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熱衷看悲劇的人

有一顆不知疲倦的心靈

它對悲傷還懷有好奇

因為尚未有機會將它看清

我母親今年五十四,我倆一起看電影從來不看悲劇——因為她不喜歡。

唐山大地震

》、《2012》,一聽簡介她便不想看。《金陵十三釵》、《親愛的》,看到揪心處也會提前退場。

“為什麼要看這麼不愉快的事?生活裡的事已經夠煩心的。既然來看電影,就要看好玩的,好笑的。”

這是她的觀影宗旨。

和她相反,我曾是一個愛極了悲劇的觀眾,於是兩人總看不到一起。為了能和她一起觀影,從去年起,我有心蒐集了許多輕鬆愉快的電影,希望能與她留下一些美好回憶。

我記得我們一邊看《

朱莉和朱莉婭

》,一邊討論如何改造我們廚房的情景。電影裡讓我垂涎三尺的菜餚,看在她掌勺三十年的眼裡還沒她做得好。

我們都對女主身邊的

深情丈夫

羨慕得不行,因為我們都是單身女性,這份羨慕又不由自主帶上了點對未來的、好笑的期望。當時的我還揣著一顆恨嫁的心情,竟沒注意到,比起我將近26年的單身時光來說,母親的獨身歲月只比我短上10年。

我還記得,我們一起看

羅伯特·德羅尼

的《

實習生

》,看這個每一道皺紋都充滿了人生智慧的可愛老頭如何在年輕人的世界重振旗鼓,找到立足之地。

男主角是一個老來寶,一個能將一團糟的人生打理得井井有條的生活大師,正如她一樣。她看得很認真,有時被劇情逗樂,有時一言不發,可能是因為她明年就要退休,也要經歷同樣的精神危機吧!但她卻很難像影片中的男主角一樣迴歸社會了,也許等待她的未來,只有待我出嫁之後、守著獨自一人的空蕩蕩的家。寫到這,我也已說不上來當時自己是一個怎樣的心情。

我們還一起看過百鳥朝鳳(說起來這算不得一部輕鬆的影片)。當我對那個年代的苦難毫無抵抗力,坐在影院中涕泗橫流好不狼狽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我身邊,淡淡地看著她熟悉的這一切:鄉村、

嗩吶

、莊稼人……她如數家珍地告訴我幼時的見聞,在劇情間歇時,回憶她所看到的、嗩吶人的往事……她的聲音成為了

黑暗影院

中的一抹旁白,像一個更深刻的旁觀者在向我呈現著電影在現實中的投射。當時我幼稚地發問,為什麼人可以過得這麼苦,這麼難?她只是波瀾不驚地告訴我,在那個時候,沒有人不苦的,人人都是這樣,更別提手藝了。

什麼東西都有它的難!她說,我們要做的就是挺過我們的那個。

我們家的那個難,花了十六年才挺過。早些時候,我們家是多災多難的。生下我時,母親的內心還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女。走過這一路,扛過了外人意想不到的苦,她早已成為一位有經世智慧、高山氣度、流水胸懷的女性,唯一的弱點在於,她不願再見到悲傷、淚水和痛苦。

她並不是害怕見到這些——當困難襲來時,她總能一次次平靜地站起來,勇敢應對,最終將問題解決——她只是不願去刻意尋找和回味這樣的感受,也就不愛看這樣的電影。

相對地,看喜劇時,她變得很容易落淚,一個稍微圓滿的結局,能讓她驟然淚溼,耗掉一桌的紙巾。但那眼淚是寬慰、欣喜的,從來不是抱憾或者嫉恨。哪怕她的人生再多傷痕,也許永遠也無法像劇中人物那樣美好,她的心也總是選擇被善和美打動,而極少被悔恨劫持。

54年的人生給她留下了太多遺憾,但電影可以用120分鐘來短暫地將這一切抹平。我們無法像電影中的人物一樣生活,所以透過電影,來看到這樣的願望在他人身上實現。這是過去我以為,母親愛看喜劇的原因。

從今年起,隨著生活中各種紛繁複雜接踵而來,我自己也很少看悲劇了。我再也不會去看獵奇的車禍影片或者災難新聞,去咀嚼那些悲傷的味道;我也再不會隨隨便便晚歸晚睡,開始和同齡人討論養生和鍛鍊;我開始體味到每分每秒都被時間和空間追趕和敲打的恐懼,意識到人做夢的重要性,對許多過去不認同的人和事都多了些包容。

在我挑選未來兩個小時要做的夢境時,我更喜歡看一些不費腦的

動作片

,或者動畫片,而少去看一些帶有深刻意味的劇情片。這實在不是因為我已體味不出其中的深意,而是不願體會,不願賦予這寶貴的閒暇時間更多殫精竭慮地思索和追問。我開始與母親感同身受,也許我也有一點點開始衰老。

對於這個轉變,我既有些難過,又有些高興。難過的是我們家現在似乎沒有年輕人了。那種在人生苦難面前一往無畏、初生

牛犢

一般的氣質,在我們家裡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這個家裡沒有男人,感覺從來沒有過,也許未來也不會有。氤氳在空氣中的是一股屬於女性的沉著,它達觀知命,平和地走向屬於它的前景,哪怕在那裡等待它的是一望即知的孤獨。

高興的是,我的觀影審美終於和母親統一了,我終於能夠放下年少無知時端持的那套故作深沉的叛逆自尊,和她一起看輕鬆甚至無腦的電影。也許未來所剩時間不多,但所幸我們可以選擇以一種高度契合的方式攜手度過。我讓自己多陪她一點,多讓著她一點,期望這段日子在多年以後,也許能成為我心中極少數爭得自我原諒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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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諾Whatever

謝絕轉載

P。S。:評論大多在說看悲劇還是看喜劇,看國產的悲劇還是國外的悲劇,以及看悲劇的人是什麼樣的心態。這樣的問題,我個人認為,是很大的話題,但可能也是一個在這裡沒有太多討論意義的話題,因為這篇文並沒有在談電影,而是在談親子關係,談兩個本來沒有太多精神共鳴的人,在生活的打磨下內心世界逐步趨向統一。

昨天看到一個關於中老年人是否愛看悲劇的問題,想起自己陪母親觀影的回憶,從而有感而發的這篇回答,沒想到引發評論區一些影迷朋友對細枝末節的爭議,也很有意思。用心理學的說法,文章都是一樣的,引發爭議的,是文字在人心裡的投射。這哪怕是所有寫作者都要揹負的原罪,即一篇文章一經誕世,你便無法再佔有對它的唯一解釋權,一千位讀者可以對它做一千種不同的解讀,全憑觀者內心,是一個怎樣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