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綽綽下雲煙(

徐婕妤

我叫徐綽,綽綽下雲煙,微收皓腕鮮的那個綽字。

宣德十六年

,我向即將登基的新帝請旨,入雲清觀修行,不聞凡塵俗世。

沈皇后

來問我,真的決定了嗎?不多想想?我搖了搖頭,沒有什麼好想的,我這一生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宣德元年

七月十五日,我奉旨入宮,成為陛下的妃子。我和其他幾位美人才人在掌事姑姑的帶領下前往承香殿拜見陛下和皇后。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皇宮繁華,果然不虛。一路上有人嘰嘰喳喳,大概是驚歎於這亭臺樓閣。我默不作聲,只垂頭走路,心裡隱隱有一絲期待,多年過去了,我終於可以走到他面前了。我十二歲那年讀過一闕《

定風波

》,其勢天成,蓬勃大氣,清河海宴的盛世,旖麗壯闊的江山以及熱枕的赤子之心,皆流露其中。

後來我才知道,這闕詞出自當朝太子之手。

太子殿下

是皇后嫡出,八歲被冊立東宮,有名家大儒教導指點,寫下這闕詞時他只有十二歲。他該是怎樣一個少年,能寫出如此磅礴的詞,更難得的是他熱枕的抱負。

我十二歲的時候在做什麼呢?在讀他的詞。

後來多年,我一直默默關注他,讀他的詞,從父親口中知曉他的才能,從街頭巷尾百姓議論中窺探他的風華。我有些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參加科舉,不能報效朝廷,不能為他盡一份心力。

所以我從未有哪一日像今天這樣高興,從十二歲到十七歲,五年了,我終於可以親眼見一見他了。他和我心裡想的並無多大差別,明黃色的帝王龍袍,渾然天成的氣度,濃密的眉毛,挺拔的鼻樑,一雙明澈有神的眼睛。算起來,他登基為帝這一年剛好二十歲,少年風華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君王氣度巍峨若玉山之將崩。其實,他比我心裡想的還要好看一些。

從頭到尾,他只說過三個字,“平身吧。”冷冽乾脆,像天山之巔融化的雪水,淌過

玉石甘泉

泠泠淙淙,其餘的都是皇后在說話。皇后我是知道的,她是故中書令

沈大人

的獨女,善琴,驚才絕豔,紅顏無雙。

自那日以後,我許久都沒見過他,不止我,其他幾位美人才人也都沒再見過他。

儘管如此,我也很高興了。

中秋以前的半個月,他破天荒地召幸了

宋美人

,一連許多日都是她,就連皇后那裡他也不去了。別人豔羨宋美人之餘,都感嘆一句舊人終究不如新人。我卻暗暗覺得也許事情並不是這樣,我們看到的只是表象。

後來那些事情的發生,果然印證了我心中所想。他心思如此縝密,佈下局,剷除了

淮陰侯

及其黨羽,我對他的欽佩又多了一分。

那一年中秋節,他很高興,在宴上多飲了幾杯酒。我鼓起勇氣向他敬酒:“臣妾徐氏,願陛下舒心順遂,趙氏江山千秋萬代。”這兩句話我在心裡琢磨許多遍的。他喝了酒,臉上有淺淡的笑意,雖然他笑起來很好看,但我知道那不過是出於修養和風度。

宴席畢,我突然有些思念家人,於是決定四處走走,散散心。不巧,我在

太液池

看到了他,只有他和皇后兩個人,他抱著皇后,坐在太液池邊的假山石上。我怕驚了他們,所以小心翼翼準備繞道離開。

“阿雲,”是他的聲音,皇后姓沈,名卿雲。原來他私底下一直叫她阿雲,千迴百轉,柔情蜜意,原來他也是有這樣溫柔繾綣的一面的:“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我前幾日讀到這樣一句詩,你可聽過?”

出於好奇,我停在了原地。我對於溫柔繾綣的他,還是期盼的。

張若虛

的春江花月夜,我多年前依著這首詩彈過一段琴曲。”皇后為人端莊典雅,平日裡雖十分寬和,卻總讓我覺得喜怒不形於色。但今日的她,聲音柔婉嬌媚,想來這才是真實的她。

穿過瑩亮皎潔的月光,我看見陛下為皇后整理碎髮,溫柔地替她別在耳後,然後順著她的臉頰吻下去,溫柔纏綿。

我有一瞬的窒息,像躲避洪水猛獸一樣逃離了太液池。後來冷靜下來,我覺得我實在是自作多情,他是按著祖制選妃,他都不記得我長什麼樣子,我對他只是一廂情願而已。

他有心愛之人,不是我。

深宮寂寥,我卻怡然自得,畢竟這個地方是有他的,偶爾能遠遠地看一眼他,我已經心滿意足。

我也有過一段美滿的時光的。他和皇后鬧了彆扭,大吵一架,其中緣由我並不得知。近半年的時間,除卻佳節宮宴帝后必須同時出現的場合,他不去見皇后,皇后也不來見他。

平日裡他會宣我入甘露殿隨侍,伺候筆墨,品詩賞畫。他善飛白書,飄逸靈動,飛揚窈窕,恰如他,風姿特秀;他也很愛山水畫,有一次我奉旨入甘露殿,恰好碰見他在欣賞前唐

李思訓

的《江帆樓閣圖軸》,高嶺長松,山路樓閣,數人乘馬或步行遊賞,山外江天寥廓,風帆飄緲。我一時大膽,品評了幾句,待反應過來後立即向他請罪。不料他卻露出驚喜之色,親自扶我起來:“想不到你對山水畫有如此見解。”我點點頭:“臣妾在閨中時有幸見過幾幅前人的山水畫。”他撫掌大笑,嘆了一句“可巧”。

我心中竊喜,那些年的努力終究是沒有白費。他並不知道我只不過是投其所好而已。十二歲那年讀過他的詞以後,我就費心去打聽他其餘愛好,得知他極愛山水畫,所以我也去琢磨山水畫。我做這一切,只不過是為著若有朝一日能走到他身邊,和他能多有幾句話說,就像今天這樣。

不想到了晚上,他卻與我分被而眠,並不碰我。我有幾次鼓起勇氣試探著去拉他的手,都被他以“早些睡吧”擋了回來。

我不是愚笨之人,我都明白的。他介懷和皇后冷戰的事,所以故意宣其她女子入甘露殿,他只是想讓皇后吃醋罷了。可他到底還是不願意辜負皇后,所以夜裡並不碰其他女子。

我在他書案上見過一柄紈扇,雲錦蜀繡,精緻地繡著幾朵海棠花,那是皇后珍愛的海棠花。扇柄和扇面邊緣有細微磨損的痕跡,想來是常常被人拿在手裡使用過的,所以這柄紈扇,一定是皇后之物,遺留在了他這裡。我也曾隔著珠簾繡幕,看見他將那柄紈扇拿在手裡,細細端詳,指腹一點一點摩挲那嫣紅色的花瓣兒,嘴角抿起一抹淺淡的笑意,有些苦澀。

我決心去一趟千秋殿,於是有了天帝和梅花的故事。我只是想勸解皇后,希望她能勘破眼前,和陛下兩心情長,恩愛一生。陛下是我痴念之人,我痴念的人,一定要事事美滿,和心愛之人一生和順。

我年少時仰慕他卻不得相見,後來有了入宮見他的機會,偶爾他會與我多說幾句話,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過慧易夭,情深不壽,說的大概就是他吧,他崩逝的時候只有三十五歲,我悲痛欲絕,幾次欲隨他而去。但後來想想,我沒那個資格,我只是一個妃子,就算隨他而去也不能和他同穴而葬。罷了,我還是入道觀修行,為他誦經超度,來世也能萬事順遂。

我這一生,本就是為他而來,他走了,我也該離開了。