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哈佛非虛構寫作課:怎樣講好一個故事》,收錄了美國 51 位最有經驗的傑出新聞從業者對非虛構寫作的經典心得,凝聚了世界一流記者、編輯、作家或出版人的經驗和思考。這本書電子版已在「知乎書店」上架,對閱讀、寫作感興趣的知友歡迎前往檢視。

本文作者

雅基·巴納金斯基

(Jacqui Banaszynski),1988 年的

普利策

新聞專題寫作獎獲得者,現為

普利策獎

評委。

——-以下為正文——-

我想讓你和我一起動身。目的地是蘇丹境內靠近衣索比亞邊境的一個饑民營。在此之前,你已經在電視裡看到過那些可怕的畫面,看到過那些腹部腫脹著、受到飢餓折磨的嬰兒。在他們的嘴裡、眼睛裡,有成群的

蒼蠅

爬進爬出,嫉羨著那裡還堅留不去的最後一點溼潤——那種堅留不去、直到生命逝去才會消失的溼潤。而現在,你已經置身於他們當中。你是記者,為美國的一家地區性的——中西部靠上一點——中型日報工作。你的任務是寫這麼一個你從來沒到過的地方,一件你完全沒有可能去理解的事。至於你的讀者們,他們一輩子也不會到這個地方,他們也不知道這些事情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也許寫上一張捐款支票除外。

現在,你到這個營地已經有幾天的時間了。你每天都在這裡走動,繞過、跨過聚集在這裡的 10 萬人。這些人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他們聽說這裡有水。可是,等他們到達這裡的時候,所謂的水,已經變成只不過是乾涸河道里的一汪泥漿——而他們中的有些人需要從

衣索比亞村莊

走上三個星期,才能到達這個營地。

你看著那個小女孩走到河邊,用碎布浸吸泥漿水分,再一滴一滴地擰到塑膠罐裡。你坐在診療處,那裡等待就醫的隊伍已經排了有上百人。絕望的父親們把他們的孩子塞給你,想著既然你是一個外國人,你一定是一個醫生。你一定能幫得上他們。可你唯一要拋給他們的卻是一個早準備好的筆記本和幾個問題——這些東西,突然之間,變得太過渺小。現實,早已經不是那個能放在這些問題和這個本子裡的現實。

你在營區的邊界上游蕩,來到那個巨大的「排放區」。那些還足夠健康,足夠有力氣走到這裡的人,會在這裡解決他們的自然需求。在這些需求面前,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人類的尊嚴,變得如此容易被遺忘。女人們只用自己的裙子做一點遮擋就這麼蹲下來,她們的臉蒙著頭巾。用這種方法,她們努力營造出某種意義上的隱蔽所。

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石頭多過土的山腳,在那裡,男人們一群一群地刨著堅硬的地面,挖出深度合適的坑,輕柔地安放著那些被壽布包裹著的身體。這些坑確實不用很深,因為被埋葬的人都非常瘦。他們每天都要埋葬 75 個人,有時候更多。多數是嬰兒。

到了晚上,你退回到那些將這可怕的世界封閉起來的草牆的後面。你癱倒在一個小茅棚的吊床上面,羞愧於你那小小的、短暫的飢餓,以及你那自私的恐懼。你感激著這黑夜,因為這樣你就可以有幾個小時的時間讓眼睛什麼也看不到,但是你的耳朵卻仍然無法停止去聽。你聽到咳嗽的聲音、嘔吐的聲音、抽泣和痛哭的聲音。你聽見嘶喊、生命憤怒的爆發,又有 75 個人死去,你聽見了那種咬牙切齒,又聽著它吱呀著直到沉寂。

然後你就又聽到了另外一些東西:歌聲。你聽到甜美的吟唱和深深的律動。每個晚上,一遍又一遍,幾乎總是在同一時間開始。你想你大概是產生了幻覺。你懷疑你自己是不是因為恐懼而變得太不正常。人在面對這種慘狀的時候,怎麼還能唱得出來?還有,這歌唱又是為了什麼?你躺在黑暗中,你在黑暗中懷疑,直到睡眠仁慈地向你宣稱它對你的佔有。天光再現,然後你睜開了你的眼睛。

我是

1985 年到的非洲,為《聖保羅先鋒報》(St。Paul Pioneer Press)報道衣索比亞的饑荒。在此之前,我從未踏足過北美之外的地區。

這歌聲讓我無法捨棄。我花了幾天的時間,才弄清它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了搞清楚這件事,我不得不找了一個又一個翻譯,直到最後,有一個人告訴我,這是在講故事。當衣索比亞以及現在的厄利垂亞(Eritrea)的村莊終於變得無法生存,因為乾旱和轟炸,他們會一起動身、成群結隊,步行來到饑民營。然後他們定居下來,住在他們能找到的不管多小的棚舍裡,按村落居住。只要有可能,他們就會繼續他們的儀式。而其中的一個儀式,就是在晚間講故事。老人們會讓小孩子們圍攏過來,然後那些歌就響了起來。

這實際上是他們的學校。就是以這種方式,他們把他們的歷史、文化和律法揹負起來與他們同行。而這,也可能是我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講故事,作為一種人類的活動方式,不僅強大,而且歷史深遠,也不僅限於某個民族或者某種文化。確實,我們的童年都曾有故事伴隨,我們都是在故事中長大成人,但是,我們可曾暫停腳步,想一想這些故事如何與我們深深相連,想一想它們到底具有怎樣的力量?

哪怕是面對死亡,或者應該說,尤其是當死神降臨時,這些故事依然存活下去,從年長者傳給年輕人,從上一代傳給下一代。他們對待這些故事一如對待那些珍貴的水罐,小心翼翼,唯恐破碎。世易時移,人活人死,滄海桑田。但是故事卻一直綿延不絕。

蒂姆·歐布里安

(Tim O‘Brien)寫過一本《負荷》(The Things They

Carried)。蘇丹之旅後,幾年過去,我偶然發現了這本書,而這本書也變成我最喜歡的著作之一。在裡面他是這麼寫的:「因為過去要進入未來,所以有了故事。因為在深夜裡,你會想不起你是怎麼從原來走到的現在,所以有了故事。當記憶被抹去,當你除了故事就再無任何可以去記憶、可以被記住的東西的時候,因為要有永恆,所以有了故事。」

托馬斯·亞歷克斯·蒂松5曾經在《

西雅圖時報

》(Seattle Times)和我共過事。我也問過他這個問題:為什麼人類需要故事。而他是這麼回答的:

感謝上帝,世界上有故事。感謝上帝,有人有故事可講,有人講出了故事,有人咀嚼這些故事,一如這是他們靈魂的食糧——而故事確實就是靈魂的食糧。故事讓我們的經驗成形,讓我們得以不至於瞎著眼走過人生的旅途。沒有故事,所有發生了的事情都會四處飄散,彼此之間毫無差別,沒有任何東西會有任何意義。但是,一旦你對發生了的事情有了某種故事,所有其他跟人之為人有關係的好東西也就會出現:你會笑,會敬畏,會充滿激情地去行動,會被激怒,會想去讓什麼東西改變。

我的朋友兼同行

凱瑟琳·藍菲

(Katherine Lanpher),她曾經為《

先鋒報

》(Pioneer

Press)寫過文章,現在任職於

美國廣播公司

(Air America)。關於故事,她是這麼跟我說的:

故事是人類共同擁有的聯結體,不管你是去分析教育稅還是韓國政治。而在每件事的心臟處,都是一個獨屬人類的元素,一個能通向世界上最美的三個字的元素。那就是:「然後呢?」如果你回答了這個問題,那你就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人們經常說,是語言讓我們成為人。這個想法,現在已經受到挑戰,因為我們發現猿也有語言,

鯨魚

也有語言。我歡迎它們,歡迎加入我們這一族。而我之所以不會因此而感到威脅,老實說,是因為我覺得讓我們成為人的是故事。而只有把故事一直講下去,我們才能保持自己為人。

故事,是我們的禱語。寫故事、整理故事都需有敬意,哪怕這故事自己桀驁不馴。

故事,是寓意之言。要帶著意義去寫故事、整理故事,講出屬於你自己的故事。只有這樣,每一個傳說才能超越它本身的邊界,承載某種更大、更重要的訊息,每個故事才能成為我們的

集體旅程

中的路標。

故事,是歷史。寫故事、整理故事、講你自己的故事,要準確,要帶著你自己的理解,要清楚地給出語境,還有,要有對真相與真理的毫不動搖的獻身精神。

故事,是音樂。寫故事、整理故事、講你自己的故事,要講究快慢、律動和流向。如果這是舞步,你可以加上起落轉折讓它們更激動人心,但不要因此錯亂了核心的

節拍

。讀者是用他們心靈之耳去聽的。

故事,是我們的靈魂。寫故事、整理故事、講你自己的故事,需要帶上你全部的自己。對於一個故事來說,你要這樣去講它,猶如世間萬物非於此則無存其重。同時,對於講述故事而言,所有的講述也就重在這裡:你要如此地去講,猶如世間唯故事獨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