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阮清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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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八歲那年我高中畢業,某天在家整理舊物,興致正好時,一張老照片乍現眼前。闊別的年月,照片上的我與堂弟僅四五歲的模樣,共騎一匹馬,對著鏡頭笑。

我經歷過許多那樣的時刻,被擊啞的時刻。一個場景猶如一發子彈,時間陡然一慢,生命又空又重,而我虛弱,無力招架。孩童時代如何能察覺到,當時只

鬼馬精靈

一笑,就夠在十多年後震得自己忍聲哽咽。

這是一張不曾歷經變遷的面孔,穩穩地立在一切動盪之前,無知而天真,彷彿明天或十年之後都仍然如此,沒有斷壁頹垣和鋪天蓋地的灰塵,更沒有粉碎以後的

陌然重生

這張笑臉,等同於十幾年前我跌跌撞撞跑過的老舊巷道,等同於那些真偽難辨的記憶,等同於匆忙蒼老的長輩與猝然離散的夥伴,等同於已完全消失於這個世界上的我的舊居之地,和我的童年。

2.

我在安徽一個小縣城度過了人生最初的八年,和堂弟一起,跟隨著爺爺奶奶生活。

我們住在郊區,爺爺的工作單位,那兒的佔地面積似乎大過我的大學,有許多和我們一樣的重慶人聚居,鄰里親近,相互知曉。沒有太高的樓,大都是一排排簡樸的徽式建築,黑瓦白牆的平房。我們小孩兒將這麼大的地方只當作一個院兒,沒日沒夜地狂奔追逐,大路寬闊四通八達,小樹林與池塘卻也應有盡有。

我家光是在這大院裡就搬了好幾次,其中一處門前正對著的是個籃球場,籃球架很舊了,球場另一頭立著根高高的旗杆。旗杆常年光禿禿,還生了鏽。不消說,小孩子的娛樂專案之一就是攀爬這根杆子,樂此不疲。那些將黑的夏日傍晚,幾個夥伴吃完飯,一得閒就聚攏來了,脫去鞋襪,一雙汗腳蹭緊涼涼的鐵面,一口氣就躥得老高。如此壯舉,現在想來勇猛至極。孩童的英勇是不知利害的

草莽

,只有從未見識過傷害的人,才能什麼也不怕。現在我怕了,怕很多東西,成了一個怯懦的人,怯懦使我安全,卻也阻礙我。“路是窄的,只有少數人能到那裡去”,我總也不敢去。有時我會恍然記起,那時獨自懸在高空,往下張望,望見了幽藍的暮色裡,那一顆一顆小小的黑色頭頂。

我家門前有個大花壇,中央是一棵

松樹

,長得俊挺,翠色松針常常掉落一地,我們總興致勃勃撿來,佯裝插進手背面板裡,是打針輸液過家家的意思。樹木不一定有靈性,但我心裡依戀它,回想起來,我們在花壇邊做遊戲,玩撲克,下軍旗,它都安詳地望著我們。自始至終,這棵樹一直立在那裡,許多年如一日,似乎揣著某種安定而恆遠的象徵意義。

3.

每到冬天的時候,就會下起雪來,往日不覺得珍貴,司空見慣而已。還是會玩一玩的,從夥伴家出來就開始滾球,一路滾到家門口,有時雪是混了泥水的髒雪,於是樂滋滋地捱上一頓小罵。屋簷上,拖把布條上,到處結了冰條子,像怪獸長長的牙齒。人也傻,愛將不乾淨的冰條子掰一截下來,放進嘴裡咬一咬。池塘也會結冰,弟弟新買了遙控輪船,實在等不及冰化,嚷著要去玩。天色蒼蒼茫茫,小輪船孑然滑行在廣闊的冰面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冷風一呼,高高的野生雜草就盪來盪去。

夏天

蜻蜓

是常客,總飛得很低,動不動來一陣雨。有次風雨空前猛烈,將一道高高的紅磚牆一舉擊潰,許多房屋頂上的瓦片也大塊大塊掉落下來。我喜歡水,喜歡轟烈的沖刷,也總為車輪下飛起的水花歡呼雀躍,大人苦心砌牆,小孩兒只覺得過了場好癮。或許還見過

螢火蟲

,漆黑夜裡浮著的青綠光點,幽謐的,移動緩慢,曾迫不及待地告訴了所有的夥伴,不過後來再想起,至今也沒能確定那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那時家裡有一套雪糕模具,爺爺會親手做雪糕給我們吃。如今對自制雪糕的味道已沒有任何印象,只依稀記得那排模具,線條圓潤飽滿,淡淡的粉紅色和青綠色,足夠可愛,襯得上夏天。大人在夜裡也跳跳舞,音樂熱鬧,“掀起你的蓋頭來,讓我看看你的臉”,金色的燈光打在牆壁上,舞眾的黑影就在那牆壁上游移,變幻交疊。我深深記得這個場景,千變萬化的光影太過迷人,甚至富有令人眩暈的藝術感,這也是我早期最重要的審美體驗之一。特別熱的晚上,家家戶戶都放心地來門外空地睡覺,白色粉色的蚊帳有如童話,我們跑累了,坐在床沿上歇氣,漫不經心仰頭一望,就是紛繁浩蕩的

銀河星空

4.

弟弟是個掠奪者,愛與我搶電視看,也愛在餐桌上搶好吃的,即使我過生日,他也會毫不客氣地把我搶哭。有段時間奶奶種蔬菜,一次我倆跟隨著去田間,一路打鬧,推搡之間我不慎跌倒,雙手徑直插進路旁的牛糞,屈辱得一路嚎哭,他倒從頭笑到尾,笑出了淚花。不過總歸是一起長大的好夥伴,他還是很護我的。許多個晚上我去廁所,他就在外面與我作伴,說話唱歌。我闖了禍,怕捱打不敢回家,他便把我帶到小樹林藏起來,他按時回家吃飯,歸來時手上就帶著偷出來的雞腿,而後,我沒心沒肺地吃肉,他則憂心忡忡地替我想辦法。我不愛做作業,他有時會偷偷幫我做好,一次被老師識破,我沒受罰,他卻被教育了一通,為什麼,因為字寫得太差。還有一次,我因作業沒有做完而不敢去上學,早上假裝肚子疼,故作虛弱地躺在床上,他心疼我,去學校前竟哭著把自己的零食塞到我枕頭底下。

爺爺奶奶廚藝了得,我倆的嘴從小就被養得很挑,但二老不溺愛,該罰的時候從不含糊,往往闖大禍了先挨一頓好揍,沒一會兒到飯點,抹乾眼淚鼻涕就又開始吃飯,還咂得很香。爺爺問:“還吃得下?”弟弟頭也不抬:“打歸打,吃歸吃!”奶奶在一旁哭笑不得。

我時常想起一個場景,高大的奶奶牽著個一兩歲的小孩子,背對著我,站在十米開外,她正對著一片模糊的老建築和一小塊籬笆田。就這樣,她眺望著遠處,而我仰望著她。有時我又以為那個被牽著的孩子是我自己。人的記憶實在不可靠,我常感覺真實與夢境難辨難分。唯一能確定的是,以後我很難再以那樣誇張的角度仰望奶奶了。前年與外婆闊別重逢,這種感覺更加強烈,我已比外婆高出好大一截,她接過我的行李,走在我的前面,而我望著她瘦小的背影,忽然很想哭一場。去年回家,奶奶忽然想起了似的,拿出年輕時的照片給我看。照片上她才二十多歲,扎兩條短辮子,生得俊秀。我不爭氣,只一瞥,眼前就朦朧起來,怕傷感顯露,連忙笑著附和她,不敢再看久一些。

和夥伴在一起,人就野起來,成天追逐打鬧。現存為數不多的舊照,有一張是在別人的生日宴會上拍的,我散亂著長髮,儼然一副小瘋婆子的形象。那時的小群體,三四個女孩子,五六個男孩子,不分你我打成一片,文靜時比一比誰識的字多,野蠻起來玩掛彩也是常有的事。閒來無事一眾人抓了蚯蚓去池塘邊釣

小龍蝦

,他們連連豐收,我從沒釣上來過一個。

我愛寫寫畫畫,房間牆壁上全是我的塗鴉,耽於幻想,還成天瞎唱。一和家裡人吵架就賭氣,放話要自己出去住,只要一箱

泡麵

就夠了,半晌又再添一句,不行,還多要個電視機。那時我常絞盡腦汁地想,自己為什麼是自己呢,可能,這一切都是假象吧——

可能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吧。

5.

後來搬去重慶,我慢慢適應了新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就像一株落地即安的植物,在別處的土壤也依然生長,只是,好像從第一次盛大的別離開始,往後不知怎的,就越來越靜默了。

後來幾年裡,聽說大家都已陸續搬走。

再後來,聽說老地方已完全被拆毀。

我再也沒有回去過。不敢回去,也不想回去,如果命中無法逃過更多的變遷,我希望至少能逃避了這一處。我寧願憑著那些輕薄無據的回想,而不是陌生的鋼筋高樓,來填滿童年故地的印象。

6.

我不是一個很念舊的人,不太沉湎於過去,也從來不願回到過去,我堅信著,每一段時光自有它珍貴之處,得失之間,我也在成為更好的人。

只是回頭看看,覺得這些時光都很好,心想,那麼就記住吧。回不去的地方,不能再擁有的事物,使之成為琥珀,也好。

記得小學時,有次校車停了,爺爺騎三輪車帶著奶奶來接我和弟弟放學。我和弟弟一人買了一瓶水蜜桃飲料和連環畫,嘰嘰喳喳跳上了車,爺爺在前面蹬車,我們三人坐後面玩,柳絮漫天飄揚,幾個

風箏

也正高飛在天上,一切都恰好,奶奶一個晃神,叫弟弟的時候叫成了他爸爸的名字,反應過來,自顧自笑起來。我們也跟著笑起來。

真好,我怎麼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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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丨周祚

責編丨

徐美珊

&楊楊楊

作者徐美珊:這麼巧你也是神經病,一起遛影子吧。一起,為幻覺而生吧。

神的劇本人在演丨找不回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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