你看這……夠不夠?”

“哈哈哈哈哈哈!”裡面傳出了溫衍啪啪拍桌子和快樂的歡笑聲。

周子舒沒好氣白了他一眼,暗罵道,沒良心的小崽子!

溫衍像是聽到了他的心聲一樣,忽然又不笑了,冷冷地哼了一聲便扭頭不再理他。

周子舒心裡嘀咕,哪裡又惹著這小祖宗了?

掌櫃的眯眼看了一眼周子舒這幾文錢,本著有錢不賺是傻子的原則,還是將銅板收下了。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開心,就聽掌櫃的對小二吩咐道:“小二,帶這位爺去後面柴房!”

噗——

裡面悠然喝茶的那位一下沒忍住,把茶水噴了出來。

——

阿絮、阿絮、阿絮、阿絮……

阿絮,你若是不在了,千山暮雪,我孤翼隻影向誰去啊……

“煩死了!”

溫衍煩躁地從床上翻了起來,覺得自己肯定是中毒了。

昨天還好好的,周子舒那傢伙一回來,腦子裡就有個聲音嗡嗡嗡地響個不停,把周子舒平日裡總掛在嘴邊的那些流氓語錄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有病!”

溫衍罵了一聲,走到桌邊斟了一杯茶還未喝,視窗忽然傳來一絲異動。

溫衍神色一凜,手中的杯子已經飛擲了出去。

只聽窗戶後面傳來了哇的一聲,接著周子舒端著一個杯子跳了進來,笑嘻嘻道:

“溫大爺這麼客氣啊,我人都還沒來就斟好茶了?不過這茶我可喝不慣,我喜歡喝酒。”

還挑三揀四的。

溫衍沒好氣地罵了他一句:“酒鬼!”

酒鬼笑吟吟地把茶杯放到了溫衍面前,裡面水都還好好在。

溫衍瞥了他一眼。周子舒披著他那一身破青衫,沒帶面具,露出了原本的模樣,看著一副要就寢的派頭。

“你來幹嘛?”溫衍忽然警覺起來。

周子舒立馬換上了人畜無害的臉,可憐又無辜道:“阿衍,柴房多冷啊……”

溫衍嘴角抽了抽。

周子舒抹了抹不存在的兩行濁淚,捶胸頓足道:

“咳咳咳……我最近、最近身子不太好,受不了寒涼……”

溫衍聽著一愣,又轉頭瞧了一眼周子舒,忽然發現異樣在哪了。這傢伙浮誇的表情雖然是演出來的,但臉色確實是不太好,有些蒼白。

昨天周子舒消失了一整天,難道是受傷了?什麼時候受的傷?在樹林裡跟那群毒烏鴉交手的時候?

不不不,不可能。溫衍想著又搖了搖頭,那群人根本不是周子舒的對手,不可能傷得了他。

“阿衍?阿衍?”

一隻手在面前亂晃起來,溫衍一轉頭就對上了周子舒的大臉。

好看是好看了,但溫衍可不是周子舒這種見色起意的老流氓。

“離我遠點。”溫衍毫不留情地把周子舒的大臉推了出去。

周子舒也不惱,樂呵呵道:“你不說話,我當你同意了啊~”

“同意什麼?”溫衍一愣。

說時遲那時快,周子舒已經鞋子一踹,朝他的床鋪飛撲了過去。

“你給我滾下來!”

溫衍被這傢伙的厚臉皮震驚到了,擼起袖子要把他抓下來。

周子舒捲著他的被子怎麼也不肯滾出來。

“大家有福同享嘛!”周子舒不要臉道。

溫衍剛想要動粗,被子裡忽然伸出一隻手把他整個都拽了進去。

被浪翻滾了幾下,溫衍便被徹底壓住了。周子舒把被子一掀,笑吟吟地看著溫衍。溫衍打不過他,乾脆也放棄掙扎了。

周子舒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盯著溫衍的臉看了一會,忽然輕聲開口喚道:“老溫。”

溫衍頓了頓,隨即扭過頭不再看他,否認道:“我不是什麼老溫,你認錯人了。”

周子舒夾著他下巴又把臉轉了回來,笑道:“那就……阿衍?”

溫衍嘴巴動了動,卻又不知道說什麼,他臉上神色變了變,乾脆閉嘴不理人了。

周子舒眼角眉梢滿是笑意,伸出手彈出一指勁風把桌上的燭火呼地撲滅了。

昏暗裡傳出一個心滿意足的聲音:“睡覺啦,溫大爺。”

接著又傳來一個極其嫌棄的聲音:“你把我被子還回來!”

“哇,溫大爺,你好狠的心吶,這裡就一床被子,你難不成要讓我一個病人吹一夜冷風?”

“那就滾回你的柴房去。”

“好好好,一人一半。一人一半行了吧?”

“不行!”

……

兩人經過一番激烈的鬥爭,終於成功地把人家客棧的被子一分為二,各取所需了。

殘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有周子舒在,腦子裡嗡嗡嗡的聲音倒是安靜了,但溫衍還是睡不著。

溫衍又沒想明白,這幾天前還跟他不死不休的人,這會怎麼登堂入室,跟他躺一張床上了?

而且這人不問來歷,不問去處,甚至都不問一下他為此不惜得罪南疆大巫的那件鎮教之寶是個什麼東西。

輾轉反側,夜不能眠。

溫衍嘆了一口氣,試著喊了一聲:“周子舒?”

他一開口周子舒就醒了。

周子舒跟了溫衍都快十天了,這傢伙除了喊他“喂”之外,就是癆病鬼、酒鬼、無賴一類的稱呼,還從來沒聽過“周子舒”這麼舒服的三個字。

“你喊我怎麼喊得這麼好聽啊~”

周子舒精神抖擻地湊了過來。

“嘖,走開。”溫衍嫌棄地把周子舒的大臉推了回去,“我問你,你跟著我做什麼?”

“嗯?”周子舒頭一歪,像是沒聽明白。

溫衍坐了起來。

周子舒不明所以也跟著坐了,就見溫衍正色地看了他一會,忽然把手伸進了衣襟裡……

周子舒呼吸一窒,瞳孔都放大了幾圈,但腦子還沒來得及想些什麼有的沒的,溫衍已經從衣襟裡扯出了一個小囊包。

溫衍抬眼看周子舒,眉頭一皺:“你這什麼表情?”

“咳、咳!沒、沒什麼……你這什麼東西?”

周子舒心虛地清了清嗓子,看向溫衍手上的小囊包。

溫衍瞧了他一眼,從裡面掏出了一根細長的黑呼呼的東西。看仔細了,原來是一棵小小的人參,只是質地如黑玉一般,晶瑩剔透,頗為奇特。

溫衍把東西放到了周子舒面前:“這叫黑玉參,就是那群毒烏鴉要找的東西。”

周子舒恍然地點了點頭,原來這就是傳說中南疆聖物黑玉參。聽聞此物長於荊棘瘴氣之地,千年養一株,有重塑身體之神效,哪怕是癱了十幾年的活死人,吃了也能活蹦亂跳地站起來。

周子舒好奇地打量了一會,一抬頭就對上溫衍那冷漠又警惕的眼神。

又是這種眼神。

周子舒看著不舒服,便假裝沒看到。

“你不想要?”溫衍的聲音有些冷。

“哈?”周子舒莫名其妙,展了展兩隻手臂。

“我這手手腳腳都好好在,你也沒缺胳膊少腿的,我要這玩意兒幹嘛?”

“我……”

溫衍一愣,面色古怪地看了周子舒一眼,隨即把東西收好了又掛回了自己脖子上,嘟囔道:“你要我也不給你!”

周子舒覷著他的神色,想了想,開口問道:“你要這玩意兒幹嘛?”

“你管不著。”溫衍睨了他一眼,偏頭不理人了。

周子舒讓他逗樂了,伸手捏著溫衍下巴要把他轉回來:“小祖宗,你怎麼又不高興了?”

“嘖,周子舒你!”溫衍惱怒地把他手拍掉。

周子舒起勁了,賤兮兮地還要伸過來。溫衍忽然狠狠地一齜牙,張嘴就要咬。

周子舒哇地一聲趕緊縮了回來,驚魂未定地捂著小心臟:”怎麼還咬人!“

“再耍無賴滾回你的柴房去!”

溫衍罵了一句,蒙起被子不再理他了。

周子舒自己樂呵呵地坐了一會,還想再逗逗人,但一想到溫衍那一口尖牙又默默地把伸出去爪子收了回來。

————

晨曦初照,稚鳥清鳴。

周子舒眯眼望了一會兒窗外,伸手摸到旁邊床鋪已經空了,刷地坐了起來。

房間裡整理得乾乾淨淨,像是沒人住過一樣。

“溫衍!”

周子舒連容都沒來得及易便匆匆穿起衣服就跑下樓去了。

掌櫃和小二目瞪口呆,他們店裡什麼時候住進了這麼一個人物?

周子舒來不及解釋,抓著掌櫃的剛要問眼角忽然瞥到一個桌前端坐的人影。周子舒鬆了一口氣,放開掌櫃的朝溫衍走了過去。

溫衍抬頭瞧見周子舒頂著這張臉跑出來,微微挑了挑眉,但也沒說什麼,自顧自地吃起了早飯。

周子舒圍著溫衍的桌子轉了一圈,順理成章地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還把放溫衍對面位置放的一份早飯拉了過來。

溫衍終於忍不住開口了:“沒位置坐了是嗎?”

周子舒往旁邊位置看了一眼,皺眉道:“那邊太陽嗮。”

溫衍笑了:“你不是很喜歡嗮太陽的嗎?”

周子舒振振有詞:“那也不能天天嗮呀,會嗮黑的。”

溫衍翻起了個大白眼,矯情!

周子舒樂呵呵地抓起個梅菜餅嚼了起來。

溫衍覺得周子舒好像更煩了。

但其實這只是一天的開始。

在溫衍第三次拿起粥勺,卻硬著頭皮也吃不下去的時候,終於爆發了:

“你吃飯就吃飯,老看我幹嘛啊!”

周子舒不明所以,但還是老實道:“下飯。”

“……”

溫衍摁在桌面上的手青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暴漲起來。

周子舒趕緊阻止道:“阿衍,你不能這麼暴躁!你忘了,昨天我們才弄壞掌櫃的一床被子,你要是再把這桌子椅子砸了,那咱就沒錢上路了。”

這個咱用得好,說得好像溫衍的錢他也有份的一樣。

“啊……。”

溫衍面容扭曲地低嗷了一聲,隨即又心平氣和地放下碗筷:

“我吃飽了。”

“這就吃好啦?阿衍你等等我,我們一起去集市逛逛吧,我聽聞百花鎮的市集可熱鬧了!”

周子舒趕緊扒拉了幾口,屁顛屁顛地追了上去。他剛走幾步,忽然回頭看了一眼方才溫衍放下的碗筷。

啪——

小瓷碗非常配合地裂開了兩半。

周子舒立馬衝掌櫃的無辜地攤了攤手:“你看到了,不關我們的事,它想不開自己裂的。”

掌櫃的:“……”

百花鎮是中心鎮,四通八達,江湖匯聚。溫衍拗不過周子舒,硬是被拉過來逛集市了。

“兩位公子快過來看看,小攤新進一批精良武器,都是出自名家之手,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旁邊小販熱情吆喝。

溫衍聞言掃過去了一眼,目光落到了一堆刀劍中擺的一把不起眼的扇子。周子舒好奇地左看右看,一轉頭看到溫衍正拿著一把扇子在端詳。

周子舒眉頭一皺。

溫衍手中的扇子一展,甩手便飛了出去,扇刃刷刷刷地幾個迴旋把掛在攤前的一排吊穗齊齊削斷又飛回溫衍手中。

小販看得目瞪口呆,讚道:“公子可真是天生使扇子的好手!這扇子放我這一直尋不到合適的主人,如今公子有緣,那我算便宜些給您得嘞!”

溫衍用著也還算順手,正打算詢問多少錢,旁邊忽然伸出一隻手把扇子搶了過去。

“這扇子我看也不算是什麼好東西……”

周子舒拎著扇子瞧了兩眼便嫌棄地把它放到了一邊,然後又挑挑揀揀抓起了一把長劍塞到溫衍手裡。

“使劍吧。阿衍身姿風流靈動,使劍肯定好看。”

那劍比扇貴,小販肯定沒什麼意見。但溫衍有了。溫衍最近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周子舒越是喜歡哪樣,他就越要唱反調。

“我不,我就要這個。”溫衍偏不,抓起扇子給了錢就走。

“阿衍,你等等我!”周子舒只好跟了上去。

周子舒似乎是對著把扇子意見極大,兩人一直坐到了茶攤上,周子舒還在喋喋不休地勸他把扇子換成長劍。

“使劍吧,使劍多好呀。你又不吟詩作對,整天拿把扇子走來晃去的做什麼。酸溜溜文縐縐的,跟你的氣質一點都不符合……”

周子舒說得口乾舌燥了。溫衍也只是看戲一樣看他。

“你說,你說破天了我也不聽你的。”

溫衍笑吟吟地搖著扇子,還貼心地把桌上剛買的一罈酒拍開,給他斟了一大碗。

周子舒見溫衍這扇子用得是越來越順手,心裡隱隱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唉。”

周子舒惆悵地喝了一口酒,嘆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吶。”

溫衍抿了一口茶水,好笑道:“你什麼時候成老人了?”

周子舒衝他挑挑眉:“當然,老子當年行走江湖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呢。”

溫衍蹙眉,上下掃了一遍周子舒,開玩笑道:“那你豈不是個不老不死的老怪物了?”

周子舒聞言端酒的手猛地頓了一下。

溫衍立馬察覺出了異樣,不動聲色地掃了周子舒一眼,臉上的笑意也淡了幾分。

周子舒端起就喝了一大口,含在嘴裡也不嚥下去,蹙著沒似乎是在考慮什麼東西。

溫衍收起扇子,正色看他。

周子舒想了半天,把酒嚥了下去,沉吟道:“這要按輩分算的話,你得喊我一爺爺。不過嘛……看你生得可愛的份上,喊我一聲子舒哥哥就好了~”

周子舒說著,衝溫衍刷地亮出了一排大白牙。

“……”

溫衍翻了個大白眼,想一扇子把他拍扁在桌子上。

“喊一聲嘛,子舒哥哥~”

“不喊。滾!”

長街熙熙攘攘,人群流轉,茶水涼了又熱。

旁邊的人懶洋洋地靠著柱子,一口接一口地喝個不停。

溫衍轉頭看了他一會,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也算是不錯。

“喂,酒鬼,你這酒有這麼好喝嗎,大白天的就喝成這樣。待會兒可別指望我抗你回去啊!”溫衍看著周子舒好笑道。

周子舒眼睛眯開一條縫看他,懶散道:“這你就不懂了吧,俗話說,青白酒一兩,神仙都不換。青天白日,喝酒嗮太陽才是人間樂事……來,老溫,嘗一口?”

溫衍好笑地瞧了他一眼,推開了遞到嘴邊的酒葫蘆:“我才不是什麼老溫。我不喝,要喝,你找他去!”

周子舒帶些醉意笑道:“他就是你,你就是他,裡子是同一個人了叫什麼名字又有何關係?”

溫衍聞言一愣,隨即又轉頭瞧了周子舒一眼。

周子舒忽然往前一傾,抓住了溫衍兩條胳膊。

溫衍怕這醉貓倒了個狗啃泥巴,只好反手扶著他,看他又想耍什麼花樣。

周子舒笑了笑,伸手點了點溫衍額間的紅硃砂,拉長聲音喚道:“阿衍~”

溫衍望著眼前的臉神思一晃,忽然有許多熟悉的畫面一閃而過,但轉眼又忘了。

“你醉了,回去吧。”

溫衍拉周子舒要起身。

兩人剛起身走,前後腳那張桌子就來了兩個江湖打扮的俠士。

其中一人端起溫衍留下的一壺熱茶就喝了一大口,隨即興致沖沖地衝他的同伴大聲道:

“兄弟你聽說了嗎,十幾年前那個猖獗一時的魔盜溫千手被人抓住了!”

溫衍聞言腳步一頓。

那兩人繼續旁若無人地談論著:

“哦,就是那個號稱天下無物不可取的魔盜溫千手?”

“沒錯,就是他!此人早些年無惡不作,聽說不僅偷活人錢財,連人家祖宗的墳都不放過,甚至還因為被發現惡行就滅人滿門,早就為天下人所不恥!”

“嘿,我還聽說那老傢伙十年前因為得罪人太多,被下了江湖追殺令呢。怎麼,原來他沒死啊?”

“沒死。只是這些年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但如今被抓到,也是老天開眼了!”

“老天開眼?”溫衍看向那邊的兩人玩味地念了一句。

只見他眼中猝不及防殺氣暴漲,手中的扇子已經起勢,卻忽然被人強力摁住了。

“你做什麼?”

周子舒酒已經徹底清醒了,大力地握著溫衍的手腕不讓他揮扇。

“你放開我!”溫衍冷聲警告道。

周子舒眉頭一皺,幾下便卸了溫衍手中的扇子。

兩人的動靜驚動了旁邊高談闊論的兩人。那兩人對上溫衍殺氣騰騰的目光,都懼怕不已,趕緊頭也不回地開溜了。

周子舒還抓著溫衍的手腕,等兩人走了才鬆勁。

溫衍大力甩開了周子舒的手,眼中一點溫情都不剩,只有冰冷的寒意。

“周子舒,纏人的遊戲結束了!從今日起,你我各走各路,你若再跟著我,休怪我不客氣!”

溫衍說完一把奪回自己的扇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溫衍!”

————

兩人在茶攤分別之後,溫衍便徹底消失了。

周子舒把整個百花鎮翻了個遍,也找不到溫衍的一絲蹤跡。周子舒只好又找了溫衍在街上想殺的那兩人。

溫衍忽然性情大變,定是跟他們口中的那個魔盜溫千手有關。

溫千手姓溫,溫衍也姓溫,難道那溫千手就是老溫這輩子的爹?

周子舒想著就覺得有點大事不妙。

周子舒問了些溫千手的情況,又問到那些正打算將溫千手押到湖州交由武林盟主親自審判定罪,然後處死。

周子舒便趕緊連夜出發趕去了湖州。

那溫千手說白了就是個武功高了點的賊,手快輕功好,加上做了幾次損陰德的盜墓大案便在江湖闖開了名堂。

至於那些說他殺人不眨眼,滅人滿門的傳言,周子舒再問深一些,沒一個經得起推敲的。

周子舒心裡著急。

這幾日他與溫衍相處也摸清了他的性子,這就是個再世小鬼王,又邪門又暴躁,一點就炸,比起以前的溫客行有過之而無不及。

任由溫衍自己在外面,周子舒都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唉。”

周子舒對著溫衍留下的一個錢袋心累地嘆了一口氣:

“老溫啊老溫,你讓我下輩子好好護著你。這敢情是訛我來養兒子的吧?別人當老子的可都沒我這麼多事!”

周子舒一路奔波。十天的路程,硬是讓他壓成了五天,饒是這樣還是晚了一步。

周子舒到的時候溫千手的審判也已經結束了。

其實也沒審什麼,因為那人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了。只有有人拿著一大疊罪狀宣讀幾句便逼他畫押了。

周子舒斗笠遮掩,站在人群中看著審判臺上的綁著的人,心頓時就涼了半截。

那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雙目被刺瞎,身子軟綿綿地被掛在

十字木架

上,看來是手筋腳筋已經被挑斷了。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看臺上群情洶湧。

“何至於此。”

周子舒嘆了一聲,穿梭其中,在一張張瘋狂的面容裡尋找著溫衍,但遍尋不獲。

“大家安靜!”

審判臺上忽然傳出一道渾厚的聲音,夾著內力把在場的喊聲都壓了下去。

“魔盜溫千手已經認罪畫押!在座的各位皆是難得的英雄豪傑,趙某十分榮幸能邀請到各位到場與我一起伸張正義,除魔誅邪!”

“趙盟主!趙盟主!趙盟主”

趙盟主

應該就是所謂的武林盟主了,面子還挺大,到場有不少人,甚至一些大門派的都來了不少。

周子舒忽然覺得有些可笑,這些人真的是好了傷疤忘了疼,趙敬的虧沒吃夠,還要找個姓趙的過來當什麼武林盟主。

“吃飽了閒著!”

周子舒罵了一句,正打算轉身走,卻又聽那趙盟主喊道:“今日趙某有幸,還邀請道一位貴人來與我們一起除魔衛道!有請汝陽小王爺出場!”

周子舒猛地回頭一看,看臺上飛出一個衣袂翩翩的錦衣貴公子落到趙盟主身邊。

公子玉面帶笑,紙扇輕搖,額間一點紅硃砂更是襯得如神人下凡。皇孫貴胄也不過如此了,任誰見了都不會懷疑有假。

“小瘋子!”周子舒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

不僅周子舒認出了他,看臺上一出僻靜地方坐的中年男人也驚訝地站起了身:

溫叔

!?”

趙盟主笑得殷勤地跟在小王爺身邊,高聲喊道:“有請小王爺為我們講兩句!”

那小王爺笑盈盈地看了趙盟主一眼,忽然面色就變得陰冷了下來:“滾。”

翻臉比翻書還快。

“……”

全場一下寂靜,趙盟主更是尷尬得不會動了。

小王爺毫不留情地撥開趙盟主,走到溫千手面前,面色冷得嚇人。小王爺一揮扇子,把綁在他身上的繩子給切斷了。

眾人目瞪口呆,還未回過神來,就見那小王爺扛起溫千手就要走。

“小王爺,您這是……”趙盟主還有些懵。

溫衍瞪了他一眼,冷聲道:“本王要帶人走還要問過你嗎?不想死就滾開!”

趙盟主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等溫衍扛著人快要走下臺了才回過味兒來。

“來人!攔住他們!”

趙盟主一聲令下,他手下的弟子率先反應過來,紛紛跳下看臺圍堵溫衍。

溫衍抄起一根繩子將溫千手綁在身上,一手拿著扇子一手拿著短刀,宛如地獄修羅般一路拼殺,身上的花貴錦衣都血汙浸染了。

“不想死的,都給我滾!”

現場變得一片混亂起來。

張成嶺盯著溫衍那張帶紅痣的臉正驚疑不定,便見人群中又一個青衫客持著一柄軟劍跳到溫衍身邊。

“師傅!”張成嶺刷地站了起來。

“你來幹什麼!”

溫衍正把刀從一人的腦袋上拔出來,抬眼便瞧見了周子舒,心中怒火更甚。

“周子舒,你煩不煩!我都跟你說了我們各走各路,再不相干!你還過來幹什麼!”

周子舒抽劍一掃,圍攻上來的人頓時被一陣強勁的疾風劍氣掃飛出去。

周子舒神色淡淡地瞧了溫衍一眼,勾唇冷笑道:“相不相干,你說了可不算。這筆賬,我回去再跟你算!”

周子舒一出現,戰局的形式一下就扭轉了。幾波人接連攻上來都被打退了回去。看臺上觀望的高手都紛紛驚訝,年紀輕輕武功便如此了得,這樣的高手在江湖上怎麼聞所未聞?

連四季山莊的那位被譽為“武學奇才”的莊主張成嶺成名之時也要三十好幾了,而臺下那青衫客不過二十出頭,竟能有如此造詣!

一個個老狐狸本來就是過來看熱鬧的,現在更是不願出手,就怕水端不平,得罪了哪位隱世高手就得不償失了。

周子舒料那些人也不會出手,只想找準時機就帶溫衍離開。

那趙盟主也不是吃素的,看出周子舒實力深不可測,持劍迎上開口問周子舒道:“這位高人,敢問閣下跟著溫千手是何關係,要相護到此地步!”

周子舒眨眨眼,說出來話讓趙盟主目瞪口呆:“我不認識他。”

趙盟主被猛地噎了一下。看戲的老狐狸們有些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那……”趙盟主都不會說話了。

“不過嘛~”

周子舒大喘氣了一下,忽然轉頭衝旁邊的溫衍笑了起來。

溫衍一愣,隨即眉頭一皺扭過頭去不想看他。

“我與這位小王爺倒是……。”

周子舒這口氣拉得太長,趙盟主眼巴巴地等下一句,連圍觀的那些都忍不住好奇地豎起了耳朵。

“……倒是……關你屁事?”

周子舒忽然臉就冷了:“老子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

“……”

這倆不愧是一夥的,翻臉的速度可謂不相伯仲。

趙盟主今日可不止被耍了一次,可謂是佛都有火。趙盟主立時破口大罵起來:“我敬你是個高人才想給你留幾分薄面,不要不識好歹!你若執意自甘墮落,與這些邪魔外道混在一起,就別怪趙某手下不留情!”

周子舒對這種廢話都聽煩了,正打算直接動手。身後的溫衍卻開口了。

“呵,自甘墮落,邪魔外道!?”

溫衍揹著溫千手走了出來。周子舒想攔沒攔住。

溫衍揹著溫千手的殘軀,向著眾人大聲喊了起來:“他不過從棺材裡取了些你們的錢財,有害過你們半分活人命嗎!”

“這、這小子是誰?”眾人面面相覷。

溫衍轉而看向趙盟主:“趙盟主,你說他滅人滿門,證據呢?我現在說你殺了我全家,我還算是個人證吧!”

“你!你血口噴人!”趙盟主手握著大刀,齜目欲裂地瞪著溫衍。

“哈哈哈哈!”

溫衍瘋笑起來。

”我是血口噴人,那你們就是瘋狗咬人!他十年前已經被你們挑斷手筋腳筋,成了一個廢人了,你們還想怎麼樣?再大的債,一雙手一雙腳,應該能還清了吧!“

此話一出,在座的都騷動了起來。

因為方才宣讀的罪狀上還留著一條:五年前,魔盜溫千手潛入一人家中行竊被發現,將主人家一雙兒女屠盡,極其殘忍。

“你們為何就是不肯放過他,為何就非要他的命!”

溫衍心中恨極了。

周子舒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溫衍舉起沾滿血的扇子,指著在場的人道:”我們有今日,都是你們逼的!你們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我全都記住了!都給我等著,來日我必叫你們血債血償!一個都別想跑!“

”溫衍!“

周子舒怒吼一聲,但已經來不及了。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連那些看戲的老狐狸的臉色都變了。

趙盟主怒瞪著溫衍,忽然勾唇一笑,振臂喊道:“在座的各位都聽到了!這

小魔頭

若留著日後定釀成大禍患!決不能讓他活著離開這裡,否則到時遭殃的便是各位的妻兒同門了!”

“你!”周子舒恨不得把他一劍捅死。

趙盟主還是忌憚周子舒,勸道:“高人,這是一趟渾水,我勸你還是不要趟比較好。”

周子舒一聲冷笑,道:“老子要帶走的人,還從來沒有人能攔得住!”

“趙盟主,我來助你!”

看臺上忽然有人高喊一聲,接著一位白衣冠發的中年男子率先飛了出來。

這兄弟人還沒落地就先丟出了幾顆火藥彈。

砰砰砰——

本來就混亂的現場,現在又多了一層烏煙瘴氣。

繼他之後又陸續有大批人跳了下來。

這些人也不知道跳下來要幹嘛,大家擠成了一團,白煙瀰漫,人畜不分。

“哎呀,

張大俠

你別擋著我啊!”

趙盟主看得著急,奈何前面還有個人礙手礙腳,淨幫倒忙。

張成嶺面色凝重地護在趙盟主前面,嚴肅道:

“趙盟主,前面危險!那兩個魔頭武功高強,您的安危可關係著整個武林的安定和平,張某一定會盡力保全你的!”

這話說的,好像他們在被魔頭圍攻一樣。

趙盟主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周子舒拽著溫衍混進人堆裡跑了,氣得怒火燒心,差點背過去了。

張成嶺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拍著趙盟主安慰道:“你放心,我四季山莊的弟子個個都訓練有素,定能幫你擒回那兩個可惡的魔頭!”

然後四季山莊那群訓練有素的弟子一路摔跤磕絆,自殘自傷地護送他們祖師爺出了會場。

任誰看了不豎起大拇指嘆一聲:訓練有素!

”臭小子,倒是有長進!“

周子舒都自愧演不過這群人。

“師傅,祖師爺他們已經暫時安全了。不過他們帶著傷患,想要順利出城恐怕不容易,咱們要不再幫一把?”門下弟子請示道。

張成嶺笑著擺了擺手:“不必了。論金蟬脫殼這一道啊,師傅他老人家可是你們的祖宗呢!都幹得不錯啊,晚上加雞腿。”

“謝師傅!”

弟子退下後。張成嶺又望著天空發了會呆。

“師傅和溫叔難得下山了,也不知道先過來看看我……”

————

周子舒帶著溫衍和溫千手改換了偽裝,自然是很輕鬆就混出了湖州城。兩人帶著奄奄一息的溫千手來到城外竹林深處,一座廢棄的竹樓才停歇下來。

經此一場,周子舒想明白了許多東西。原來溫衍不惜遠去南疆盜取黑玉參,是為了給溫千手用。

但溫千手的情況比周子舒想像中還要嚴重許多。他全身經脈俱裂,五臟六腑都受損,已經出現天人五衰的症狀了,饒是黑玉參再神奇,也是無力迴天。

“義父……義父……”溫衍雙手發顫,搗著半截黑玉參喂到溫千手嘴裡。

他們在路上已經用了半截,溫千手的情況也是好了不少,已經能斷斷續續說些話了。但周子舒知道,這是應該是迴光返照。

“衍兒……衍兒……”

“義父,義父我在!”

溫衍抓著溫千手軟綿綿的手。

溫千手像是笑了一下,虛弱道:“衍兒……你這幾個月又跑到哪裡玩兒去了……義父總不見你。。。。。想你了……”

“義父對不起,我不該亂跑的……我去給你找藥……我不是、我不是把你……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溫衍抓著溫千手,身子發顫,話都說不清了。

周子舒在旁邊皺眉看著,胸口隱隱作痛。

溫千手的手忽然動了動,想是那黑玉參起了作用,將他的經脈續了起來。

“不怪他們。。。。。”

溫千手虛弱地嘆了一口,精神卻漸漸好了起來。

“那對農家夫婦是好人……我一個廢人了,他們若是不把我交出去……要受連累的……你不要去找他們。。。。。”

“我不找,我不找!”

溫衍連連答應著,端起藥碗還要喂他,但藥碗已經空了,只還剩一些殘渣。

溫衍手忙腳亂地抓起水壺往裡面衝水,連那一點點都不想放過。

“夠了……”

溫千手輕輕推開了到嘴邊的藥碗,臉上露出了些欣喜的神色,

“十幾年了,我還以為這雙手再也用不了了……這真的要多謝衍兒了……”

溫衍強忍住哽咽,抓著他手道:“義父你別說話了,休息一下,先休息。這藥有效,我就再給你找……上天入地,我都能找得到!”

“我不行了,衍兒……”

“義父!”溫衍吼了一聲。

溫千手笑了笑:“衍兒……生死有命。。。。。義父看得開……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溫千手頓了頓。

周子舒在一旁看著,忍不住輕輕吸了吸鼻子。

溫千手像是感覺到了,微微轉向了周子舒的方向。他一轉過來,兩隻空蕩蕩的眼眶就露了出來。

周子舒不忍地閉了閉眼。

“還未請教……恩公的名諱?”

周子舒睜開眼,看著他認真道:“周,周子舒。”

溫千手聽著這聲音年輕清亮,很是好聽,想必這人長得也是極好。

溫千手笑了笑,道:“多謝周恩公方才救了衍兒……”

周子舒笑了笑:“前輩不必客氣。溫衍是我至交,我怎麼幫他都是應該的。”

溫衍聞言忽然轉頭看了周子舒一眼,他眼眶紅得都腫起來了。

溫千手聞言就笑了,高興道:“原來、原來是衍兒的朋友……咳咳咳!”

“義父你、你別急!”

溫衍一下有些不知所措起來,胡亂地伸出手想要給他順氣。

周子舒輕輕拉了一下溫衍,借了個位摁在溫千手的經脈上,小心地渡了些真氣過去。

溫千手現在的經脈比藕絲還薄弱。

“多謝恩公……”溫千手感激地謝了周子舒,語氣忽然變得有些急切起來。

“衍兒、衍兒這孩子從小脾氣就衝……。像是天生就帶著一股怒氣,與天下人的八字都合不來……。

我總擔心他在外面交不到朋友……如今看到他竟然能交到恩公你這樣的朋友,我、我就算是死……。也瞑目了……

他脾氣不好,恩公你多擔待著點。。。。。我在、在九泉之下都會感謝你的……

來世、結草銜環……定、定會報答……”

“義父!”

“衍兒……不要報仇。。。不要報。。。不值得、不值得。。。。。好好活下去……。。”

溫千手極力說完最後一句,忽然渾身痙攣一下。

溫衍張著嘴,看著眼前人的生氣慢慢消失,心中縱使有千般的恨萬般的悲,卻也喊不出聲來。

清風拂林,萬籟都寂!

任你心中悲痛再深,這終究也不過是一場無人在意的生離死別罷了……

周子舒忽然覺得心中沒由來的一股怒火中燒。大概是六合神功那天人合一的境界讓他有了怨恨天地的底氣。

既然天地不仁以為萬物為芻狗,那為何又獨獨不肯放過這個他所最珍視的人,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在輪迴裡受此苦果,不得超生!

周子舒怒火不息,忽然轉身抽劍。

一劍斷山河!

身後的半片竹林都轟然倒塌!

——

溫千手死了。

周子舒在竹樓外給他立了碑,溫衍便終日跪在碑前。倒是能吃能喝,但就是不說話。

周子舒搬了一張搖椅在門口躺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酒,盯著溫衍。

溫衍一跪就跪了十天,眼裡佈滿的紅血絲從未消退過。

周子舒倒是寧願他放肆地大哭一場,也好過總擔心他哪天就這麼把自己熬死了。

“武林盟的趙盟主、少林的圓寂方丈、峨眉的幕慈師太、天煞幫的林幫主,四季山莊的張成嶺……”

周子舒叼著酒葫蘆,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地在溫衍身邊算著。

溫衍終於給了他一點活人的反應。

周子舒轉頭對上溫衍皺眉的紅眼眶,忽然翻身躍起,把嘴裡叼著的酒葫蘆一丟,把劍抽了出來。

周子舒提著劍,邪裡邪性地對溫衍道:“這些都是你的仇人吧?我去幫你把他們都殺了,給你報仇!”

“阿嚏!”張莊主正坐著喝茶,平白無故就打了個噴嚏。

“爹爹,您著涼了?”張念湘關切問道。

張成嶺擺擺手,隨即又有些面色古怪道:“不是,為父只是方才有股不太好的預感……”

周子舒說幹就幹,到附近鎮上給溫衍買了一大堆乾糧屯著,拎著個破酒壺就要出發。

“周子舒!你要幹什麼!”

溫衍追上來,終於開口說了句人話。

周子舒挑了挑眉,拎著酒壺陰陽怪氣道:“喲,溫大爺,不做啞巴啦?”

溫衍氣惱地咬了咬牙,忽然搶過周子舒的酒葫蘆就往地上狠狠一扔,怒道:“殺光他們是我的事,要報仇,那也是我去報、跟你有什麼關係!”

周子舒掃了一眼酒葫蘆,忽然面色一冷,出手如閃電地抓著溫衍的衣襟,把他大力摔到了地上。

周子舒兩腿一跨,直接坐到了溫衍身上,惡狠狠道:

“關我什麼事?姓溫的,你把我當什麼?我這一路跟著你為的什麼!難道就圖看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嗎!”

“你放開我!”溫衍使勁也掙不掉周子舒。

周子舒紅了眼。

“溫衍,你不是不想活了嗎?你當著天下人的面說出那些話,不就是不想活了嗎!那好,那我就陪你踏上這條不歸路,要死,我們一起死。

你放心,我武功好,那些老狗還不一定是我對手呢!”

“周子舒你瘋了!”

溫衍怒吼了一聲,一腳把周子舒從身上踹了下去。

“我是瘋了!我讓另一個更瘋的人逼瘋了!“

周子舒坐在地上,吼了回去。

“生與死我一點都不在乎!我只想跟我想要的人在一起,浪跡天涯,逍遙自在,又或者只是簡單地喝喝酒,曬曬太陽……

呵,可笑,他卻偏偏要與我不死不休!”

既然天下人都欠他的,那我便要天下人來還!“

溫衍看著周子舒的瘋樣忽然就沒聲了。

兩人紅著眼齜著牙,像兩隻瘋狗一樣對看了許久,就差丟一塊骨頭能搶起來了。

“瘋子!”

溫衍丟下一句便頭也不回地轉身跑了。

——

夜闌聽風雨,雨打青竹葉。

溫衍一跑就跑了兩天,周子舒也不想去找。隨便他去哪裡上吊自盡,還是去找那些人拼命好了。

不慣他那德行!

周子舒剛氣呼呼地把柴門拉上就聽見有人回來的動靜。周子舒想去檢視,誰知剛轉過身,走廊轉角便衝出來一個踉踉蹌蹌的人影。

“阿絮、阿絮……”

溫衍抓著一個酒壺站都站不穩,渾身酒氣沖天,也不知道多久沒洗澡了,嘴裡嚷嚷叫著“阿絮”的名字。

要不是他額頭上還有一顆紅痣,周子舒真要以為這是溫客行活過來了。

“阿絮!”溫衍見到周子舒,要撲過來。

周子舒側身一躲,溫衍便倒在了地板上。

“阿絮……”溫衍抓了兩把,直接就在睡了起來。

“喂?”

周子舒嫌棄地踹了他一腳,溫衍一點反應都沒有。

周子舒皺了皺眉,還是認命地彎腰把人拎起來,丟回了屋裡。溫衍靠著床邊的柱子,醉得不省人事。

周子舒嘆了一口氣,倒了杯溫茶,捏著鼻子給他灌了進去。

“阿絮!”

溫衍忽然醒了,攔手抱住了周子舒的腰。

周子舒手拿著個空杯子頓了一下,才挑挑眉道:“不喊我瘋子酒鬼了?”

“周子舒!”

溫衍不滿地嘟囔了一句,還隔著衣服往他肚子上咬了一口。

周子舒讓他逗樂了,罵道:“狗東西!”

溫衍舒舒服服地靠著人,嘴裡嘟囔道:“這酒、一點都不好喝……”

“不好喝你還喝?”

周子舒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伸手理他亂糟糟的頭髮。

“你、你喜歡啊……”

周子舒笑了,樂道:“我還喜歡摳腳趾呢,你摳不摳?”

溫衍只是喝醉了,但還沒傻,只見他面色一陣古怪,隨即堅定搖了搖頭:“不摳!”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笑出聲,就見溫衍想了想,又補充道:“你喜歡摳我也不會嫌你的,別當著我的面就行……”

周子舒:……

“溫大爺,你是真醉還是假醉?”

周子舒捏著溫衍的下巴要把他臉抬起來,溫衍不肯,使勁抱著周子舒把臉埋進了他肚皮裡。

周子舒扭不過他,之後隨他去了。

溫衍抱著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胡話。

“周子舒,我什麼都沒有了。。。。。”

“我天生就是孤兒……是義父把我從棺材裡撿回來,給我一口飯吃……

這麼多年,我心裡只有恨……我恨他們殘忍冷漠……恨他們趕盡殺絕……”

周子舒聽著一陣心酸,把溫衍攏近了些伸手輕輕撫著他鬢角,一股溫熱擦著他指腹緩緩流淌。

“你說你為什麼要跟著我……你若是不跟著我……我現在早就毫無顧忌地去報仇了……若死了……我也要做個孤魂厲鬼……去找他們索命!”

我恨,我恨吶……周子舒……

周子舒一閉眼,一滴眼淚悄然沒入了溫衍的發頂。

“可我……我有些捨不得了……。我怕……我怕再也見不到你……再也看不到你懶洋洋地。。。。。喝酒,嗮太陽的模樣了……”

溫衍深吸一口氣,撥出了一聲嘆息。

“你跟錯人了,周子舒……我不是你心裡念著的那個人……我只是一個沒人要的孤魂野鬼……人人喊殺的小魔頭……”

周子舒張了張嘴,一滴眼淚滑進嘴角里有些鹹。

“我若說你就是呢?”

“我、我不是……我是溫、溫……我只有你了……你不要走……”

周子舒咬牙,抬手拭了拭眼角,三分怒三分笑地罵道:“傻子。”

溫衍嘟囔著就這麼抱著周子舒的腰睡著了。

周子舒打算明天等他清醒了再跟他好好算一筆賬的,就算不能打一頓,也要他買幾罈好酒,再過來好好地賠禮道歉。

但周子舒算來算去,算漏了一點——溫衍病了!?

周大爺武功高強,已經不當凡人很多年了。別說病了,二十多年來唯一一次受傷還是讓溫衍嚇出來的。

周子舒忽然覺得,像葉白衣那種活了幾百年的神仙,當初對他們凡人的那種態度已經算是夠友好的了。

如今周子舒對著渾身燙成了小火爐的溫衍,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把他丟進井裡降降溫。

唉。

周子舒把全身的兜翻了個遍,也沒找到適合溫衍吃的藥。只好去鎮上抓了個大夫回來,給溫衍開了幾服藥。

這樣一來,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溫衍反反覆覆,竟然病了大半個月。

終於,在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周大爺叼著僅剩的一個大餅,在種地還是賣藝之間徘徊,猶豫不決的時候,溫大爺終於醒了。

溫衍下了床,順著走廊的光走到院子裡,就見周子舒正眉頭緊皺地叼著一個大餅,像是在思考什麼人生大事。

溫衍見他這樣忍不住笑了笑,喚道:“阿絮。”

周子舒一愣,隨即猛地抬起頭來,就見有個人正笑吟吟地站在屋簷下看著他。今天的陽光有些刺眼,周子舒眯起眼了才看清。

“我靠,你他孃的終於醒了!”

溫衍只聽見一聲獅吼,接著半個硬邦邦的大餅箭一樣飛了過來。

溫衍趕緊側身一躲,驚險地接住了大餅,看向周子舒無辜道:“阿絮,我現在還是個病人呢,你這喊打喊殺的,就不怕我再躺回去?”

周子舒不耐煩地抓狂道:“少廢話,快給老子做飯去!”

溫衍趕緊順毛:“好好好,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切!”

周子舒瞪了溫衍一眼,忽然又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再看過去,溫衍已經轉身進廚房了。

不一會兒廚房裡就傳來一個極其誇張的喊聲:“哇,阿絮,你這廚房多久沒打掃過了啊!”

周子舒面色古怪地回了一句:“打什麼掃,我就沒進去過!”

溫衍:“……”

要說溫衍跟溫客行還有什麼相似的地方。除了那張臉,還有一樣瘋瘋癲癲的性子之外,大概就是他們這下廚的手藝了。

周子舒端起溫衍熬的熱騰騰的山雞湯喝了一大,忍不住暗自驚歎了一下:這味道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雖然周子舒已經二十多年沒喝過了。但有些東西不管隔了多少年,只要一嚐到那味兒,那就能想起來。

溫衍咬了一口方才周子舒丟過來的餅,笑意盈盈地問道:“好喝嗎?”

周子舒鼓著嘴抬頭看了一眼溫衍嚼的餅,眉頭一皺,嫌棄道:“嘖,那破玩意就別吃了,難吃死了!”

溫衍讓他氣笑了,敲了敲他頭罵道:

“你這老酒鬼真不會過日子!我方才見翻遍那屋裡都沒吃的了,還不知道節省些。若是我再醒晚些,我看你能把自己活活餓死。”

“對對對,你溫大善人最會過日子了!”

周子舒低頭喝湯敷衍地應著,忽然又自己一愣,這話說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周子舒猛地抬頭,眼前的人仍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這人今天的笑的次數絕對超過“溫衍”的好幾倍了。

“你……”

周子舒張著嘴巴,愣愣地盯著眼前的人。

“幹什麼?”溫衍好笑地問了一句,又抬起袖子給他擦了擦臉上濺的湯漬。

周子舒終於發現哪裡不對勁:溫衍額頭的那顆紅痣不見了。

周子舒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揉揉眼,又朝溫衍伸出了油膩膩的爪子抓了抓。

溫衍表情嫌棄地瞧了一眼上面沾的油,但還是沒把周子舒的髒爪子給拍開。

周子舒眼裡的情緒慢慢開始洶湧起來,連伸出去的手都有些猶豫了。

“阿絮。。。。。”溫衍眼神柔軟地看著周子舒,忽然痛叫了一聲,“啊!你幹嘛!”

周子舒揪著溫衍的一邊臉使勁擰了起來,惡狠狠道:“溫客行,你個鱉孫!”

溫客行痛得嗷嗷叫:

“疼疼疼、我的好阿絮,大慈大悲的

周相公

、您今兒就先放小可一馬吧,我還是個病人呢……。”

“放你?”周子舒一聲冷笑,“你今天不給我說清楚,那就會是個死人。”

溫客行:“……”

好可怕……

——

“老溫,你到底是溫衍,還是溫客行?”周子舒盯著溫客行認真道。

溫客行揉著半邊紅臉,笑道:“溫衍是我,溫客行也是我。阿絮你自己不是說了嗎,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裡子是同一個人,叫什麼名字又有何關係?”

周子舒微怔,這確實是他跟溫衍說過的話,但眼前人舉手投足皆是溫客行的樣子。周子舒從來沒跟溫衍提起過溫客行這個人,不可能會有人模仿能仿得這樣神似。

周子舒一眼不發地盯著溫客行,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樣。

溫客行無奈地瞧了一眼,敲了敲周子舒的碗,哄道:“你先把這湯喝了,待會兒涼了就不好喝。你看你,這幾日都瘦了。”

周子舒:“……”

“嘖,這衣服髒兮兮的也不知道換一下,房子也不打掃,我方才見那院裡的雜草都有我墳頭草高了,這怎麼住得下去?周大爺,你這一天天的,就知道躺著等人來伺候了是吧?”

周子舒:“…………”

溫客行嘮叨得周子舒頭疼。

“還有啊,你……。”

“給我閉嘴!”

————

獨坐

青竹林

,靜聽風與葉。

風吹,葉動,還有步履輕快。

周子舒闔著眼,嘴角慢慢染上一抹笑意,忽然伸手往後一抓,抓著了一簇髮絲。但青絲如水,很快就從手裡溜走了。

周子舒彎腰往後一仰,還要再抓。

溫客行側身躲過,笑看了他一眼,道:“月還未上梢頭你這老酒鬼就喝多了,長夜漫漫,讓我孤身一人可如何熬得過啊?”

周子舒睜眼睨了他一眼,還是要抓他頭髮。

溫客行無奈又好笑,躲了幾下見躲不過,旋身足尖一點躍到了旁邊的竹枝上。

周子舒像小孩賭氣一樣,不依不饒地追了上來。

月出東山,照著竹海里兩個打鬥的身影,你抓我躲,掀起陣陣竹葉飛揚。

“你服不服?”周子舒反摁著溫客行兩條胳膊,挑眉問道。

“服服服,阿絮,我何時對你不服過?疼疼、輕點,輕點……”

溫客行認慫認得賊爽快。

周子舒哼了一聲,鬆了些勁,空出手要抓溫客行頭髮。

誰料這人卻出爾反爾,一下掙開,幾步便詭異地到移了周子舒身後。

溫客行洋洋得意地笑問道:“阿絮,你看我學了幾成?”

周子舒頓時怒道:“老子的

流雲九宮步

可不是讓你用來偷奸耍滑的!”

周子舒說完,揮起一掌便朝溫客行劈了過去!

溫客行偏頭一躲,捏住了周子舒手腕,感嘆道:“阿絮,你就是仗著我捨不得對你下重手,得寸進尺。”

周子舒冷冷一笑:“大言不慚的臭小子,老子可對你留著情面呢!”

溫客行彎起眼睛,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腰上就捱了一下,整個人都被打飛了出去。眼看溫客行要撞上竹林邊上的石碑,周子舒卻瞬息間移到了溫客行身後。

又是毫不留情的一腳!

“嗷嗚……”

溫客行痛叫著從地上爬起來,捂著半邊屁股抱怨道:

“阿絮,你踹哪裡不好,別踹屁股啊!幸好這大晚上的沒人看到,不然我多沒面子啊!”

“你還想要面子?”周子舒狠狠一呲牙,還要過來。

溫客行見勢不妙,趕緊抬起手打住:“好好好,我認輸,我認輸!”

周子舒氣得拳頭髮顫地瞪著溫客行。

溫客行沒臉沒皮地笑了,走過來找死地碰了碰周子舒鼓起來的腮幫子,道:

“你看你都氣成什麼樣了?至於嗎,不就是要抓個頭發,給你抓,給你抓個夠成了吧?”

溫客行說完,抬手就把發冠摘了。三千青絲傾瀉而下,披了溫客行一身。

溫客行笑吟吟地抓起周子舒的手要碰。周子舒使勁掙掉,又不想抓了。

溫客行可憐巴巴地掀起眼皮瞧了周子舒一眼,用臉輕輕蹭了蹭他手心。周子舒就是有天大的火都讓這狗東西蹭沒了。

溫客行見周子舒態度軟了些許,立馬就開心地彎起了眼睛。

周子舒就一言不發地看著溫客行,看了一會兒,目光又落到溫客行那一頭青絲上。

周子舒慢慢伸手抓了一把,摩挲了許久,神情變得有些痴起來。

“黑色的……”

一陣清風起,竹影被吹了個向,恰好把溫客行整個人都籠蓋住了。兩人之間就像被無形中切了一刀。

周子舒浴著月光,溫客行藏在陰影之下隱晦不明。

許久,風吹散了一聲所有似無的嘆息。

“困了。”周子舒放開溫客行,說了一句便轉身往竹樓走去。

“阿絮!”

溫客行往前一步,從背後抱住了周子舒。

“我……我……”

溫客行躊躇又忐忑,手臂收緊了幾分,把臉埋進周子舒肩頸裡半天只哼出了一聲:“我回來了。”

周子舒深深地閉了閉眼,又睜開,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就再沒其他話了。

溫客行抬起臉,覷著周子舒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我知道錯了。你、你別生我的氣了……”

周子舒苦笑了一聲,道:“我哪還有什麼氣呀?”

再多的怨,再大的氣,都讓那二十多年的雪山孤寂,那一具長睡不醒的白髮屍身給消磨殆盡了。只要,只要……

還能再讓我見你一面。

“你、你要不再打我幾下?”溫客行抓起周子舒的手就要往自己臉上拍。

周子舒轉過頭來,讓溫客行的模樣給逗樂了。

昔日不可一世的鬼主此時兩眼帶淚花,又乖又慫,活像只做錯了事等主人責罰的小土狗。

“慫樣!”

周子舒好笑地罵了一聲,用力摁了摁溫客行的臉,拉起他的手就拖著他往竹樓裡走。

“回去啦!”

———

那夜之後,兩人便在竹樓裡住下了。

溫谷主可乖了。

劈柴挑水,除草灑掃,把一個廢棄了幾十年的破竹樓收拾得像新建的一樣。一日三餐,鞍前馬後地把周大爺伺候得服服帖帖。

這些就算了。

溫客行不知道腦子抽了哪根筋,一到晚上就變著曲地給他吹

笛子

聽,一吹一宿,若不是條件所限,周子舒絕對相信溫客行會連帶羅裙舞姬的那一份一起給包了。

周子舒癱在軟榻上,叼著酒壺,看著尾巴都要搖出來了的溫客行,好笑道:

“我說溫大樂師,您這是把我當商紂王了,還是周幽王了?”

周子舒說完又朝溫客行擠了擠眼:“再說了,那倆最大的興趣也不是聽笛子啊~”

溫客行停下來瞅了周子舒一眼,老老實實道:“哎呀阿絮,我這不是看這竹林清清冷冷的,怕你悶著嘛?”

周子舒聞言哼了一聲:“那長明山比這還清冷百倍呢,你怎麼不怕我會悶死在那兒?”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

溫客行周身氣焰一下就喪了。

周子舒毫不留情罵道:“我這心裡還記著呢,你少想著拿這些玩意兒就能糊弄過去。溫客行,我這輩子都跟你沒完沒了。再吵老子睡覺就把你轟出去!”

周子舒罵完就翻過身,拉被子躺下了。

身後的溫客行久久沒有動靜。

周子舒還以為自己是語氣太重,把他罵蔫巴了,正想著要不要開口緩和一下,就聽這傢伙似乎是下了很大勇氣,開口道:

“阿絮,你要是真想……做那周幽王……我也……不是……不行……”

“滾!”

——

溫客行的混賬話氣得周子舒一夜沒睡。第二天,周子舒頂著兩塊眼下烏青把他抓著狠揍了一頓才消了些火。

溫客行這一趟地府來回,變得越發騷話連篇,惹得周子舒一天三頓地揍他。

兩人就這麼打打鬧鬧地過著日子,又過去了半月

周子舒以為溫客行會就此忘了溫衍的身份,就如同那些傳聞中的離魂症人一樣。但周子舒發現,溫客行還是記得溫千手的。

溫千手的墳前每日都會有一燭清香奉上。

又或者說溫衍就是溫客行,而溫客行就是溫衍,這其中的門道周子舒沒親身經歷過,不知道怎麼回事,也不太想知道。

周子舒只知道,這人現在在他身邊,那就夠了。

但溫客行,或者說溫衍,才安分了沒幾天,就又坐不住了。

周子舒叼著酒壺一腳踏進門檻,便瞧見溫客行正拿著他的白衣劍仔細地擦拭。

周子舒把腳一收,身子一歪,好整以暇地靠在了門邊上。

溫客行抬頭瞧了一眼。周子舒衝他挑眉打了個招呼。

“阿絮……”

溫客行拉長聲音喊了一聲,放下劍過來拉周子舒進來。

溫客行摁著周子舒坐下,捏著他肩膀,殷勤地敲敲打打起來。

“阿絮,你誤會我了。我只是好心,想幫你把劍擦擦乾淨而已,這再好的神兵利器,它也抵不住生鏽啊對不對?”

“誤會?”周子舒哼了一聲,“你翹起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屎還是放屁了。”

溫客行聞言面色古怪地扭曲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腦子裡想什麼呢!”周子舒氣得抬手要揍他。

“好啦好啦……”溫客行趕緊順毛,抓著周子舒的手往要臉上拍,“我該打,我該打!”

“走開!”周子舒嫌棄地把手抽了回來。

溫客行笑了笑,順勢拉了張椅子過來坐下,懶懶地把下巴搭在了周子舒肩膀上。

“阿絮你知道嗎,那日我下了陰曹地府,一個醜不拉幾的老太婆拽著我,要灌我喝孟婆湯。我當時就不樂意了,我說,本座只是下來走走,我們家阿絮還等著我回去找他喝酒曬太陽呢!”

周子舒聞言一愣。這段時間,溫客行從未跟他提起過這些。

“後來,他們就逼我。我不肯啊,本座生時便是三千惡鬼之首,死了又怎麼會怕那些區區小鬼!再說了,我怎麼捨得把我們腰細腿長,又嘴硬心軟的阿絮忘掉?”

周子舒咬了咬牙,嘴硬道:“我可沒等你,我早就一把火把你燒了,自己下山逍遙快活去了。”

溫客行神色忽然暗了些。

周子舒以為他又要從嘴裡蹦出來些“阿絮好沒良心”的胡話,誰知他卻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喃喃念道:

“那就好,那就好……”

周子舒聽不下去了,黑著臉甩開溫客行起身道:“夠了,老子不想聽你這些陰間故事,聽得我後背吹冷風!你愛滾哪滾哪,我不攔你。”

溫客行彎了彎眼睛,拉住了他:“我們阿絮最是嘴硬心軟。”

周子舒沒眼看他。

“唉,我哪也不去行了吧?我做了溫衍二十年,也算是重新再活了一遍。雖然還是活成了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但好歹讓我能再遇見你。恨了兩輩子,我早就累了,現在啊,只想與你長長久久地一起呆下去。”

溫客行拿著白衣劍站了起來,走到周子舒面前,好好地塞回了他手裡。

周子舒好整以暇地瞧了他一眼,沒接。

溫客行笑了笑,只好老實道:“一入紅塵便生因果啊阿絮。溫千手好歹是我義父,他養育了我二十多年,待我恩重如山,如今死得這麼冤,我若是不替他討回個公道,那豈不是枉為人子?”

周子舒點點頭,翹手看他:“那你想怎麼樣?”

“自然是要去……”

溫客行勾唇一笑,忽然抽劍回身,將身後一張木凳一劈兩半。

“討,回,來。”

——

青天白日,趙盟主正在自家院子裡練大刀,忽然一個人影飛了過來。他還沒反應過來,院外的兩人已經打進了內院。

兩人來勢洶洶,氣不可擋。那些弟子被打得飛來飛去的。

穿青衫的年輕男人收了劍,皺眉衝旁邊悠閒搖扇的素衣人道:“老溫,我還以為以為你有什麼高招,原來就是這樣?”

素衣人掃了一下前面倒的一大片人,笑道:“有我們武功蓋世的周大高人在,哪裡還用什麼高招啊!這樣豈非方便省事?”

“敢情你訛我來當騾子使的!”

“哎阿絮,別生氣。你這騾子呀,好使~”

“討打!”周子舒抬手要揍他。

溫客行趕緊求饒:“好了好了,你就當幫我這一次嘛。大不了我無以旁邊忽然傳來一聲怒喝。

周子舒還來得及說話,旁邊忽然傳來一聲怒吼。

“你們兩個夠了沒有!”

兩人這才停嘴,轉頭看了過去。

兩個人忽然無緣無故闖進人家裡就開始打情罵俏,這事擱誰身上都受不了。

趙盟主提著大刀火冒三丈,一眼便認出這兩人就是在會場劫走溫千手的那對魔頭。

趙盟主握緊了手中的大刀,微微眯眼:“好啊,你們這對魔頭還敢出現!送上門了也好,省得老夫到處去找!”

溫客行一見這趙盟主,臉上的笑意倏地就變冷了。

“阿絮,你這打了一天也累了,接下來就讓我來吧。”

……

沒幾日江湖上就傳開了。說是武林盟主家的招牌被人砸了個稀碎。那趙盟主倒是還活著,只不過廢了兩條腿,還瞎了一雙眼,被綁在自家門口朝東邊的竹林跪了整整一夜。

太陽初升。

周子舒癱在躺椅上,叼著酒壺,拿著一張羊皮卷端詳了半天。

原來這才是那趙盟主追殺溫千手的真正原因。溫千手早些年也幹過些翻棺材的勾當,這羊皮卷就是不知從哪個棺材裡翻出來的。

後來溫千手又不知從哪個棺材裡翻出個活孩子回來。為了養活溫衍,溫千手便把藏著的冥器拿出來賣掉了,可獨獨沒把這羊皮卷賣出去。但也因此惹來了一樁禍事。

那趙盟主不知從哪得來了訊息,為了這羊皮卷竟一直追殺至今。

溫客行出了一口惡氣,好像就真的安分了。乖乖地呆在竹樓裡,洗衣做飯,噓寒問暖地伺候著周大爺。

周子舒拿著羊皮卷顛來倒去地看半天,只認出上面寫的是南疆的文字。這些文字還有些年頭了,不是現在人所用的南疆語,旁邊還有南疆的十萬大山。

看著倒像是一張藏寶圖。

不過他們再怎麼問,那趙盟主也不肯說這羊皮卷是用來幹嘛的了。

“大白天地對著太陽看東西,你這雙眼睛還要不要了?”

溫客行罵罵咧咧地過來把羊皮卷搶了過去,拍到了周子舒身上。

周子舒無辜地瞧了他一眼,嫌棄道:“老溫,你現在可越來越像個管東管西的嘮叨老媽子了。”

“有人管你就知足吧!”

溫客行睨了他一眼,抓起個還熱乎的饅頭塞進了他嘴裡。

周子舒哈哈笑了兩聲,抓起饅頭又朝他丟了回來。

溫客行懶得跟他計較,在一邊坐下,撕著饅頭自己吃了起來。

周子舒含酒眯眼躺了一會兒,忽然又翻身坐了起來,道:“老溫,你記不記得,我們跟南疆大巫還有一筆賬沒算?”

溫客行嚼著饅頭嘴巴轉了個圈,隨即看向周子舒道:“阿絮,我記得我們這歸隱山林才歸了……兩個月吧?”

周子舒瞪了他一眼:“少廢話,就問你去不去!”

溫客行笑了:“去,當然去!你去哪我就去哪。”

——故事完———

江湖路遠,有得是瀟灑恣意的遊子俠客。故事肯定不止這麼少。我寫這東西其實也沒什麼別的意思,就是這個劇激起了我中二時期對武俠世界的嚮往哈哈哈。就借“周子舒”和“老溫”這兩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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