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晴。

天光自窗欞照進來,起身梳洗。

來至

議事堂

,已有弟子從文辛那呈了三寸厚的文書來。

文辛之勤奮,實在令人動容。

才坐定低頭閱覽一行,有雙黑色皂靴出現在餘光裡。

平日在議事堂處理事務向來無人敢上前打攪,會悄無聲息走進來的,只有朝宣。

果然,一張盡顯少年朝氣的臉出現在眼前。

“師尊。”

朝宣歪著頭喚我,語氣輕慢,沒個正形。

不打算搭理他,繼續閱覽。

翻到第二頁,紙頁翻動的聲響剛停歇,他又喚,“

師尊

?”

仍舊是慢悠悠的腔調,倒是頗沉得住氣的樣子。

“嗯。”並不抬頭去看他,繼續做我自己的事。

“師尊今日可否就上回教的

劍訣

再指點徒兒一二?”

宗門招新

在即,文辛再能幹也只長了一個腦袋兩隻手,廢物師尊在上,我近來很不得閒。遂回絕,“最近你先自己練著吧,若實在不得要領,可向本門唯一的閒人——你師祖討教。”

“可是

師祖

整日忙著同師伯膩在一處,我怎好打攪……”

瞧瞧,堂堂玄霄宗掌門整日裡正事不做,只知談情說愛,樹立這種形象實在敗壞門風!

提到孟潯那廝,忽然想到,“上回教你的是風緣劍訣吧?你師伯十五歲時便學成了。”

忍不住補充道:“你應當不至於那麼笨吧?”

我的眼光向來很好,自己挑選的徒弟怎會連區區高階劍訣都學得那麼吃力。

朝宣這才收起難得一見的委屈神情,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背脊也挺得更直了,“不會。”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就好。”

少年人就是這樣情緒多變,朝宣在書案對面瞥了我一眼,“走了。”

宗門眾人沒規矩慣了,這小子脾氣時好時壞,一會兒

狗腿

一會兒冷淡的,我從來也摸不準。

倒是孟潯好幾次高深莫測地瞧著他,我想著他畢竟也是天才少年過來的可能比較瞭解朝宣的想法,於是為了徒弟低頭誠心請教孟潯。

孟潯還沒開口,師尊搶答道:“他這是正值青春期,情緒多變很正常。你別老管著他,多給他點個人空間,像我帶你們一樣,別圈養要散養!瞧瞧,現在你們的自立能力多強。”

我似懂非懂,“但像你一樣養徒弟,到頭來會把自己這個當師尊的給養廢了。”

師尊一頭埋進孟潯的懷裡,“嗚嗚,芍音又欺負我。”

很好,身體力行地證明了我的言論。

孟潯那張冷臉浮現寵溺的笑容,摸了摸師尊的頭,還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

沒眼看。

邊看邊批註,將大選流程粗粗過了一遍再抬頭看向殿外,炙陽當空,隔著一層熱浪,看遠處的樹木都有了些微的扭曲。

“乖徒兒這麼早就開始幹活啦。”師尊伸著懶腰大步走了進來。

我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

懶病

是會傳染的,別來禍害我。”

越趕她越起勁,大喇喇地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從桌案上隨便拿起一冊書開始扇風,“熱死我了。”

“心靜自然涼。”

“靜不下來。”

“找孟潯給你念經去。”

她頗沉重地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乖徒兒,你還小,你不懂。為師看著你師兄的臉就覺得熱得慌。”

很是嫌棄地拿開搭在我肩上的手,怕被傳染,之前師尊說這是什麼病來著……哦,好像叫戀愛腦,是挺可怕的,“那你就閉上眼睛聽他念經。”

“……”

師尊有些不好意思地訕笑,“那可能會發生更可怕的事。”

“……”

我確實還小。

想到他倆天天這麼膩歪,問道:“你們婚期預計定在何時?鬧得這麼轟動有的我們忙了,最少得提前一年準備。”

師尊有一瞬間呆滯,“啊?結婚?我不結婚。”

“?”

“老孃要談一輩子的戀愛。”

“那你改什麼律碑?還惹得仙界震撼。”

“看不慣罷了。”她無所謂地攤攤手,“唉,可能這就是強者的任性吧。”

努力剋制打師尊的衝動。

她驀地回頭看向殿外,外面蟬鳴在日光裡息了聲,樹葉都在

炎陽

裡耷拉了下來,沒有任何動靜,“呀,真神大人來了。”

哦,又一個來蹭飯的。

華音寺那個容景仙君還沒走呢,又來一個真神大人。

師尊朝我笑得一臉燦爛,“想看七月飛雪嗎?”

大範圍改變氣候也算是與天道抗衡了,極耗靈力,甚至會有損命元。

於是,作為天地間唯一不死不滅的真神大人,至尊的存在,為了某個貪圖享樂的掌門下了一場七月雪。

蟬鳴伴飛雪,荷花凝著冰霜,倒美得很。

也不知今天是個什麼日子,師尊剛走又迎來了一個人。

芙兒

?”

溫芙揹著手走上前來。

“那個……師叔,我……”吞吞吐吐,眼神閃躲,有問題。

把手中文書放置一旁,正色,“怎麼了?”

溫芙

深呼一口氣,小心翼翼看著我,遞了張紙給我。

原來她方才一直揹著手就是因為拿著這個。

白鹿紙上以灑然行書介紹著一個少年,是溫芙的字。

她斟酌著開口,“師叔,這位是芙兒下山時結交的朋友。他……他人特別好,而且很想進我們宗門……”

她一直觀察著我的表情,看到是“景氏”的公子,我不免皺眉,她趕緊又接著道:“真的很想很想!所以,這次選新能不能……”

看完資料,我看向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溫芙臉都急紅了,硬著頭皮說完:“能不能請師叔在選拔時……那個,那個網開一面呀。他人真的很好,還幫過我的!”

宗門招弟子有兩種途徑,內門弟子較為特殊,只要願意當時即可收下,而外門弟子因人數眾多必須經過嚴格的考核。

疊好手中書紙,道:“芙兒,宗門有宗門的規定,任誰都不能破例。既是你自己看中的人,你更該相信他不輸任何人。師叔呢,也相信芙兒的眼光。這個我先收著,等他憑實力透過考核後,師叔會給他安排宗門內最好的去處。好不好?”

溫芙一張小臉紅得像是要滴血,“好。不過,我才沒有看中他!”

聞言失笑,“好好好,小芙兒說沒有就沒有。”

“嗯。”溫芙點頭,“我相信他的。”

一下午匆匆而過。

天光暗了下來,走出議事堂,地上已積了薄薄的一層雪。月光照在瑩白的雪地上,眼前的世界亮如白晝,只有些泛藍。

“別下了別下了,凍死我了!”師尊的聲音遠遠傳來。

一道低沉穩重的聲音響起,“又是你逼著本座下雪,這會又鬧著要停,你當本座很閒嗎?”

路過主殿後面的涼亭,正見

筠陽

坐在那飲茶。

師尊站在雪地裡,肩上落了一層雪,直愣愣看著筠陽,“難道你很忙嗎?”

真神大人應該很想翻白眼,但尊貴如他,肯定忍住了。

一抹霜白色的身影向那兩人走去,溫柔拂去師肩頭的落雪,他再看向亭中的筠陽時全然換了一副神情,寒意較冰雪更甚,“真神大人還真是閒得慌。”

有人撐腰,師尊更得意了,“看吧看吧,明眼人都看得出你很閒。”

金色的眸子閃動著危險的光芒,真神大人輕輕揮手,鵝毛大雪簌簌飄落,風雪大作。

“啊啊啊,我的

花花

會凍死的!”

孟潯指尖現出耀眼光芒,風雪止。

師尊緊張道:“你別用這術法呀,缺大德的!”

真神憤憤然,“司寇丹!”

隨著我走遠,他們的聲音又小了,最後聽得師尊的笑聲裡帶著幾分尷尬。

遠處,覆著皚皚白雪的樹下,黑衣的少年走來。

少年烏髮高束,銀白色的髮帶飄動不止,墨色的眸子在雪夜裡尤其清亮。

隔著這麼遠,也覺得那雙桃花眼是含著笑的。

黑色長靴踩在雪地裡的聲音愈漸近了,他拿著把雪青色的油紙傘站定在我跟前,“想著落雪了,該為師尊執傘才是。”

雪止了又起,點點碎雪落在他烏黑的發上又化成晶瑩的水珠,我道:“打傘吧。”

少年支起那柄

油紙傘

,蒼穹下多了一方雪青色的天地,才發覺這傘面的顏色和今日穿的衣裳恰同色。

這雪下下停停,同朝宣走在雪地裡,一路無話,只聽得踩進雪裡的吱吱聲,以及少年平緩的呼吸聲。

才想起來,哪有修仙者要打傘擋雪的,施個結界護著不就是了。

罷了,今夜就當犯了一次蠢吧。

天地間,好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